迟暮者与稚子

家乡人把曾祖母唤作“祖祖”。

我是个出生在城里的孩子,父母常年做生意,照顾不了我,于是把祖父唤到城里担任起了照顾我的角色。

我六岁那年,父母终于同意祖父带我回去过暑假。

我欣喜万分,终于可以逃离那囚笼似的三居室。父母怕祖父看不住我,总让他在那只有一百多平米的家里陪我玩,我每天把墙角的玩具玩个遍,也没玩出在野外捏泥巴的乐趣来,我是一只被困起来的小野兽,我很想念村里的小伙伴,想念在田野间疯跑的时光,也想念河里泛着亮光的水潭和山上青幽幽的草坪。

汽车在路上颠簸了两三个时辰,下车的时候,已是正午,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我还是忍不住往四周望了望,竟没有一个伙伴的身影,我颇为失望。一个穿蓝布襟衣的拄拐老人站在路边正战战兢兢的遥望着我们。祖父拉着我走过去,老人直唤我的名字,伸出一只枯瘦的人来意欲抚我,我害怕极了,直往祖父背后躲。

“别怕,这是祖祖!”祖父笑着说。

我不明白“祖祖”是什么,眼前这个蜷缩着站立的老人令我感到恐惧,我两只手紧紧地抓着祖父的衬衫衣襟。

“祖祖是爷爷的妈妈。”祖父继续解释道。

曾祖母探着手,拄着拐杖往我的方向走了两步,我围着祖父转了一圈,然后跑掉了,一口气跑回了家,我站在木楼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弓着背的矮小身影缓慢而艰难的在倾斜的土路上挪步回来,像蚂蚁一般小,像蜗牛一样慢。

祖母做了一桌子菜,我吃得索然无味,心里惦记着从城里背回来的一书包零食,曾祖母见我不肯吃,颤巍巍的夹起一块肉放到了我碗里,我正愁没处撒野呢,见状立马嚎哭起来,嘴里喊道:“她弄脏了我的饭,我不吃了”,顺手把饭碗推到了一旁。

祖父母使出浑身解数哄我也不奏效,最后只好许诺给我买零食,我才停止了哭喊。

“以后别给他夹肉,他不吃肉!“祖父扯着嗓子喊道。

其实,祖父弄错了我的意思,我是嫌曾祖母又老又丑不干净。

曾祖母抬眼望着祖父,祖父提高嗓音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她终于听到了,歉疚的看着我。

坐在对面的我也正盯着她看:她头上围着一条灰色的帕子,两鬓露出几缕银白色的发丝,两颊凹陷,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像鹰爪一样的右手握着筷子,用尽力气才夹起几粒米放进没牙的嘴里蠕动起来,扯得两腮的肉闪动着直发抖,我很快就忘了刚才哭过,不由的咧嘴笑。

饭后,祖父外出,祖母下了地,家里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人对望着,曾祖母再次轻声唤起我的名字,试图跟我亲近,我不愿搭理,一个人进了屋,曾祖母也从藤椅上站起来,柱起拐杖跟在后面,我边走边回头,警惕着这个年迈的老者,我疾速冲进屋内,抓起扔在沙发上的书包拿零食,回头发现她并没有跟进来,又不安的歪着脑袋跨步到门口,曾祖母正拄着拐杖往里走呢,见我朝她走去,她又伸出那只瘦骨嶙峋的右手想要抚弄我的头,我立马逃也似的折返回沙发,两只手紧紧的护住零食。

曾祖母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因满口无几颗牙而口齿不清的嘀咕道:“怎么不吃饭呢?不吃饭怎么长身体呀?”

我不屑的白了她一眼,她懂什么,我有零食吃!

“现在的娃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爸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天都吃不饱呢,饿成了一个细条,你爷爷小的时候更造孽,吃野草、吃树皮,还是吃不饱……”她说着竟然哽咽起来,眼角泛着泪花,“还算你爷爷命大,不然也跟着他爹去见了阎王爷……”她絮絮叨叨的说着。

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也没兴趣听,窝在沙发的角落里吃零食。突然想起在城里玩的游戏,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另一个人从远处飞奔过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他弹起来,我对着曾祖母指了指沙发中间的位置,她听话的挪移过来,向我伸着我,我迅速跑开,然后猛冲过来把自己扔在沙发上,果然,曾祖母被弹得很高,甚至比城里的同学还弹得高,她张着像个黑洞的嘴巴,像吃饭那样的蠕动了几下,她见我又跑了出去,便把放在一旁的拐杖握在了手中。我玩得很开心,遗憾的是她不能像我弹她那样把我弹起来,玩了一会儿,我困倦了,她见我规规矩矩的在沙发上歇息,又向我伸手过来,我随手扔给了她一袋零食,然后便沉沉的睡过去了。

