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ng the DJ
“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我懵了。
对于我来说,懵了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盯着一个点,一动不动,在自己的城墙里面徘徊。
然而,我的城墙现在已经被拆毁了,我现在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遮挡的了。
我于是拼命地想着问题的答案,一边因为之前的习惯,盯着油滴在粥里面荡开;一边还在思索着。
“怎么了?忘了吗?”
我对着绿豆粥里的影子说着。
“什么?”
滴下来了些东西,打破了影子的样子,原来油花的轨迹,也改变了演化方向。
我感觉,这碗里的一切,似乎都把握不住了,不管是自己的影子,还是散布的油花。
我抬起头,看着她:
“是的。有一个照镜子的男孩,他有一天忘了自己是谁。”
她反而这时候在低着头,吃下去了一块虾滑。边吃边皱着眉头,点着头:
“嗯?”
“有一个照镜子的男孩,他很爱照镜子。他们家也是用镜子造的,天花板上有,墙上面有,地上也是的。不过他们家壁面的镜子,有一面是凹面镜。他妈妈告诉他,照这个镜子的时候,应该站在某个点上去照。他一直很听话。可是有一天,”
她停下了筷子。
“可是有一天,一阵风把他吹偏了。”
“所以,他看见的,就是或大或小的?”她问。
“是的。你可能会问,为什么给家里造这样的一面镜子,是吗?”
“我想问,但是故事的结局应该会给答案的,不是吗?”她又开始吃了。
我看了她一眼,笑了。
“他不断地调整自己的位置,想要找回那个点,但是怎么找,都和周围的一切影像不相称,因为不是显得自己过大就是过小。”
“我想,”她搅动着汤,开始述说,“当他发现自己正着的时候,他会觉得太大;而发现自己倒着的时候,会很小,小到,只能在地上践踏自己的影像。”
我笑了:“为什么不是反过来?”
“因为其他的都是平面镜,从概率上说,他也能认知到什么是正着的。”
“那么,就继续吧。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发现自己的位置在哪里都不合适,所以就开始四处逃跑。但是因为周围都是镜子,他怎么也逃不出自己影像。
“论道理来说,其实他看着自己其他镜子里的样式,也该知道自己是谁,但是他心里就是放不下那个凹面镜的样式。
“于是,他又来到凹面镜前,不断去盯着凹面镜里的自己,但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总是会显得过大或者过小,就像你说的,正着的时候很大,反着的时候很小。
“渐渐的,因为在那里面,他找不到自己的样式,也不愿意去别的地方寻找,所以有一天,他忘了自己是谁。
“他问他妈妈,他自己是谁。
“他妈妈哭了,摸着他的头说,‘你是这样一个人,你常常在我身边,所以我反而常常能感受到你。’
“他不太能理解,于是就到医生那里去。
“‘医生,’他说,‘我病了,我不知道我是谁。’
“医生停下手边的鼠标,皱了一下眉头:
‘你刷的不是你的医保卡?’
‘我不知道是不是,医生我病了,我不知道我是谁。’
“医生皱了一下没有,再次刷了医保卡,看了一下屏幕的名字,说:
‘你是谁?我若让你痊愈,我便不知道。我若不让你痊愈,你就不知道,所以,我没办法告诉你,你是谁。’
“那个男孩还是不懂,于是就把这些话记下来,贴在自己的身上,跑去问了他的老师们。
“他的老师有很多,有学校里的,由学校外面的,但是这些老师们的答案,都跟医生的答案一样,并且……”
她晃动起来,兴奋地回答:
“并且,他们家里面也都有镜子。”
我扑哧了,差点喷到她的汤里:
“对,虽然各不相同的镜子,但是他们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总喜欢用灯光照着镜子里面的影子,不去照自己,所以,他们本来别说自己了,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
“男孩就这样,一个又一个找着这样重复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记着标签,然后用标签纸贴在自己身上,日日思考着。
“终于有一天,他的前胸、肚子、胳膊、大腿、阴部,凡是他能看见的地方,全部贴满了这些标签。然而,他依旧找不到答案。
“于是,男孩失望了,他回到家,在满是镜子的世界里,开始给自己铸造一座城,并将那城叫作以诺(创4:17)
“他妈妈看他难过,一方面想要拆毁这些城墙,但另一方面有害怕他受伤,于是就不断在墙里面给他放了很多东西。
“这些东西,有吃的,有女人,有宝座。有小河流水,也有崇山峻岭。”
“不过,我猜,”她敲着自己的砂锅,“路只有一条。而那条路的名字,叫作‘Hang the DJ’.”
