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甜味的苦茶
姐姐姐夫住的西边的山里,都六十多岁了,一直务农。两个外甥常年在外打工,不为事轻易不回来。姐夫这几年身体又不太好,经常奔波于麻城和武汉的医院。
偌大的房子,广袤的田地,忙进忙出,经常只有姐姐孤单的身影。
每次回到老家,倘若时间转得过来,我就会到姐姐家去看看。五一回来本来说去,但那个时候刚好是种花生的时节,知道姐姐会忙得昏天黑地。我去,不仅帮不了忙,还会给她添累赘。
自从我搬到镇子上住之后,再每次到姐姐家去,她总是将我当客人对待。再也不让我下地,还会陪着我聊天,给我烧一桌好饭菜。往往推让一番,我也就心安理得两手闲闲地坐下。
说实话,我现在对自己干农活也没有信心,也很难弯下身子从头做起。
这次回来,逢上大热天,花生不用锄草,秧苗也不用施肥,应该是农闲的时候,我决定去姐姐家看看。
农村现在变化了很多,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挣钱,不愿留在家里。房子是越盖越大,越来越洋气,住的人却越来越少。田地也大多荒芜,或者长满草,或者种上树。
以前无论什么时候,走在这条路上,到处都是农人和耕牛的身影,今天,除了白晃晃的太阳,以及青山绿水,再就是我孤寂而快速跃动的影子。
到姐姐家时已经九点半了,铁院子门向外打开着,一群鸡在院子里嘎嘎叫着。我松了一口气,姐姐不是那么忙了。
以前我这个时候来,她家总是大门紧锁。我不得不问左右的邻居,看她在哪一座山,或者哪一块洼地耕作,再去找她。
我走进院子,看到姐姐正拿着钥匙开着堂屋的大门。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姐,姐姐转过身子,看到是我,一脸欣喜。
姐姐松开钥匙,在衣服和裤子上不停的拍着,有些窘迫。姐姐应该又在外面忙了很久,她的衣服和裤子都被水打湿,上面还沾着不少的泥巴和草屑,脸上也满是汗水。
“你来了正好,帮我将门打开。这锁可能又坏了,我怎么都打不开。”姐姐显得焦急而又无奈。
我走上前,捏住钥匙转动。
姐姐在旁边踮着脚看着我,“向右转,转两下,应该就可以打开的。”
姐姐的头发全都白了,沾着水汽,散乱地支愣着。她的头只够得着我的脖子,才多少年的工夫,她就由一个高大的人变成一个矮小的人,显得那么单薄而惶恐。
“姐夫呢?”我不忍多看,将目光调到门锁上。
“他……他又去武汉了。”姐姐的声音有些吞吐,似乎不想让我知道这些。可是,一进院子门,我其实就想到了。
钥匙在锁孔里咔哒咔哒两声,没有什么生涩的感觉。到旋不动的时候,我一手捏着钥匙,一手握着门把手,往里一推,门开了。
“门锁没坏呀,很好的。”我望着姐姐。
姐姐一脸惊讶和懊恼,用手拍了拍脸,脸上又显出一点泥水印来,“看我这脑壳,真不中用了。我应该是打开了,就是不知道将门往里面推一下,好像前几天也有过这样一次。”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猛地一紧,有一丝悲凉泛上来。早在前几年,姐姐就检查出有脑萎缩的症状,她只是偶尔吃点药,大多数时间都忙得忘了。
开了门,姐姐急着要给我端椅子,洗茶壶泡茶。我拦住她,让她赶紧去换衣服,免得着了凉。
“你走了那么远的路,天气又热,肯定渴了。我先给你泡好茶就去换。”我不作声了,知道再阻拦也没有用。
堂屋里放着一大桶泡着的衣服,电视上蒙着一块布,布上可以看出一层灰尘,应该很久都没有打开。椅子大多倒伏着靠在墙边,好像从来没有人坐过。
我知道,姐姐从来都是忙的,总是忙得脚不沾地。但现在,我听说姐姐也有好多田地都没种,这个时候应该不忙啊。
等姐姐换好衣服出来,我问她这个时候还去田地里干啥?“其实也没干什么。就是我靠山的那块大田,里面现在堆满了淤泥,我种了一些藕。不知怎么的,里面长满了稗草,我说早晨起来趁天凉快,去割一割。”
“你两个外甥都爱吃藕呢,反正荒着也是荒着。”姐姐用手拂了一下头发,不经意地抹掉了一些泥巴星子。
我像领悟到了什么,“那你还没吃早饭呀。”
“嗯,就是这门锁弄的。不然,我下点面条现在也该吃了。我这脑瓜子,真的没用了。”姐姐又用手指点了一下脑壳,有些恨铁不成钢。
“那你赶快下点面条,饿坏了更容易出毛病。”我一看时间,现在十点多了,心痛的不得了。