醒了瞌睡,太阳已经斜照在大地上了,正是下河洗澡的好时候,几个伙伴在院子里等我,我一跟头翻起来就跟着下了河,曾祖母在后面踉跄的追着,但她的步伐哪儿跟得上我们,我们找了个隐蔽的水潭,动作快的伙伴已然除去身上的衣服跳进了水潭扑腾着,溅起耀眼的白色浪花,我正在脱裤子,水潭里的伙伴突然指着我身后喊叫起来,我回头看见曾祖母像个年迈的跟屁虫一样走了过来,羞愤交加,提起裤子跑过去对她吼道:“快回去,听到没有?”

她怔怔的看着我,随后又往前走了两步,“你是聋子吗?叫你回去听到没有?不要打扰我们洗澡!”我尖声嚷着。

她拄着拐杖往后探了探,随即站定了,我以为她明白了我的话。

“我不打扰你们,我就坐在这边看着。“她说。

“不准她坐那儿,让她回去,男生洗澡不允许女的看。”水潭里有个声音喊道。

我又对着她吆喝了好几遍,水潭里的伙伴们也在极力声讨,但她并没有要返回去的意思,我气得捡起石头朝她扔过去,有的落在水里,水花溅到她的裤脚上,有的干脆直接落在她的脚上,她咧着嘴,然后蠕动了几下。终于,她弓着背拄着拐离开了。

我高兴的褪下裤子也跳进了水潭,生疏的游动着,呛了几口水。不知何时,水潭边来了几个大人,拎起水潭里的伙伴们直骂,其中年长的还挨了打,我也悻悻的离开水潭,把湿淋淋的身体套进衣服里,很是无趣,伙伴们被那几个大人带走了,每个人都阴沉着脸,瞥见我时不再热情的笑,那几个大人倒是客气的笑着叫我去家里玩儿,我茫然无措的站在河滩上看着他们走远。这时候,她又出现了,从金黄色的夕阳里晃晃荡荡的走来,坐在离我五米远的石板上。

我的脚下有许多细沙,刨开了看,底下竟有水流汩汩而出,我蹲下来独自修建“水利工程”。

她坐在那儿又开始絮絮叨叨,似乎是在念叨祖父,又似乎是在念叨父亲,但我没功夫听。

我码好了水塘,又建起了堰沟,有一种成就感在促使我去与人分享,向人炫耀。我望向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她静静的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我把她拉过来,让她见证我的成果,她费力的点着头,拐杖不由的落在了水塘的一面墙上,戳出一道豁口,关着的水一股脑儿流了出去,我气得直想发作,见祖父站在暮色中来接我们了,顿时消了气。

隔了几日,伙伴们说要去草坪上抓蜻蜓,我乐而往之,不料曾祖母又跟了来,但这次不怕,她阻挠不了我们,便对她漠然视之,我们疯跑向草坪,回头看她,早被甩出很远,化成蓝色的一点迟缓的移动着。我们在草坪上奔跑着捉蜻蜓,累得满头大汗,却连一只蜻蜓也没有捉住,于是泄了气,坐在草坪边缘的树荫下乘凉。一只蜻蜓突然停留在我的手臂上,我眼疾手快,一把就给逮住了。

但是放在哪儿呢?

走得急,没带一只袋子,我在原地转悠了几圈,突然想到了办法,奔往正向我们走来的曾祖母,我告诉她帮我把蜻蜓抓着,她朝我点点头。她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我想。她又颤巍巍的伸出了她那像鹰爪一样的右手,我把蜻蜓放在她的手掌中,她慢慢的合拢,蜻蜓早已逃之夭夭。我气得直跺脚,对着她骂道:“你怎么又聋又笨?连只蜻蜓都接不住,你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捉住它的吗?”

她两眼巴巴的望着我。

“你还我蜻蜓!”我嚷道。

她收回目光,看向她那只空空的手掌。

“你快回去,不要跟着我,我不想看见你!”

