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鳞篇1

清晨醒来,我习惯先喊一声娘。娘听到后,就会拿着一条热乎乎湿漉漉的毛巾来给我揩脸,然后帮我穿衣穿鞋。那天清晨,我也这么喊了一声,但与往日不同的是,迟迟没有得到回应。我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应声。我又喊,“爹”。爹也没有应声。平时,我起床时,不愿喊爹过来,喊他过来,他也不会帮我揩脸,更不会帮我穿衣穿鞋。相反,他会铁青着脸,怒斥我,“自己有手有脚的,还要你娘帮着穿衣戴帽、揩手揩脸,羞不羞!”如果娘在,不用我吭声娘就会替我反驳他,“树宝不是还小着嘛!等他转眼长大了,你倒是想帮他他指不定还不愿意呢!”听到这话,我就嘻嘻笑开了,而爹,也就不便再说什么。

喊娘娘不应声,我就喊了爹,想问爹,娘去哪儿了?没想到的是,爹也不应声。窗外的院落里,除了石榴树上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和干草垛上下蛋母鸡的咕咕声外,再没别的声响了。爹和娘去哪儿了!咋丢下我不管了!我生气地给自己蒙上被盖,准备就此赖床不起,直到他们回来好言哄劝我。我等啊,等啊,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人回来。我就有点等不下去了。这时我听到院墙外一阵糟杂的人声和狗吠,人声中,有大人的声音,也有小孩的声音,小孩的声音里,我听到了狗蛋的声音。狗蛋是我的好朋友,他在说着话,但他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清。糟杂的声音像崩裂闸门的洪水一样,裹挟着拥挤着迅速远去了。我有了预感,村子里一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了。

我顾不得生闷气了,一骨碌从被窝中爬出,抓起挂在墙钉上的衣裤,飞快地穿戴起来。我要尽快追上去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拨开院门的门闩(门缝很宽,手伸出去可以很轻易地拨开门闩),走出院子,视线跳过河流和远山,朵朵浮云飘荡在原野上,红火的旭日正冉冉升起。我循着声音远去的方向飞奔而去。在一条血迹斑斑的村巷里,我看到了狗蛋。他那圆溜溜的脑袋正从一面绿墙内伸出来,绿墙之所以是绿墙,是因为墙体潮湿,上面长满了暗绿色的青苔。他同时也看到我了,他挥一挥手,压着嗓子喊,“树宝,树宝,快过来!”我加快脚步跑过去。我一跑过去,就注意到那孔崭新的圆洞了,圆洞开在墙体上,有一只大水缸的缸口那么大。圆洞上溅满了血迹。从墙体上撬下来的青砖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墙外边,有的破碎了,现出裂纹。青砖也现出血迹。“这是咋回事?”我说。

“春海家被盗了!”

春海我是认识的,和我和狗蛋都是玩伴,我们仨总是呆在一起玩。春海家养了一大群羊,每当春海的父亲从野地里放牧回来,羊群经过我和狗蛋身边时,我们就很认真地数一遍,数完再对照着讨论春海家到底有多少只大羊,多少只小羊,总共多少只羊。每当数到第十只时,我总无法往下再数下去了。狗蛋也不比我强多少,他也只能数到十。所以,每一次,我们都无法得出一个统一的答案来。春海说,你们不用费劲数了,我知道我们家有多少只羊。我们说,多少只?他说,我爹说,有二十八只。我们问他,那你知道有多少只大羊,多少只小羊吗?他就摇头了,说,我也不知道。

春海家算得上我们村里首屈一指的养羊大户了。一般而言,我们村里每家养个三五只羊就差不多了。再多,就不养了。不是养不起,羊怎么会养不起?它们吃青草,吃草料,这些食物乡下多得是,遍地都是。他们之所以只养那么三五只,不怕别的,就是怕盗。辛辛苦苦养大的,一朝被人盗走了,多可惜!

春海家养那么多只羊,不怕招贼吗?其实,也怕的。只是春海的母亲需要钱治病,光靠种庄稼是不行的,还需要额外的经济来源。春海的父亲就觉得养羊养得多了,每年也能攒下不小一笔,就开始养得多起来。为了防止被盗,春海和母亲睡在屋里,春海的父亲则睡在羊棚底下,和二十多只羊睡在一起。也因此,春海的父亲身上总有一股羊骚味。有一次,我和狗蛋跳到一座废弃的荒园里挖竹笋,打算将挖出来的竹笋带回家,让各自的母亲腌了。腌竹笋是很好吃的一道菜。忽然,狗蛋仰起下巴,抽动起鼻子来。“树宝,你趴墙上看看是不是春海他爹走过来了。”我爬上低矮的烂墙头,往外窥视,远远地,走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春海的爹。我从土墙上下来,佩服地说,“狗蛋,你咋算的,算这么准?”狗蛋笑笑说,“鼻子闻的。”我说,“我咋没闻见?”狗蛋说,“你没仔细闻。”从此我就留心了。不久后,我就能像狗蛋一样闻出空气里的不同味道来,只要汗味里混杂着浓烈的羊骚味,就是春海的爹无疑了。

我从墙体上的那孔圆洞里钻进去,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羊棚里只剩下一只羊。是一只乳白色的小羊羔。那只羊羔惊吓过度,畏畏缩缩地挤在墙角处。很是可怜。“春海家的羊就剩这一只吗?”我问狗蛋。狗蛋得知此事比我早,我相信他得知的事情比我多。“就剩这一只了,其它的全都被杀了。”“杀了?”“是啊,就在村头的桥上。”“你去桥头看过了?”“去看过了,一大早就跟大人一块过去看了。我现在是回来看看这孔盗洞。”“你咋不来我家喊我一块啊,狗蛋。”“我忘了喊你了!”

