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贤|一群“怪胎”历经千年的绝恋

谨以此文,纪念那群于乱世里,尽力活得风骨清奇、又有情有义的名士们!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嵇喜边走边愤愤地说,一道剑眉凝成愤怒的火焰,他撩起深衣的下摆,大踏步跨进厅堂。脸色因愤怒而显得青白。

屋内悠扬的琴声停止,青年嵇康转过头来,看向兄长。“兄长,何事生气?”

“阮籍竖子,莫不是看晋帝偏爱于他,我才不会因丧拜会,以至受辱至此!”

“兄长所言可是陈留阮籍?弟素闻其奇言异止,倒鲜见有恶语相加!”

“奇言异止,虚夸了他,三分才华,七分骄饰,倒是真的!”

嵇康离席,为兄长斟上一杯香茗递了过去,才明了兄长遭遇何事,原来阮籍,寡母离世,百官前去吊唁,不成想,此人平时乖张倒也罢了,却于其母丧仪上,对百官极尽白眼,让人甚是难堪。

青年嵇康得知始末,转身回了内室,换上素衣,携了古琴与酒器,就向灵堂方向踏步而去,一路只见他面色平静,内里却翻江倒海。早听说此人是个奇士,却不想背俗违礼至此。别人未必懂得,我稽康却是懂得的!

自司马氏窃权以来,虽然在智谋上,他们谋得了天下,但在文士心里,建安风骨更有号召力,他们对名士能拉拢的拉拢,不能拉拢的就冠上罪名杀之,天下寒士噤若寒蝉,唯有谈玄参佛,对人事不置臧否,以求避祸。

茫茫人海,相同的灵魂总是彼此相识。

嵇康听过他的为官趣事,也知他辞了就,就了辞的深意何在,政权更迭频仍之际,短暂入仕反倒可以久安,深究起来,至少可以用被迫作为借口。也懂他用饮酒伪装,拒绝联姻的机智,正如自己深山打铁是一个道理。

关于他的轶事,嵇康是听着长大的,阮籍三十几岁那次出游后的失语,无人不知。他一只酒瓶,一辆木车,一路叹息,一路哭泣,终于他找到了自己在这肃杀世界的语言,他将自己对人生的百种况味和自然的千种启示融入一种长啸。

这世界若有人懂,便懂,若不懂,也没什么损失,因为人生在阮籍眼里,本身就是一场独行。

可是这一切,比他小了十多岁的嵇康全懂,他们虽未曾谋面,可他懂他对这世间的深情与愤怒。嵇康一直在等一个契机,在他了解的足够多时,他知道他只要往那一站,他们就会如故友重逢一样,心灵相通,今天,他只是去赴一个老友之约。

他在阮府厅前立定,并未上前吊唁,却席地坐下,开始弹奏一曲《高山流水》。阮籍的白眼加快了抖动的频率,他满斟上一杯,一饮而尽,继续弹奏,只见他低头,慢挑细捻,琴音就时而婉转低徊,时而直入天际……

一曲弹奏完毕,阮籍已立在他的眼前,他躬身一揖:“贤弟,一向可好?”

有些人,一个青眼,即是千年。

自此,竹林之下,七人常聚。或饮酒、或纵歌、或长吟……参玄谈道,醉卧山林。刘伶与阮籍,常常比拼酒力,山涛与嵇康就共话童年,向秀等三人诵读辞赋,偶尔也用笛声与嵇康相和。

佯为癫狂,实为心伤!

幸有一隅竹林,让他们安放身心!

各居一室时,也是他们的创作之时。他们各自的作品就从竹林里,源源不断地流向世间……

热切的灵魂,只要存活一世,就不会停下思考,无论它以何种的形式。

可是,这么多名士的定期会聚,还是让司马氏王朝坐卧不安,他们一次次紧逼,七位贤人很难共同进退了。阮籍作为长者召集大家:“诸位贤弟,籍本乡野村夫,承蒙各位贤弟垂爱,有此共聚,此生已不是孤身!然当今圣上生性多疑,不如我们先姑且解散,各奔前程!日后有缘再聚!”

山涛沉稳出列:“兄长所言极是,圣上已三番五次逼迫于我,再不出仕怕有性命之忧!好在我已开解,我于职任之上,定恪尽职守,尽己所能,为百姓保一方安宁!”

最位帅气俊朗的稽康站起:“尔等自去,康自有应对!”

山涛拊肩劝勉:“贤弟,你生性刚烈,我恐去后,无人提点于你,甚为不安,值此话别,唯愿贤弟遇事三思,人生倏忽,生命诚贵,切记切记!”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山涛因能谋善断,作风稳健,官场之上,步步高升也是必然。公务之余,他将对老庄的研读,视为与七贤的守望。他也想退隐山林,怎奈山林高远!不如借着权位,为苍生谋些福祉,因功绩昭著,渐受晋帝倚重,凡遇大事,必再三问之,若得采纳,也能避些生灵涂炭。长期相处,山巨源倒觉得,司马昭虽心性险恶,倒也不是心无百姓,许多良策倒也听得,他就于任上兴利革弊,忠言进谏。

他与发小稽康,常有书信往来,他借稽康享一把林鸟之乐,康在书信中,也常会提及阮籍的为官之事,欣喜之情,仿若孩童。山涛理解,自他们与籍相遇,阮籍就是稽康的偶像,山涛也仰慕阮籍,不过是他仰望得清醒理智,而康的仰慕更是一种灵魂相通。

官场上的阮籍言语少而又少,酒却越喝越多,事儿却也做得精巧漂亮,早在曹氏政权时期,其父就以文才和政绩为曹丕所看重,司马氏故是有谋略,但自知不如前主上一代风流,他对身边的名士才子采取的方法是能笼就笼,能罩就罩。

