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曾回来过

陈娟一天没下楼了，外面的太阳明晃晃得可怕。这个周末她一直呆在房间看电视，从早上坐到下午，晚上点份外卖，接着看。

看到第二天下午，陈娟眼睛生疼。空调房里的空气沉闷憋屈。她决定下楼走走。

套好T恤，短裤，穿一双拖鞋，懒洋洋地下楼去了。

走出单元楼，太阳已经躲了起来。一阵风吹过来，凉爽极了。陈娟站在风里，举起双臂，任凭风穿过身体。

这栋楼后有一片空地，是一条未通车的柏油马路。不长不短的一段，大小和一个大学操场差不多。

空地周围围了一排铁栅栏，陈娟搬来的时候，铁栅栏上啥也没有，可以透过缝隙，看到旁边铁轨上飞驰的火车。

才3个月，经过一个雨季的滋润，铁栅栏上已经爬满了植物，弯弯绕绕成了一堵绿墙。

陈娟踩着拖鞋，懒懒散散地向空地走去。

这时差不多6点，正好是饭点。空地上难得没人，很是清净。再过一会儿，这里就全是散步的人了，还有吵闹的小孩，欢天喜地地踩着滑板车，满空地乱窜。尖叫嬉笑声，好不热闹。

陈娟走到那堵绿墙根下，面朝火车的方向，闭着眼睛，享受一阵又一阵如海浪般涌动的风。

突然脚底下，一个温热软糯的东西贴了上来，湿湿的。陈娟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是一条狗。白色的短毛上，有几块黄色斑纹。耳朵是耷拉着的，眼睛大大。脖子上系着一个红色的铃铛。

再抬头是个男生，和陈娟年纪相仿。陈娟有些惊讶，这个人好眼熟，在哪里见过。

“这小狗喜欢你呢。”

“哈哈，这是你的狗哦？很可爱，我小时候也养过一条这种狗。”

“啊，这么巧。这狗见你站这儿，非要过来。”

陈娟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蹲下身来，摸小狗的头。

“你住这里吗？我今天刚搬来，还不太熟。”

“嗯，我也搬来不久。快半年了吧。”

“这里不错呢，很清静。”

“嗯，还行吧。”陈娟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小狗的头，这实在太像她小时候养的那条狗了。

小狗对她更热情了，尾巴直摇，两条小短腿一个劲儿往陈娟身上扑。

男生调侃地说：“果然还是喜欢美女呀。”

陈娟脸皮薄，经不起夸，脸一下红透了。她没搭话，往绿墙的方向走去。

天一点一点的黑了下来，火车一列一列开过去。车窗里的灯光渐渐如走马灯般亮起，轰隆而来，轰隆而去。

空地上，依旧空无一人，只有陈娟和这个素昧平生的男生和一只狗。

夜静的不真实，可抬头分明能看到楼上的百家灯火。

“你是哪里人？”男生问。

“四川人，你呢？”

“四川人。”

“啊？老乡，怎么称呼？”

“林星。”

陈娟吓了一跳，她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男生：“林星？！你家在哪里？”

“重庆。”

陈娟松了一口气，半开玩笑地说：“重庆人一般不说自己是四川人。”

林星笑一笑，换了方言：“是哦，我咋不晓得呢。”说着走到了前面，去招呼满地乱窜的小狗。

这位也叫林星的男生，背影单薄得像张纸，风再大点肯定会被吹走了。

他穿了一件不合身的短袖T恤，背后画着一只乌龟，歪歪扭扭，乌龟旁边写着“王八”，像小孩子的涂鸦。

陈娟出了神，这个图案在哪里见过。这两天电视看多了，陈娟脑袋一团浆糊，实在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小狗突然看见了什么，奋力地朝楼前跑去。林星大叫了一声：“花猫儿，回来！”声音大而清亮。