视线穿过羊棚的木栅门,我发现春海家的院落里也是空荡荡的,毫无人影。“春海呢?”我问,“春海不在家吗?”

“他不在,”狗蛋吸吸鼻涕,“他跟大人一块去桥头了。”

“村里人都在桥头吗?”

“对,都在。”

狗蛋盯着盗洞。“树宝,你看墙上这孔盗洞。”

我说,这盗洞咋啦?

狗蛋说:“你看这孔盗洞挖得多好。这伙人手艺真不孬啊!”

“这伙人?是一伙人吗?”

“听大人说,是一伙人。一个人干不了。”狗蛋说,“但只抓住一个。”

“就抓住一个?”

“是啊,就抓住一个。”

“谁抓的?”

“春海他爹。”

“咋就抓住一个?”

“其他的都跑了。”

羊棚里有一张床,床下是一盘绳索。从狗蛋口中得知,当天晚上,春海的爹就住在羊棚里,睡在那张床上。只不过他被蒙汗药迷昏了。等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捆绑在床上了,动弹不得。他假装睡着,却偷眼去瞄那伙盗贼,同时暗暗发力用皮肉死命去挣脱绳索的束缚。那伙盗贼都用黑纱蒙了面,看不出真面目。盗贼们从那孔盗洞里进进出出,出出进进,把羊儿们一点点全带走了。春海家的羊像狗一样识人性,只听春海他爹的话,他们把二十多只羊全弄走,没少费周折。很多成年羊不愿跟他们走,他们就用绳套拴在羊脖子里,生拉硬拽。有的羊气愤地咩咩叫,用头上的犄角去顶撞盗贼,盗贼怕羊叫声惊醒周围邻居,就用刀子直直穿入羊脖子里。拖着死羊去桥头会合。

因为夜里下了一阵大暴雨,暴雨把一切声音都压没了。盗贼偷盗时发出的声音也被压没了。所以他们的偷盗过程虽然不短,但并没有惊起睡梦中的村人。说起来,他们偷盗的过程还算顺利。事情坏就坏在他们太贪心了。二十多只羊,成年羊占了一多半,这么多羊,托运是件棘手事。他们开了一辆绿色小皮卡,村里路窄,进不了村,就停在桥头的农田里。小皮卡装不下这么多羊。但他们想全部一次性带走,一只也不剩。怎么办?于是他们就想到,现杀现剥,剥了皮,去掉内脏,将羊肉带走,羊皮捆扎在一起,也带走,其它的羊杂碎留下了,丢在了桥下。这样一来,皮卡车的后车厢就装得下了。他们就这么办了。这花去他们不少时间,等雨住了,他们才忙活完。这伙儿贼太贪心了。其中一个贼子记起羊棚里还有一只小羊羔没盗走,就回村来准备把仅剩的一只小羊羔也弄走了事。但是,这个贼子万没想到,春海他爹此时已经不在羊棚里了,而是和邻居手握农具躲藏在羊棚外面的路边的草垛后。他们见这个贼子遥遥走来,蹑手蹑脚地钻进了盗洞里,便拎起农具一拥而上,没怎么费力就把他成功抓获了。

不得不说,抓获这个贼子,春海还帮了大忙。春海他爹醒来后,任是怎么挣扎,也挣扎不开绳索。他就想到自己还有嘴有舌,还能发出声音来。他想喊叫“救命”和“抓贼”,但又不敢喊,他怕惊怒到那伙盗贼,他们会害了他的命。他忍着不发声音,眼见着他们渐渐把羊全拖走了。他说他那时真想大喊大叫,和那伙盗贼拼上条命,但是不敢,他如果被害死了,他那有病在身的婆娘谁来照顾?他那才几岁大的儿子春海谁来照管?左思右想,除了用“破财消灾”“只要人在,还能重头再来”来安慰自己外,实在是无可奈何,无法可想。他醒来半个钟头后,羊棚里的羊就只剩下一只,一只被遗漏的小羊羔。春海他爹暗忖,他们一定不会再来了,他们把大家伙都偷去了,只剩这只年幼的小羊羔不要,定是嫌弃它没肉太小吧!盗贼迟迟不返回来,春海他爹越来越断定他们不会回来了,于是就喊叫起来,“救命啊,抓贼啊!救命啊,抓贼啊!”当时暴雨将停未停,雨水压制了他的求救声。没人听见他的呼救。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春海。春海睡觉轻,耳朵也尖,稍稍一有风吹草动就醒了。春海他娘以前说春海是猫头鹰托生的,是有点道理的。

春海循着他爹的呼救声,来到了羊棚里。春海揉着睡眼,问,“爹,你咋啦?”春海他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说,“春海啊,爹被人绑了。”一听此话,春海睡意全然退去,凑近一看,爹果然被人绑在床上,绳索来来回回捆绑了好几道。“爹,你被谁绑了?”春海又问。

“被盗羊的贼!”

