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小孔成像

文：闫晓雨

明明不是打闪电的季节，窗外的天，像是串了台。

不懂事的紫虹光直愣愣劈在白纱帘子上，叫人难以入眠，春伊喘了口气，拍开小台灯，一个翻身从枕边随意抽出本书来看。日本的鬼怪小说，插图是色彩浓烈的浮世绘，手指摩挲在光洁的纸张页面上有种奇异感受，游走在这些文字的纹路之间，春伊感觉自己就是个过客，怎么都走不进故事里的世界。

不想看了。

春伊起身倒了杯热水，开始坐在床边发呆，她自小生长在北方干燥的城市，不喜潮湿，来上海这几年，她试图说服自己下雨也很好啊，给城市和人心定期做清洁。

对于目前的居住场所，春伊很满意。尤其是在决定正儿八经创业之后，更加庆幸当初选择了复兴西路这座旧弄里的小洋房，楼下做摄影工作室，楼上简单收拾出来，一半留做衣帽间，一半搁置床、书架、写字台，当然，那张两米宽的床也算春伊的移动书架。虽然有点挤，但春伊睡着安心。

挨着床头柜的边缘上堆砌满厚厚的书，竖着看，至少挤掉了这张床的20公分。春伊偶尔会在清晨醒来，产生“自己长高了”的惊喜错觉，稍微定神后才能反映过来又是被那些书固执的顶挪到了下方。

八月的上海，已经过了梅雨季。

外滩两旁的恋人多起来。南京路交织的香水味拱出蜜桃状，摩肩擦踵间，令人恍神的却是延续了整个夏天的六神花露水，冰冰凉凉，提醒着生命的实用性。城郊朱家角古镇和七宝老街里卖的东西差不多。甜爱路成为网红打卡地，去过的情侣，在爱心邮筒前发朋友圈晒合影、秀恩爱，转身却吐槽，这样的地方不会再来一次。

春伊身为婚纱摄影师兼半个导游，只好讪讪笑笑，说附近有家咖啡馆还不错。然后带她们步行前往。

今天拍婚纱照的这对情侣，是从北方某座号称古都的城市赶来的，女孩是护士，男生马上要去当兵了，想在入伍前，把两个人的事情定下来。女孩早在预约前就和春伊通过电话，简单讲述了两个人的爱情故事，还特意强调，“是我求的婚”，女孩毫不避讳对这份感情的热烈和志在必得。

春伊甚至懒得记两个人的名字，来她这里拍照的，她把她们统一称呼做“男孩”与“女孩”。除了皮囊不一样，人在对于幸福的要求上总是殊途同归的。

干这行，听的故事多了，春伊对七拐八弯的爱情都有免疫力了。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大多数放下相机的时候，春伊都在走神。

她太喜欢上海租借地段不由自主散发出的风情，在这乌烟瘴气的日子里，梧桐，是唯一被擦亮的躯体，所有孽障都仿佛被隐藏。

女生穿着高跟鞋，走了几步，脸上就有难奈的尴尬神色。旁边的男生倒是主动提出了背她走的建议，半个身子屈下来，拍拍大腿，示意女孩过去。

“哇，这个男生好体贴。”摄影助理红着脸附在春伊耳边说道。

春伊没有搭茬，只是伙同众人象征性的扯了扯嘴角，然后折回身，一路小跑，去停车处的汽车后备箱里翻出了一双自己的帆布鞋。

37码的白色匡威，娇小的准新娘坐在路边麻溜的换上后，发现略微大了点儿。起身和春伊大方道谢，之后踢踢踏踏，一路和大家笑的很开心。

男孩穿西装的样子也很帅，清爽、板正，说话的时候露出大白牙。

有种牛奶威化饼的味道，脆脆的，是当下很流行的标准小生模样。漫不经心的时候，都很迷人。

女孩可能是双鱼座吧。掩饰不住的天真与娇憨，尽管两个小时前，春伊觉得这对吐槽甜爱路无聊的情侣没什么特别的，但此刻，春伊不这样觉得了。她在做摄影师之前，做过两年幼儿园老师，对人体的小动作很是敏感，她注意到女孩不管在说什么，话音落地的时候眼神都会飘向男生，仿佛在等一个肯定，或者是继续。

男生都只是笑笑，不经常说话，拍照空隙，手机不离手的回复消息。

吃饭时，女生赌气的点了一桌子菜，故意不和男生说话。招呼着春伊她们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反正今天所有的开销都是男生付。