他自然也看出了阮籍的明哲保身,一个人既已明哲保身,怕也不会营党结私,引起祸端的,此种人大可放心,而况阮籍于森严的官场,显得那么另类而有趣,有了它,官场才不那么沉闷。

每次召见阮籍,他总是唯诺于前,一代名士臣服,也让司马小儿甚感荣耀,似乎自己就是那不计前愆的名主。谨慎若籍,哪有什么荣耀,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话说这司马小儿对阮籍的兴趣,维持也是够久的,那时阮籍只是无意的说了个“臣偶经东平,甚爱之”,司马昭马上就派他去了那里。

他去后查看办公地点,不久便命衙役们把重重叠叠的墙壁拆掉,实现了透明化办公,这一来,拖拉的不敢拖拉了,吃黑的不敢吃黑了,个个正襟危坐,一副国家要员们公事公办的样子,办公效率大大提高,而他自个儿没事就骑着驴,吹着哨去寻酒去了。

李白有诗描叙这段趣事: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剖竹十余日,一朝风化清。

阮籍的为官时间不长,任上的巧事却为人津津乐道!

嵇康兀自深山打铁,本就相貌生得俊美,现在再加上健美的八大腹肌,简直要老少通吃,所向披靡了。他喜欢看着炉内通红的生铁,自黑转红,再转成漂亮的浆液,在勺里滚动,在模内成型,他觉得那也是一种生命之美。

人赤条条来到世间,所历种种,正如同各种锻烧,黑色铁矿自深山而来,看似大同小异,实则质地不一,有些很快成型,有些则需要不断地淬取,而经重复淬取后炼出的器具,纹理更加细腻,细节也更加柔和。

他理解阮籍的沉默,却无法与他同行。

那一日,嵇康与向秀正于柳树之下,你一下,我一下的抡锤。远远看见有车驾,喧喧而来,他们以为是路过的官车,可那人却在他们身边停下来,从车下走下一名男子,双手过头::“颍川钟会慕名而来,愿教否?”,稽康闻言,并不停下打铁的动作,钟会连喊三遍,嵇康自是不理,仿若无人。

想那钟会,也算名门之后,才华不差,所到之处均前簇后拥,哪有受过这等非礼,他脸色紫涨,转身欲回之时,头脑中想起幼时的一个画面,彼时有一少年,正在夺下自己手中,惩罚行窃老人的鞭子,原来是他,想不到多年后,我的待遇依然如此。他在心里咬了咬牙。

就在车马要启驾离开时,嵇康悠悠的声音传进帘内:“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嘴角扯起一丝冷笑:“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最后那个恨恨的“哼”字淹没在得得的马蹄声中。

山涛又要升职了,圣上如常的让他去举荐人才,他根据圣上的喜好与职务特点,拟了几个人,这里有一个大家很熟悉的名字—稽康。

拟名表还没有提交上去,嵇康就从吕安处获知了此讯。

这位兄长怎会如此,枉我引他为一生知己?他竟然不知我志在山林,于是洋洋洒洒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落在了山涛的案几之上。

山涛看了就放下了,他早知嵇康为人,这个弟弟,只长年龄,心智上仍是年少气盛,也罢,他不来,我另择人就是了。只是,他不来,遣人告诉我便罢,何须修此长书一封?想他该是气我对他知之不深,特来急急地剖白了。山涛笑着摇了摇头。

知己面前,谁不曾任性,谁又不曾包容?

还别说,这封有名的书信,真真的就是这么个单纯的目的,信中他客观的分析自己,肯定山涛与阮籍各有所长,为他所不能,而称自己放浪形骇,若入官场,性命难得保全,只不过是把他与山涛平时聊天的话语,郑重地再说一遍,唯独结束的那一句让持重的山涛心存疑虑:“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顶多一次误解,也不至于绝交吗?这个弟弟呀,但山涛仍没有多想。

后来他从向秀处得知,原来,有个叫钟会的人,自从在嵇康的面前失了颜面,稽康周围就多了许多可疑人物,嵇康自谓避祸山林,祸却能延及门楣,当听到那举荐的传言后,他担心钟会会挟私报复,伤及自己倒也无妨,连累山涛就可不允许,故写了那封只有山涛能够懂得的绝交书。

直到嵇康因为钟会的寻词摘句,又诬以“人中卧龙”使圣上畏惧被抓时,山涛才明白,被他罩了一辈子的弟弟嵇康,这次要以生命护他这兄长周全。

山涛夜赴阮宅,寻求对策。

阮籍沉思良久,只说一句:“天杀叔夜!”就跌坐在椅子上。

良久徐徐说道:“钟会小儿,其心险恶,余亦回天乏术,唯今之际,保护贤侄最为紧要!”

于是,嵇绍被领至山涛门下,抚育以子。晋帝更以山涛情重,青眼相加。

后人多以此绝交信,评判山涛醉心功名,山涛却只以背影示人。

二人事,二人懂足矣!

⑥补记

阮籍继续浪荡为官,晋帝对他一生的偏爱倒是有始有终,于乱世中如此,可谓命运垂顾。

山涛也一直于任上,勤政爱民,造福一方,而且稽绍最后传承了山涛伯伯的老成持重,忠心为主。

嵇康于刑场之上,唯一憾事《广陵散》后继无人,那一日,他一改往日不修边幅之貌,风神俊秀,沿途求情的3000学生,被钟会窃语给圣上:“观此人于士林中的影响,可知我绝非妄言!”

当年与稽康打铁的向秀,事发后被迫出仕,赴任路过故地,忆及旧情,一曲《思旧赋》令人唏嘘。

自此,竹林寥落,那一场深刻的相知相遇,纯粹的性灵之交再无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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