陈娟听着一哆嗦，她小时候和林星养过的那条狗也叫花猫儿。

林星，是陈娟的青梅竹马。陈娟从小被寄养在奶奶家，奶奶家隔壁住着一家人，有个儿子和陈娟同岁叫林星。

林星和陈娟是欢喜冤家，两个小孩在一起很少和和睦睦。

第一次见面是3岁，就因为一颗水果糖结结实实打了一架。

林星妈妈见陈娟长的乖巧，从屋里抓出一把水果糖塞进陈娟衣服口袋里，“星星，看娟娟妹妹好乖！”

林星走上前来，毫不客气地从陈娟衣服兜里拈出一颗糖：“一点都不乖，吃我的糖。”

陈娟对着林星拿糖的手就是一巴掌，“我乖的很。”打完捡起掉在地上的糖，又捶了林星一拳。

林星哇哇大哭，忙去陈娟兜里抢糖，陈娟捂着衣服兜死死不放。两个小孩这这样打了十来分钟，大人拉开，又是你一巴掌我一拳。

打累了，哭累了，倒是坐在一起和和气气吃起了糖。

临走，陈娟一扭头，看了眼林星，对奶奶说：“奶奶，明天还来，找林星耍。”

林星嘴角挂着糖汁，乐不可支：“好！”

两个小屁孩每天厮混在一起，成了村里最野的孩子。

再大一点的时候，林星就带着陈娟就满村子乱窜了。

抓蚯蚓，捕蜻蜓，去村口小河边看大孩子抓黄鳝和泥鳅，点田里的稻草垛………凡是能玩的，他们都玩遍了。

唯有一个地方，他们不敢去。

村东头有一片幽深竹林，竹林里全是墓。乡下的坟是一个巨大的土堆，在竹子的荫蔽下，坟上青苔斑斑。一个坟连着一个坟，竹叶摇摇曳曳的晃动，悉悉嗦嗦的声音一阵阵，从外面望过去，不见头，只能看到连绵的土堆和竹子剪影。村里小屁孩们光是路过这儿心里都发毛。

陈娟和林星每次路过这里，都比谁跑的快，有时还互相推一把，歪歪斜斜倒进竹林的那一个总是哇哇大叫。

这天，林星跟陈娟说，“要不我们去竹林去探险吧？”

陈娟眨眨眼，“你不怕吗？”

林星豪迈地说：“我才不怕呢！你们女娃儿才会怕！”

陈娟又是一拳打过去，“去就去，谁怕谁是乌龟王八！”

两个人兴冲冲地跑向竹林，快到竹林时，脚步就慢下来了。

陈娟看着害怕的林星，想想他刚才那股神气样，忍不住要捉弄他。

她用力一推，林星踉跄了两步跌进了竹林。陈娟刚想往回跑，丢下林星一个人，就被林星连拖带拽的拉进了竹林里。

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掌地又打了起来，倒也忘了害怕，不自觉地走向了竹林深处。

竹林里安静极了，两个小孩嬉笑打闹的声音格外响亮。

突然，他们听到了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从前面的一个坟堆传来。那声音断断续续。

陈娟和林星吓得一动不敢动，陈娟越听越害怕，眼睛里都噙满了泪。林星看陈娟快哭了，忙拉住陈娟胳膊说：“别怕，说不定是老鼠。”

那个哼哼唧唧的声音还在，有点奶声奶气的。林星拉着陈娟一点一点地朝那坟头挪去。

“啊！”陈娟踩烂了一根枯竹枝，一只受惊的麻雀腾空飞起，吓陈娟一跳。

“别叫了！真胆小！”林星说着，又把陈娟的胳膊拽得紧了一些，“别怕，不会有什么的！”

他们走到那坟背后，还是什么也没看见。那哼哼唧唧的声音又没有了。陈娟和林星都不敢再往前走了，正想原路退回，那哼哼唧唧的声音又出来了。

林星四下瞅了瞅，指着坟前的碑说，“声音是从那里发出的。”

陈娟不愿意往前走了，一边拉着林星的衣脚，一边抹眼泪：“呜呜呜……我们回去吧。好吓人。”