说完,她捂着嘴笑起来。
我继续搅动着我的残羹剩饭,说:
“是的。不过他在里面开了很多路,也是披荆斩棘的。在路上,他一直在运动。开始是走,后来是奔跑,再后来,就开始飙车了。
“他这么做,是因为,他不敢停下来。他一停下来,就会想到那面凹面镜,就会陷入那种没有答案的思索寻找里。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只能在自己所开辟的道路上,走着没有终点的路。
“但是,走也没有办法。那面凹面镜的想法可以麻痹掉,但那些贴在他自己身上的那些标签,越跑,越是因为迎面的风让那些贴的越紧。
“他越跑越快,他不敢停下来,一刻也不敢。但是可惜的是,这路上的美景,因为太快,留下的最多是一些模糊的照片。
“再后来,不仅仅是照片模糊了,连他自己眼睛里看见的,也模糊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一路地狂飙。
“直到有一天,他开到了一个山口,他准备进去。
“经历了这么多,他也累了,想着,换一种方式吧。
“于是,他恢复了用脚的方式,一步一步地开始攀登这座山。攀登的时候,他开始流汗。他感受到自己的汗水低了下来,顺着自己已经遗忘的身体,滴了下来。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身体了。然而也就在这一刻,当他看着自己已经爬过的路,他不仅仅感受到了身体,也感受到了周围的一切。
“他闻着晨露的新鲜,他照着午后的阳光,带着初秋的清风,他嗅到了他妈妈身上香水的味道。”
“抱歉。”我被自己打断了。
“没关系。”她收回了自己的手,低头摇着,低声说。
“那继续吧,我似乎停不下来。
“于是他继续攀登,带着许久未曾有过的笑容。而那股香味,也越来越浓。
“终于,他爬到了山顶。
“他开始俯瞰,俯瞰山下的一切。于是鸟成了他的眼睛,柏树成了他的四肢,山脊成了他的脊梁,那从下而上的成了他的身体,惟有那从上而下的看着自己。
“尽管如此,他依旧能够感受到,汗液从他身上流过,只不过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让他知道,这感受不过只是最为渺小的一个而已。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是这样小的感受,这感受因为那香气,却和鸟所看的,柏树所触摸的,山脊所挺立的,都在那从上而下的眼里,并没有分别。
“这一切他都能感受得到,惟一感受不到的,就是贴在身上的标签。
“他落泪了。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过胳膊,流过肚腹,最终经过自己的阴部滴落在了山顶上。“
“火山爆发了。”显然她没耐心了。
“不是。其实那座山顶,就是hang the DJ终点。”
她于是恢复了兴趣。我继续述说:
“他因为走到了终点,所以重新回到了镜子的世界,当然是赤裸着的。只不过这个时候,他身上还是有很多自己之前的标签。
“他很想撕下来。但是他一照镜子,看见在那些标签上留下的过往的纹路,就开始落泪,想着过去城墙里的欢愉,不敢去摘。
“‘你可以去照那面凹面镜,不过要站的远一点。’他妈妈端着刚刚酿好的葡萄酒,放在旁边说。
“所以,你可以预想,在凹面镜下的那些东西,都被颠倒了。而且,因为那男孩站的很远……”
“他现在终于听话了。”
“是的,而且是很主动地站得很远。所以,那些东西也就看得微不足道了。
“看着这些标签一个一个地摘了下来,他妈妈很开心,所以就近前来,说:
‘拿着这葡萄酒,去洗一洗你阴部最后的标签。’
‘有吗?我看不见。’
‘那你就走近一点。’
“那男孩就开始走像那面镜子,他的形象也不断地走过来,离他越来越近。不过,因为像是反着的,所以,他们彼此都深深地感受到了孤独。即便是那样地接近,但是因为相反,所以总是心里有隔阂,从不认为有什么靠近过自己。
“于是就这样继续走着,但是忽然,就在他们走到一起的那一刻,他们看不见对方。不过在他妈妈看来,因为他们是一个人。
“‘继续走,相信你会再次看见的。’他妈妈说
“他于是继续走,在旷野中走了一个焦距。就在他无比绝望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的像。
“那像很大,只不过有些像放大了高清晰度的照片,他可以看见组成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点。他可以看见因为脱下标签腹部留下的沟壑,可以看见自己臂膀上挺立的曲线。只是自己阴部还留着几乎看不见的黑点。
“‘拿掉,贴到镜子上。’
“他犹豫了很久,手指在上面徘徊犹豫了多次,地上的精液也是一点点地增多。
“他看着那些闪烁的精液,看着渐渐泛黄的过去,心里有一次怜惜起过去起来。
“‘拿掉吧。’
“然而,那声音,依旧好像是他在山顶闻见的香味,像刚刚编织的丝绸,在他的身上温柔地抚摸,一遍又一遍。
“终于有一刻,那丝绸摸到了阴茎,他感受到了一阵闪电的触碰,就好像那丝绸挠动着他的心。他有落泪了。
“于是起了风,他看见有站立的羔羊。那羔羊像是被宰杀过的,有七角七眼。这羔羊前来,从坐宝座的右手里拿了书卷。(启5:6-7)
‘你配拿书卷,
配揭开七印,
因为你曾被杀,
用自己的血从各族、各方、各民、各国中买了人来。’(启5:9)
“听着那歌声,他的眼泪开始滴落。他下意识的去擦拭,却不想已经流到了下体上。他看着镜中,被泪水混淆的最后的标签,他的脸上变得决断了。”
“所以?”她盯着自己的残羹剩饭,若有所思的放下勺子说。
“我只知道,最后在标签贴上镜子的那一刻,镜子都碎了,他不再像过去,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哥前13:12)。”
“那他的名字是?”