她愣了片刻后折身朝山下走去,我们又疯跑着捉蜻蜓,蜻蜓究竟是种聪明的生物,越飞越高,成功逃离了我们的魔掌。

我们下山准备回家了,坐在山坳处的她见我走来,对我讨好的笑,我恨恨的瞟了一眼,是她那只丑陋的手弄丢了我的蜻蜓,我不会原谅她,我跟着伙伴们飞奔回家,把她远远的甩在身后。

我不外出玩耍的时候,她就拄着拐杖走下屋前那段倾斜的土路,坐在公路旁的大石头上。我时常看见她对着路过的人说祝福的话,不管是否熟识。倘若是熟识的人离去时,她会拄着拐杖跟随一段路,然后目送着那人渐渐离开她的视野。人们探望她留下的饼干和罐头,都成了我的口中餐。

农民会在夏季晒粮食。又是一个大晴的天气,祖母搬出陈年旧粮晾在院坝里,然后随着祖父下地做活儿去了,曾祖母坐在木楼上,手里扬着一根长竹竿,专门看管来偷食的家禽和野鸟,我在屋里看动画片。

一声尖利的雷鸣吓得我打了个激灵,电视机也随即黑了屏,我不甘心的走出屋,天空黑得厉害,阴冷的风肆虐着院子里的树木和花草。

“娃,快去把垫里的麦子掀到一块儿,用胶纸搭着,免得被雨糟蹋了!”曾祖母吩咐道。

一道闪电从天边划过,划进了我的眼球,我害怕的走向曾祖母,她又用哀求的语气重复着刚才的话,我不置可否。

她拄着拐杖,颤巍巍的下了台阶,走进铺着晒垫的院坝,裤子在风中扑簌簌的扇动着,两条腿像两根筷子机械的撑着她的身体。风愈发的猛烈,险些将她掀翻在地,雨点砸地,她踉跄着扑进晒垫,用身体把粮食往一堆扫,雨帘里冲出来几个孩子,竟是我平时的玩伴,他们受了大人的指使来帮忙收粮食。

收毕粮食,曾祖母被淋成了一只落汤的老母鸡,很丑陋,也很逗趣。

曾祖母终究是生病了,整日躺在床上,靠喝粥度日,双手哆哆嗦嗦的抖着,她不再黏着我妨碍我,每个傍晚回家时,身后再没有她拄着拐杖随着,为我赶走对黑夜的恐惧。我学着早回家,到家后就在门缝里偷望着她,她像一只猫一样盘踞在床上,她耳背,但她能敏锐的嗅到我的气息,在第一时间唤出我的名字,我走进去,她从枕边取出两粒糖递给我,嘱咐我坐在床边吃。我吃着,她望着,她的脸颊上偶尔漾出一丝干瘪的笑容,为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添了些许生气。

她每晚都会给我吃食,半袋饼干、一个罐头或者几粒糖。作为回报,我把从城里带回来的勺子给了她,尽管她握着勺子的手抖得像筛子,但她肯多喝半碗粥了。后来,我又把书包里剩下的零食全部给了她,我想让她好起来,那些天,她逐渐的恢复了些气力,我知道她会好起来。

我回城上学的那天,她坐在木楼上目送我离开。

国庆假期,父母带我回祖父家。

曾祖母被摊放在堂屋中央,屋外排着几个花圈,我和伙伴们在人群中窜跳,又一个人跑出很远,身后始终不见她拄着拐杖朝我走来的身影。我试探着走到她身边,只见她的脸上覆着一块白布,身上的衣服再也不是那件她常年穿着的蓝布襟衣,而是许多件新衣层层叠叠的穿着,脚上蹬着一双新纳的布鞋。

“祖祖!”我小声叫道,也是第一次叫道。

她没应声。

我又叫了一遍,她依然没应声,我一把扯开那块可恶的白布,看见她安详的闭着眼,睡着了,她的脸并不丑陋,只是老得变了形。

人们说,卒于耄耋之年,是喜丧,该热闹的办,不必见泪光,父母和祖父母忙得眼睛泛红,但谁也没有哭的意思。

曾祖母在热闹的锣鼓声中入了土,一座低矮的坟墓孤零零的立在一块荒地里。

我去河滩上砌城堡,希望一抬头,又看见她坐在那块石板上傻傻的望着我,但那块石板始终空空荡荡的;我在草坪上发疯似的的狂奔,希望一转身,又看见她拄着拐杖向我走来,但那个路口没有一个人影;我返回家中,她住的那间屋门大开着,床上无人,被褥和垫铺的麦草被祖父拾出去烧了,徒剩床的骨架了无生气的立在那里。

满屋子都有她的影子,可我找遍了,满屋子都没有她。

她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不管我曾经有多厌恶她,现在有多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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