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树无言

我家门前有一棵树,树干有牛肚子那么粗,树身有三层楼高。每到夏天,树叶繁茂葱郁,像一朵绿色的蘑菇云停在我家房顶上。风起时,绿云涌动,好似要飞进我家来。

我常常在三楼阳台上,躲在它的浓荫下纳凉。绿叶投下的粼粼光斑,好似欢快的童铃。

晚上,奶奶在树下给我讲故事。那些蚯蚓成龙、狼外婆的我听腻了,就缠着她讲村里的旧事。

她说,以前河对岸做面家的媳妇,做糠给婆婆吃,半夜起来偷偷吃玉米馍馍。结果有一天半夜,一个闪劈开她家屋顶,把她劈死了。

她还说,村东的打米的媳妇,婆婆让她洗衣服,她懒,偷偷把衣服扔到河里了。结果她去河边洗脚时,被扯到水里淹死了。

奶奶讲起这种事来,情绪高涨,唾沫横飞。但她讲了好多好多媳妇死掉的故事,可我走遍河两岸、村东西,却看到每家的媳妇都活得好好的。

后来,我又缠着奶奶讲大树的故事。

她说,这树叫苦脸树。

“它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叫苦脸树呢?”

“你想想它的果子,是不是像苦胆一样黄?还皱巴巴的,像在发愁?”

我想起来,到秋天时,大叔变得光秃瘦枯,会不时落下几颗圆圆的李子一样的果子。剥开它,就有奶油一样的壤。

“那为什么要种它,不种柚子树、桃子树呢?”

奶奶摇着蒲扇,沉默了良久。

后来,直到奶奶去世,她都没有再回答我这个问题。

有一晚,我坐在树下,又想起了奶奶的故事。苦脸树又长粗了一圈,但树干挺得笔直,很有生机的样子。

“为什么会种你呢?”我反复思索着这没有答案的问题。

稻田里,蛙声响亮;夜空里,星河粲然。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也在享受这宁静美好的夜。

“长得这么好,你哪里苦了?”

突然,一阵类似老猫行走的声音传来。

--子非鱼,焉知鱼之苦乐。

“谁!”

“我。”

声音好像是从树干里面传出来的,我凑过去,试探到:“是你吗?”

“清风朗月,雨水充盈,苦者,非我也。”

“你会说话?”

“万物皆有言,知音少耳。”

这半文半白的腔调,我实在摸不清它的来路,于是转而问到:“你刚刚苦的不是你,那是谁?”

“苦不可言说者。”

我更加糊涂了,又几次追问,他才挑明说,苦的是种树人和养树人。

谁是种树人?谁又是养树人?

但老树不再说话,青蛙和萤火虫也噤了声,只有漫天的星,还寥落地闪烁着。

整整一下夏天,我每晚守在树下,却再也没有听见树的声音。

秋天,我离开老家,去北方求学。那座城市种满了松树、杉树、柏树,却没有一棵苦脸树。

那年冬天我回家,再看到苦脸树时,我发现,自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它那发愁的苦脸果子了。

我回家时,正值腊月中,离哥哥结婚还有半月。妈妈把屋里里里外外收拾得焕然一新,处处洋溢着热腾腾的喜气。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巨大的断裂声吵醒。接着,屋里突然变得明亮刺眼。这是--?我赶紧冲到阳台上去。

一出门,我竟有一种如登异星的错觉。无边无际的银灰的天,正赤条条地横在我眼前。那棵形销骨立的苦脸树,正赤条条地躺在院子里。它原先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树桩。

院子里弥漫着潮湿的薄雾,我看不清它的年轮。莫名地,我望着那树干、那树桩,望了很久,很久。而不知多久之后,我又真切的听到了老树的声音。

--唉

那是一声叹息,一声沉重的,又似解脱的叹息。

妈妈现在院子里,正忙着指挥工人把树拆砍成柴。树枝一节节断裂,发出鞭炮似的欢快的声音。

后来,嫂子进了门,和妈妈住在老家,我逢年回去一次。

而没过几年,老树桩旁边,竟又升起了一棵新树。新树树干不过一指粗,树身不过一尺高,浑身却挺得直直的,一副生气盎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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