“孤独。”
她看着我,眼里充满了疑惑:
“那,那些老师们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对那些没有找到孤独的人来说,这世上的孤独,有可以共享的吗?”
“那医保卡是怎么回事?”
“好的医生,最多跟你的关系就是一张医保卡。你病了,医保卡来了,痊愈了,医保卡去了。医生不可能是你的伴侣,换句话说,你在医生面前只是病人,从不是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那他们的镜子呢?”
“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只是按着类比推断的。”
“那影子就是他们给自己塑造的,然而他们的焦点都在自己塑造的影像上,所以自然不能看见自己。”
“那影子为什么要和那个男孩重合?”
“因为那不是人的镜子,而是神的镜子,照的相其实是照镜子者的另一种存在。重合时,那影子是倒着的,所以只有真的包容自己的反面,才敢去相信那所不见的盼望。才敢去走最后一个焦距的距离。”
“那阴部的比喻。”
“爱的污秽。人总是想用人的爱爱他,包括男孩自己也是这样对自己的。所以这也是最能污秽人的。脱去这些是最难的,是吗?”
一连串问题下来,我也开始怀疑了。爱的污秽,真的是最难跨过的吗?于是,我开始问:
“你是怎么猜到’hang the DJ’的?”
“因为那城叫以诺。”
我看着她,想着大概自己所想的是对的,就像跟她对上眼神。然而,这时候,她却低头了。
“那城叫作以诺。里面住着的,不是只有他一个,还有一个女孩。”
我停下了搅动粥的勺子,开始跟着她一起盯着她的残羹剩饭。
“他刚进到城里的时候,他就遇见了她。
“他们一起游戏,一起疯,一起跑。偶尔,也一起翻过城墙。
“只不过,城墙外,只是有着让他们可以尽情赤裸的森林,并没逃离。
“他们探索过城墙里和城墙外,几乎所有的世界。这也就难怪你的故事里面,他会觉得周围的景色无聊了。”
“你不用迁就我。”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看了回来,点点头:
“然而,有一天,女孩跟他说:
‘走,我们走那条hang the DJ吧。’
“他突然恐惧了,从骨髓直到他的阴茎,都在颤抖着。
“就这样,女孩独自走了那条道路。
“因为女孩的离开,他开始发现,周围的一切并不属于自己。
“认为到这一点的他,本可以结束这一切,因为他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然而,他依旧想要让周围的一切变成自己的,或者至少自己看起来,是配得这一切的。
“其实他不明白,除了走hang the DJ这条路,没有什么行为是能让他配得这一切的。
“但是他不愿意承认。他就是想再去争取一点,想再多一点地配得。他开始疯狂地找新女朋友,可能是清华,可能是金钱,还有就是疯狂地奔跑,想用自己的汗水洗净自己。然而他越是这样,他身上的标签就越多,越是看不清自己。
“可是最后,没有一个女朋友愿意跟他上床,满足他的需求,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但是即便这样,他依旧想要做的更多,因为,他想得到。
“妈妈看他可怜,于是就给他造了很多他可以使用的东西在城里,有好看的戏剧,也有好看的景色。
“他获得了暂时的安慰,然而可惜的是,他居然变本加厉,认为是靠着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因为妈妈向着他的爱,他所以得到这一切。
“他开始更加疯狂,从走路,到跑步,到飙车。
“然而,其实他要做的很简单,就是把那些得到的还给妈妈,通过hang the DJ那条路。然而,他看不见。他本来欠了爱的债,如今却欠了行走的债,
“他很累,真的,他太累了。”
她哭了,眼泪一滴滴地落在自己的残羹剩饭里,浸入自己的伤口中。
我躲避着她,想着用什么可以安慰她。忽然想到:
“我们结束吧。知道怎么结束吗?”
她摇了摇头。
“我们一起呼喊DJ的全名吧。”
她抬起了头,带着晶莹的泪笑了:
“Domini Jesus。”
于是,我们的碗里面,重新充满了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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