“别怕，我们去看看是什么，你拉着我的手。”林星拽紧了陈娟的手，慢慢地走到碑前。

只见碑前，一只小奶狗可怜兮兮地躺在那里，身上沾满暗黄的竹叶，眼睛都被眼屎糊住了，根本睁不开。

陈娟和林星都惊讶极了，一时忘了害怕，一起蹲下身来，抱起小狗。陈娟抬头瞥了一眼墓碑，一个老奶奶的黑白照片印在上面，老奶奶看着陈娟和林星微微笑。

陈娟又吓坏了，赶紧催促林星抱好狗，两个人飞一般地跑出了竹林。

回到家，奶奶不许陈娟养狗，于是狗只好抱到林星家。

林星的妈妈喜欢小动物，一见这狗，高兴地问：“哎呀，你们两个从哪儿捡回的狗？”

“嗯……在路边。”

“路边？怎么会有人把奶狗放路边？”

“多半是屋头大狗生多了，不要的嘛，狗又不值钱。”林星爸爸满不在乎地说。

“妈妈，我们可以养狗不？”

“这咋不可以。让你爸烧点水，我们给它洗一下，太脏了，跟个花猫儿一样。”

“哈哈哈，跟个花猫儿一样。”林星和陈娟学着林星妈妈的口气，觉得好玩，一只狗怎么能说像猫呢。

“我们就叫它花猫儿吧！”陈娟摸着小狗头，兴致勃勃地说。

“好，花猫儿！”

林星妈妈看着两个小孩，爽朗地笑了：“这两个瓜娃娃。你们捡的狗，就用你们取得名字。”

从此陈娟、林星、花猫儿就是村里的“三剑客”了，形影不离。两个小孩上哪儿都带着花猫儿，上厕所还要花猫儿蹲在门外把守。

花猫儿的身世是林星和陈娟之间的小秘密，他俩心照不宣，对谁都没提起过花猫是从坟地里捡回来这件事。

时间一晃，陈娟和林星都6岁了，到了要上小学的年纪。

一天，陈娟妈妈来接陈娟了，说是要带她回城里上学。陈娟眼看着妈妈把她的衣服裤子一件一件塞进旅行袋里，又急又生气。

妈妈看她远远站在门边，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跟自己一点也不亲热，也有些生气：“你站那儿干啥，去把脸洗了，一会儿我们就走。”

陈娟一看妈妈还这么凶，更生气，走到妈妈跟前，把自己的衣服从旅行袋里拉出来一阵乱扯。

妈妈伸手去制止她，她哭着躲开了，一气跑出了门。

妈妈去追，陈娟沿着田埂一圈一圈地绕，绕得妈妈上气不接下气：“你看你野成啥样子了……就……不该送你到乡坝头…”

林星和花猫儿站在院子里，正好看到这一幕。花猫儿以为有人欺负陈娟，狂吠着冲出院子冲向陈娟妈妈。

陈娟妈妈吓坏了，还好这时林星爸爸和林星及时赶过来，唤住了花猫儿。

陈娟站在远一点的田埂上放声大哭，“我不走，我走了就看不到花猫儿。”

林星不说话，蹲下身不知所措地安抚着低声怒吼的花猫儿。

林星爸爸走过去，抱起陈娟：“娟娟乖，你大了要去读书，星星哥哥也要去读书。二天，放暑假又回来耍嘛。不哭了。”

陈娟趴在林星爸爸肩头，呜呜抽泣，不再说话。

第二天，妈妈还是带着陈娟走了。走的时候，不知花猫儿从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站在村口车站陪她们等公共汽车。

陈娟上车了，花猫儿汪汪直叫，一路跟着汽车跑。

陈娟眼睛已经哭成桃子了，脸贴在车窗上，看着花猫儿继续嚎啕大哭，一旁的妈妈红着眼眶，不忍回头看追来的花猫儿。

花猫儿渐渐追不上汽车，陈娟看着花猫儿一点点变小变远，大声喊道：“花猫儿回去，二天我回来看你。”

花猫儿终于停下来了，陈娟哭得更大声了。

回家没多久的一个周末，妈妈突然跟陈娟说：“我们今天要去奶奶那里。”

陈娟听了一蹦三尺高，“真的吗？下个星期放假了吗？”

妈妈很温柔地说：“不是，回去有事。娟娟，你想不想星星哥哥？”