春海一转身,这才发现羊棚里挤挤挨挨的羊群竟都不见了。再一嗅鼻,又闻见十分浓烈的血腥味。墙体上的一孔盗洞赫然在目。春海又惊又惧,冷汗瞬间起了一身,眼睛不由湿润了。

“儿啊!”春海他爹歪头吩咐道,“快去拿一把剪子来!”

春海转身跑开,随后又跑回,手里多出一把剪子。剪子很锋利,咔嚓一下,绳索就断了。春海他爹从床上翻坐起身,下了床,伸展着四肢,活动着僵住的筋骨。

“春海,回屋去睡觉。”

“爹呢?”春海语音里带着哭腔。

“爹去找人来。贼儿应该还没去远。”

春海擦了把泪,坚强地说:“爹,我不去睡了,睡也睡不着,我和爹一块去。”

“不行,”春海的爹语气十分果决,“你太小了。你别跟着。你听话,回屋去睡觉,记得把门闩牢。外面有啥动静,发生啥事,记得,千万不要开门。”

春海答应了爹的吩咐,回屋闩上了门。

雨过天晴,月亮又从云彩里冒出头来。

春海他爹从羊棚里的盗洞中悄悄钻出去,去拍左邻右舍的院门。邻居们被喊醒了。得知春海家被盗之事,皆是气不打一处来。纷纷拎起农具跟随春海他爹前去讨贼。盗贼们拖运羊尸时留下的血迹,一路蔓延到村头的桥上。稀薄的月色中,村巷里的血迹就是最好的指路明灯。他们顺着血迹还没出走多远,就看到一个黑点自远处移动而来。春海他爹顿时醒悟道,“这贼儿是来盗羊羔的,羊棚里还剩有一只小羊羔。”他招呼大家赶紧躲起来,来个守株待兔。他们躲在了路边的草垛后,当那个蒙面的盗贼走近了,进了盗洞后,他们这才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堵在羊棚里,活捉了。

这个盗贼个头低矮,约一米五多,面黑,精瘦,小鼻子小眼睛,其貌不扬。但口风很紧,问他其他的同伙在哪,他不说,任你怎么打,他都闭口不说。他们只好把他捆在春海家院落里的一棵国槐树上,并留下一个村民提刀看守,一旦有逃跑的行为举动,就在他大腿根上划一下。

春海他爹领着其余的村民循着血迹去了桥头。那伙盗贼狡猾得很,有一个坐在驾驶位上,专门负责开车,另外一个坐在后车厢的羊肉上面,还有一个趴伏在桥面上,为的是放哨。放哨的那个很机灵,他望见远处路面上踢踢踏踏走过来一群黑影,就意识到大事不好了,将中指和拇指填嘴里,低声吹了个口哨,车上的人得到信儿,立即启动了皮卡,放哨这人几步蹿到车上,皮卡轰轰一响,一溜烟逃走了。春海他爹率领村民在后面追了一阵子,边追边骂,眼见着车越开越远,越追越远,也就放弃了追赶。这时,天际间曙色初现。

唯一一个被活活捉住的盗贼,被村民们押送到了桥头。在春海家时,这个盗贼被捆绑在一棵国槐树上,在桥头,他被捆绑在了一棵小杨树上。那棵杨树已有五年树龄,有碗口粗了,长在桥下头的田地边上。

天彻底亮后,村民们都得知了村里来盗贼一事,还得知了活捉了一个盗贼,那个盗贼就在桥头。顾不上吃早饭,村民们都向桥头汇集而来了。狗蛋也正是跟着父母去的桥头。只不过他想亲眼看看春海家的盗洞,所以才从桥头上下来,返回到村子里。

参观完春海家的盗洞和羊棚,狗蛋便带我去桥头看那个盗贼。我们走在村巷里,村巷里空荡荡的,也是不见一人。狗蛋说,人都去桥头看戏了。我们离村头的石桥越来越近了。走上石桥时,我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桥栏上,桥面上,全是羊肠子,羊屎包子,血迹混着其他液体,把桥栏染得五颜六色。黑苍蝇绿苍蝇嗡嗡作响,飞来飞去,像是不远万里赶来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桥下,死寂的河面上,飘满了羊杂碎。

黑鸦鸦的人群把那棵捆绑盗贼的小杨树围拢得水泄不通。我一跳一跳,又一跳,还是啥都看不到。我焦急地说,咋办呀!我啥也看不到!狗蛋说,树宝,你跟紧了,咱们从下面钻过去。狗蛋说着便趴在地上,爬着前进,我也趴了下来,跟着爬着前进。我们穿过一条条粗键的大腿,终于来到了人群的最里层,在那里,我们盘腿坐了下来,在那里,我们可以很近地打量那个盗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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