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了的刘老汉
1
刘老汉吃过晚饭后，心满意足地坐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正对着大门的摇椅上，愉快地享受着晚饭后的第一根烟。
或许是被蚊子咬了一口，哪里痒，或许是下意识的动作，也不知怎的就摸到脖子上了，好像摸到哪里有一粒很小地小疙瘩，老汉心里微微地动了下，到底完全没放在心上。
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无意中他又摸到了一下，这次好像更大一点了，有点像不规则的小石子。他嘀咕的找来一面老伴梳头用的小圆镜，在镜子面前左摇右晃地转动了很久他那已是皱纹斑斑地老脖子。
确定是长了个小东西，有天给在外省当护士的外孙女打电话时就顺带提起这事。外孙女详细地问了那疙瘩的大小，是否圆润光滑，是否形状规则，能否上下左右自由移动等问题后，暗暗地低沉了声音，有所委婉的说“外公，可能有点问题，你尽快去医院检查下，看看医生怎么说”。
刘老汉一听，半信半疑地自言自语，“应该不打紧吧，这不痛不痒的”“上下县城，来回折腾，还要做检查，费不少钱呢……”“我也没啥不舒服，花那冤枉钱干啥……”外孙女是护士而不是医生，这在他心里还是挺看不上的。他也在电话中费过不少口舌“丫头，当护士有什么用，你再考个医生嘛”。
老汉没听劝，外孙女的话还是轻了点。他心里想着，大风大浪的一辈子都过来了，这点小东西还算啥。
2
刘老汉当了很久的小村干部，在村里家境还算不差，但是平时习惯了省吃俭用地一个子一个子地抠着。苦惯了，又心疼钱，他没去检查，就想着过几天就自个儿能好了。感冒都很少有的老汉，对身体一向很自信。
等发现很快就长到快鸽子蛋大小了，嘴里说着不打紧的刘老汉，还是慌了神，赶紧让在省城定居的大孙子回来带着去做了检查。
刘老汉夫妇养大了五个女儿，唯一的儿子养到十来岁，一场大病却没了。哭到眼泪全干、五脏俱断的刘老太，把自己和五个女儿都一个个咒骂了个遍“老天啦，怎么一个个都不死，单把一个小子收走了……”。这是他们一辈子永久的、最深的伤痛。农村人家没有养到儿子，又是在他们那个年代，到底有过多少委屈、受过多少窝心气，只有老两口自己心里最清楚。
喜欢能言善道的刘老汉，留了四女儿在家招亲，招了一个人民教师做上门女婿。可人民教师觉悟也高呀，等受够了上门女婿的角色后，丢掉教师的饭碗直接外出下海了，再也没回来过，几年后就协议离婚了。好在留了两个大孙子给老汉，也算安慰了。
大半辈子心理憋屈着的刘老汉，暗暗憋着劲，直到两个孙子考上大学，都各自在城里安家立业了，才渐渐扬眉吐气起来。可不想，又病了。
3
省里医院一查，不好，怀疑是癌。一辈子没生过啥病像牛一样生猛的老汉，打死都不相信，尽管此刻他已经84岁了。孙子跟孙媳妇带着他里里外外全都查了一个遍，也取了组织做活检。心肝肾肺脾脑都没啥大问题的老汉，真的确诊了，淋巴癌，而且是晚期。
已经是晚期转移了，考虑年岁，考虑免疫组化分型，医生的建议是不积极治疗，拿药回家吃。
大孙子打电话问护士表姐怎么办，得到回复说，同意医生的建议。家里人先是一起瞒着老汉，等到纸包不住火了，就告诉了实情，也征求老汉的意见。老汉想想，坚定地说，我也八十多了，不亏，没啥好怕的，咱回家吧。
回到孙子家后，一贯最喜欢看热闹逛小区的老汉，却突然不喜欢动了。吃过饭，他总是不自觉地就躺下了。之前并不怎么在意脖子的老汉，现在开始有意没意地、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拿镜子照着摸着那块肿物。
他或许想不明白，也或许不愿相信，这怎么就是癌呢？
看着老汉慢慢倦怠下去了，对啥都好像没有热情了，不怎么愿意活动了，身体也好像真的大不如从前了。老汉的女儿偷偷地地问“爹，你是不是怕了，要不我们住院吧”。失神的老汉突然提高嗓门粗声地说“怕啥，有啥好怕的，我都活这么大岁数了，懒得还受那份罪……”
为着老汉近一段时间医院的来回奔波，还有两个小家伙的四口之家已是人仰马翻。看着顾左顾不了右的孙子，在城里也生活不习惯的老汉夫妇要求回农村老家。
4