男生好脾气又宠溺的看着女孩，依然沉默。

女生突然就生气了，摔下筷子，抱着自己的碗，去了旁边的空桌坐。怒气冲冲的大幅动作惹得餐厅里众人侧目，春伊的助理在凳子底下踢了春伊一脚，叮咚，“这个女孩也太作了吧”春伊打开微信就看到助理发来的这段话。

后面带着一个撇嘴的表情。

春伊不是那种会劝和的人，清清嗓子，自顾自说起了之后的拍摄安排。

女生没扭头，但在春伊说到夜景会在木马公园里为她们拍照的时候，她的身子震了下，随后听到一句嘟囔，“明明说好带我去迪士尼的啊”。男生显然也听到了，冲着春伊笑笑，表示歉意——春伊耸耸肩，意思是“无所谓，你们不用在意我的感受”。

内心却难免鄙夷起来，你们付的钱，哪里够得上去迪士尼拍……

开这家婚纱摄影工作室好几年了，春伊对摄影的看法，从最初的爱好变成了如今赖以生存的技能，眼睛在取景框里放久了，她看到的，不再是美景，而是一帧帧明码标价的影像拼图。

她倒是开始怀念，以前在幼儿园照看小朋友时叽叽喳喳的烟火气。

春伊不是南方人，原先对上海也只是个模糊的概念。若不是因为男朋友陈南，她压根不会来到上海，哦，不对，是前男友。

春伊和陈南是大学时代师兄妹的关系，才子佳人，亦步亦趋。春伊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得还凑合，是在陈南的镜头里，她在宿舍楼下抱着晒好的被子，阳光就从她怀中溢出来。

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决定要和陈南好好在一起的，一辈子这么长，你温柔的样子，只会盛开在同样温柔的眼里。

毕业后她在家人安排的幼儿园里熬了两年，然后义无反顾，来上海追寻爱人陈南。

是从哪一天开始，春伊意识到，她们都变了呢。

春伊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两个人在短短几年里搬了七八次家，每次搬家，都会因为陈南那些要命的书而吵架。在陆家嘴和别人合租的时候，春伊除了对排队上厕所和公共空间谁来打扫等诸多不满之外，每次看到自己刚收拾好的屋子，被陈南随意扔的书、CD、半截烟头给搅得乱糟糟时，她就恨不得扑上去，抓花陈南的脸。

可这种歇斯底里，应该是三十年后的春伊啊。

春伊才26岁，她不允许自己堕落。和陈南义正言辞的说过许多生活问题之后，陈南收敛了很多，上厕所懂得掀盖了，进卧室的时候会换上拖鞋，就连两个人意志涣散纠缠在一起的喘息间，陈南都会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俏皮地解下春伊胳膊绕在他脖子上的结，先跑去洗澡。

春伊很满意陈南的改变，但又说不上哪里别扭。

以前陈南就是个邋遢的文艺青年，不在乎体面不体面，自从春伊给他的生活立了很多规矩之后，陈南从抗拒到接受，后来表现出来的种种行为有些矫枉过正了。

比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陈南开始喷上了他们以前最嗤之以鼻的古龙香水。

春伊还记得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在陈南宿舍床上看到的各种过期样刊，人文，旅行，时尚，五花八门的封面，一本杂志就代表着一种生活群体。她不喜欢看书，光对着时尚杂志内里的超模和饰品搭配，眼睛才放光，陈南嘲笑她“肤浅”，她就一个枕头砸过去。

“老古董！”

陈南最不看不上所谓的中产，牛油果，跑步，古龙香水，都是俗不可耐的先锋代表。

后来，陈南索性连相机都搁置起来了。西装革履打领带，每天从金融公司下班后还要忙着去和客户应酬，回家越来越晚，心思越来越细腻，每晚回去都会给春伊带一束应季的小花束。

还会偷偷亲吻她的额头，睡觉的时候很小心，生怕吵醒了女友。

出门给春伊抢着拎包，逛商场的时候怂恿她去试穿新款连衣裙，春伊过生日的时候，他还特意用季度奖金在外滩的酒吧里包场，鲜花，红酒，醺的春伊觉得好不真实。

为什么陈南对她越是亲近，就越觉得疏远呢。

所有人都觉得陈南是24孝好男友，但只有春伊内心里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变了，他毫不留情的抛弃了过去，包括过去的自己。