陈娟笑了笑：“想！还想花猫儿！”

妈妈欲言又止，摸了摸陈娟的头，没再说话。

奶奶家可真远，要坐长途大巴，从早上坐到傍晚。陈娟在车上一开始兴奋得不行，后来越坐越困，睡了几觉醒来，汽车都还在翻山。

不过山可真好看，秋天了，山五颜六色的。

“回去我要跟林星说，外面的山有多好看，他肯定没看过！”

妈妈摸着陈娟的头，叹口气，不接话。

傍晚的时候，终于到了。奶奶在村口等她们，陈娟一见奶奶，乐得一把冲过去抱住奶奶的腰。奶奶又笑又哭得，摸着陈娟的脸：“娟娟回来了。”

“奶奶，星星哥哥晓得我回来不？”

妈妈给奶奶使了个颜色，奶奶抹抹泪，牵着陈娟的手，轻轻地说：“晓得，肯定晓得。”

“那他咋不带花猫儿来接我？”

“林星哥哥不在屋头了，他也走了。”奶奶吞吞吐吐地说。

“他去哪儿？好久回来？”

奶奶没有说话了，转身问妈妈：“你带礼信回来没有，份子钱要给多些。”

“我晓得。”妈妈也走上前，腾出手牵着陈娟。

晚上，陈娟想去看林星，奶奶和妈妈硬是不让，说林星不在家，要明天早上才回来。

“那花猫儿呢？”

“花猫儿也明天早上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给陈娟穿了一身新衣服，然后和奶奶一起牵着她出门了。陈娟朦朦胧胧得根本没睡醒。

奶奶和妈妈沿着村里的路一直走，一直走。

“奶奶，星星哥哥去哪儿了？”

“娟娟乖，跟着奶奶走。”

到了村东头了，陈娟迷迷蒙蒙中见到了那片竹林，她突然清醒了。

“奶奶为啥来这里？”

奶奶看着陈娟，无奈地说：“娟娟，星星哥哥没有了。”

陈娟既懵懂又震惊，怎么可能她还站在这里，星星哥哥没有了呢？

她有点害怕，想哭，但又不敢哭。抓住奶奶的手，紧绷着。反反复复想，奶奶说的星星哥哥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奶奶和妈妈带她走进了竹林，陈娟知道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一股巨大的悲伤像狂风暴雨一样袭来，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涌出眼睛。

其实6岁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死，不知道是谁真的死了，但悲伤是真实的，比长大后经历的任何的悲伤都真实震撼。

她们走到一座墓前，熙攘攘攘挤满了大人，林星的爸爸站在墓前，林星妈妈跪在墓前，她一见到陈娟，起身一把搂过陈娟大哭起来。

陈娟张嘴，哭了出来。

她立在林星小小的墓前，哭得撕心裂肺。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发呆。

竹林更深处，一座坟丘上，立着花猫儿。陈娟正想喊，花猫儿不见了。

陈娟抽泣着：“你们都走了，你们是不是生我气……”

妈妈在一旁，泪如雨下。

林星是一个星期前，突发痢疾，山区医疗条件太差，耽误了病情，去世了。事发突然，林星的爸妈几近崩溃。

临走时，陈娟回头看了一眼林星小小的墓，恳求道：“回来吧，星星哥哥。”

那一眼她瞥到，林星的墓旁，正是当初她和林星捡到花猫儿的地方，那个看着他们笑的奶奶。

陈娟愕然，拉紧奶奶的手，一步一趋咧的走出了竹林。

从此，再也没人见过花猫儿。

陈娟老是在梦里看到那天下午，田梗上安抚花猫儿的林星。她知道，那天早上，村口某棵树后，肯定躲着林星。

“花猫儿，回来。”男生看着跑远的狗，急的跺脚，他匆忙跑回来，立在陈娟面前：“我们回来看过你了。”

突然，一阵风过，男生转身跑远。

陈娟愕然。

空地上突然都是散步的人，络绎不绝。小孩子滑着滑板车到处乱窜。

近旁，燃起了香火。陈娟掏出手机，一看日历，

是日，中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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