四女儿带着老夫妻回来了，回到了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小村庄。一回来，老汉的心情明显好多了，精神头也好，食欲也强了。小村子里，啥事都隔不了夜，查出来没多久乡里人就都知道了，听说回来了，都来看望曾经的老村长。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哪个村的谁谁谁也病了，谁谁谁用了什么偏方不治却好了……老汉看着大伙的热心，叹着气说“哎，是癌症，医生说没得治，还不知道能活多久呢……”
热闹了一段时间后，老汉渐渐不喜欢人来看望了，大伙总揪着这个病一通乱侃，他觉得心烦。
其实他也有点拉不下脸面子。他不愿看到别人看他的眼神，他知道这些眼神视乎有些窃喜“还好生病的不是我”，视乎有些同情“老村长怎么得癌症啦”，视乎有些瞧热闹“他孙子不是厉害吗，怎么没帮他治呀”……
也不愿听别人说的安慰话，他知道这不痛不痒的安慰话起不了作用，也知道这些不走心的客套里并没有多少真心实意。
他喜欢一个人呆着，偶尔出去走走，他满含深情的看着这个绿水青山环绕的宁静村庄，静静地与这个他曾经为之奋斗的小村完全地结合在一起。
有时，所有的一切又都会让他心烦，让他的内心不平静……
每当看到村中的小辈神采奕奕，谈笑老大声地走过，他会想“这些后生精神真好呀”；看到村里那些与他年岁相仿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人，他会想“为什么他们都好好的，生病的却是我呢”；看到那些垂垂老矣的行将就木者，他会想“我应该也快了吧”……
5
随着颈部肿物一天天的大起来伴随着疼痛，他进食越来越少，慢慢地，虚弱到完全走不出房门了。他越来越痛苦了，也一天天地有些愤懑起来。
他还不想死呀，这个世界多值得留恋呀!
他开始怨自己，为什么当初不选择积极治疗，为什么相信医生的话治不了，或许会有奇迹呢。他对经常来家中帮他打点滴的赤脚医生说“你们怎么这么没用啊，就这点病都治不了，真是没用呀……”
他心理也是怪他的孙子，外孙女的。为什么不坚持帮他治疗，让他自由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如果当初他们坚持要住院治疗，或许现在也不会这么快了。在电话中他一遍一遍地说“肿块又大了，越来越大了，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吗？……”
孙子、外孙女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位绝望、无助的老人。每次孙子回来看他，就带他去医院，医生看他情况，知道没有意义了，也不愿加重医疗伤害，总说，回去吧，没什么好弄的了。为着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位可怜的、伤心的老人，孙子回城的时候只好偷偷去了……
“外公，淋巴瘤是最轻的肿瘤，如果你心情好，情绪好，多吃点，精神会好很多的，也会好起来的”害怕接到求救电话的外孙女只好编说着一些没用的安慰话。这些话有时会使老汉心情好一些，更多的时候是使他不耐烦，根本入不了他的耳。说的倒是轻巧，你们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的痛楚呢……
倔强从不流泪的老汉，现在对着经常来看他的五弟，总是泪流满面……
6
躺在垫着厚厚被子的摇椅上，刘老汉依然记得那些往事，那少不经事时，跟着父母收割麦子，却意外地发现了一窝刚刚孵化的野鸡……
记得人民公社大锅饭时期，带着老伴、大女儿一起，起早摸黑出生产队赚工分、争先进……
记得分田到户后，组织村里人一起筑坝修水库，带着全村人发家致富……
记得因为没有儿子，几个兄弟争吵着想分他的家产，喋喋不休中他的力战群舌……
记得大孙子考中重点大学，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时，他兴奋地请全村人喝最好的酒，鸡也是整只的装盘随便吃……
也记得前年此时，带着老伴跟着一群老头老太在北京逛故宫爬万里长城……
……
只是此刻，此刻，不知天地万物之间，他还能抓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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