那天晚上，春伊看着手机里声势浩大的party合影，她把照片放大，再放大，在陈南的眼睛里，她看到了疼惜、愧意和一丝丝略带浮肿的小窃喜，但唯独没有爱。而依偎在陈南身旁的自己，笑着，却感觉不到开心。

从他们谈恋爱开始，陈南就允诺春伊，每年她生日的时候，他都会给她拍一套生日写真。今年不知道是他忘记了，还是懒得自己动手了。

这些，对春伊来说，都不那么重要了。

春伊离开陈南以后，删除了一切和他的相关联系方式。只有云盘里留下的当年那张她怀抱被子的照片，被春伊打印出来，贴在了现在的房间里。

她想记住那个时候的自己，也曾被温柔以待。

不知道为什么。

春伊想到这些，突然觉得生活不无聊了，甚至有种劝眼前这个女孩逃婚的冲动。

女孩已经消了气，蹑手蹑脚坐回了男孩身旁，男孩依然笑得一脸大度。旁边的摄影助理拖着腮帮羡慕的看着两人，不断夸赞着两人是佳偶天成，“春伊姐，你说是吧？”

春伊愣了下，终究还是没点头应和。

这个男生明显是不爱这个女孩的啊，或者说，没那么爱。只有一个不爱的人才会看起来面面俱到，他对女孩的好，无可挑剔间，到底少了那么几分朴素的真心。

在女孩穿高跟鞋走累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皱眉，环顾四周之后选择了蹲下来背女孩走路，可若是真的在意一个人，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女孩穿着的小礼服太短了，背着走，容易走光。春伊注意到女孩神色间的尴尬后，才选择跑去翻出自己的帆布鞋。

眼前这个女孩看起来的“作”，又何尝不是为了引起男生的注意。

可看着女孩满脸的甘之如饴，春伊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总之，总之，还是要自己清醒过来吧。

那天结束拍摄之后，女孩与春伊拥抱告别。临行前特意叮嘱春伊要把她修的瘦一点，“喏，他喜欢尖下巴”，女孩用手势比划在自己的脸庞上，做出搞怪的鬼脸。

春伊忍不住拿起相机，记录下了那一幕。

当晚上海暴雨，春伊睡不着觉，看书、喝水、发呆。

想起从前每次打雷，陈南都会轻轻捂住她的耳朵说“我在，好好睡吧”。她那个时候就理解了，小孩子为什么喜欢装病，因为我们生命中的温暖太少、太有限了，能抓住一点是一点。

两周后，春伊把精修图邮箱打包发给那个女孩。

隔了半天的时间，女孩微信回复她：“谢谢你，这些照片我会好好保存的，还辛苦你帮我把那张婚纱照之外的照片原片，发给我吧。我想记住那个时候的自己。”

“拍摄结束后拍的那张？”

“嗯”

“你……为什么喜欢那张照片啊？”

“因为我翻遍了所有的照片，觉得只有那张照片上的自己，笑得最好看啊哈哈”

如她所言。春伊也是这样认为的。

喜怒哀乐都纯粹，不纯粹的，是人心。春伊在修照片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女孩和男孩的合照，很美，但又很模糊，明眸皓齿间找不到恋人该有的雀跃感。倒像是影城里时常见到的婚纱模板，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男孩的大多眼神是淡漠的直视前方，女孩踮着脚，望向男孩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眼神里除了溢满的眷恋，还有令人不忍直视的卑微。

春伊从文件夹里拖出那张照片，发给女孩的同时，好像也把自己内心的一些什么拖了出来。

她没有再问女孩故事的后来。

只觉得窗外的梧桐开得正好，斑驳在马路上的光影，囫囵的可爱。

春伊突然想到中学时代物理课上学过的「小孔成像原理」，指的是在树叶与树叶之间形成的小孔，阳光穿射下来，在地面上的成像为圆形光斑，是太阳的本来样子。

仔细想来，爱情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们爱一个人的时候，在对方眼睛里看到的是自己啊。

心意盛开到枝繁叶茂的阶段，什么见众生，见天地，统统都不要紧，只要看到那抹尘埃落定的太阳倒影，一切都值得了。而失去爱的人，活着也是瞎子。

春伊回过神来，走过去，把房间里陈南给她拍的那张照片摘了下去，贴上了女孩做鬼脸的照片。

越看越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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