“算了。我去菜园弄点菜,该烧午饭了,你们那边的饭早,你也饿了。”姐姐挎起竹篮子,就要出门去。
“我也去。”
“你别去,好好歇着。现在路上都不好走,到处长着草和荆棘,这个时候还会有蛇。”姐姐走了几步,又回转来,放下篮子,给我倒了一杯茶。
茶酽酽的,有些苦。
姐姐在菜园里弄来了辣椒,黄瓜,茄子。她在那里又洗又拣,不让我动一点手。我干巴巴地坐着,只是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茶,囫囵着吞,不时地与她搭搭话。
“你姐夫出院时,你再不用来了,今天你也提了这么些东西。他的身体就这样,拖拖拉拉,没什么大碍。你有一大家子人,也要过日子。你在外要爱惜自己,要吃好喝好,别太劳累。”姐姐的身子弓着,几乎贴到地面。
“本来我今天不想说。你问起来,不说又不好。以后你知道了,还要埋怨我。你不用担心我们,有两个外甥帮衬,我的身体还很好,还能干不少的活。”也许是辣椒太辣,姐姐弯起肘,抹了一下眼睛,却并不看我。
我由着姐姐说,只是嗯啊着,好像明白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曾明白。我们本是一根藤上的瓜,如今,却像处在两个世界。她的爱变得隐忍而又明朗,她却无法体会我不知所措的心痛。
姐姐开始烧饭了,自己一人跑上跑下,依旧不让我添火。而以前每次来,我出不了大力,但给她帮忙烧饭,她从来都不说二话。
时光走得飞快,我由少年变成青年,继而变成中年,已经开始有了老去的迹象。姐姐分明已经是个老人了。本是亲密无间的姐弟,如今却变得客气而拘谨。许多的情感都被我们捂着,不再张扬而炽烈,但那种情感,分明一直在呢。只不过,大多已经从脸上,从嘴上回到了心上。
这样的日子也许不多,但它如那一杯杯泡开的茶,一样酽酽的,值得我们一生去品味。
姐姐的手脚依旧麻利,一桌饭菜很快就弄好了。一个烧茄子,一盆炖黄瓜,一碗青椒煎河鱼,一盆瘦肉汤,一碟盐缸豆。
吃饭的时候,姐姐依旧跟我讲着礼节,让我先吃。她忙着去喂鸡,搓衣服,浣衣服。
她时不时地探过头来,让我喝肉汤,好几次还拿起勺子要替我舀,都被我避开了。姐姐似乎有些生气,我只得拍着浑身是肉的肚皮,说体检的时候,医生让我尽量别吃。
姐姐这才作罢。
姐姐烧的菜,味道依旧好。只是,那盆茄子忘了给盐,我依旧装作吃得津津有味。
一个人吃饭吃得很快,没几下,我就吃完了。我让姐姐赶紧吃,她只说将衣服洗好了就会吃的。我知道,她又是在挤时间,下午肯定又要去畈地忙什么。
我显得那么的无能为力,我说服不了我的姐姐。我显得那么的无用,我也帮不了她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吃了饭就走,免得给她添更多的麻烦。我知道,我现在给她耽搁了一分一秒,她都会更晚一些将它们捞回来。
她一向都是这样。
我连忙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免得姐姐又要起身,又要洗手,又要冲开水。
茶水冲了两遍,依旧很苦,爬在舌头上,好像怎么都甩不脱。
我也不在意这些苦味,三两下喝光,起身跟姐姐说我要回去了。姐姐走到门边,将手搭在额头上看了看外面,“现在正热呢,你靠在椅子上眯会吧。”
“不啦,我回去,你也总是忙。”我有些无奈。
“我哪儿忙呀,现在没怎么干活呢。”姐姐又拂了一下头发,显示出轻松,却忘头发上还有一些泥巴星子。
我执意要走,姐姐也留不住。
她急忙拿出我带来的补脑饮料,让我带回去。我怎么都不要,说孩子们也不爱喝,我也不喜欢喝。拉扯了好久,她终于气喘吁吁地收下。
在跨上车子时,我大声地说这饮料保质期快过了,要尽快喝掉,否则,就浪费了。我知道,如果不这样说,她又会藏得紧紧的,一直留着等外甥们回来。
在回来的路上,日光一样白亮亮地灼人,除了青山绿水,以及我孤寂而单薄的影子,再也没有一丝生气。
姐姐应该在吃饭了吧,应该也会喝那些肉汤了吧,应该也会吃到那没给盐的茄子吧。她应该也会带一瓶饮料去地里,忙上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到天黑得不见了影才回来吧。
反正晚上吃冷饭,方便着呢。
我走了很久,一直在想着这些事。总怕姐姐忘了一些事,又知道姐姐总会记住一些事,心怎么都收不回来。
尽管天很热,却并不觉得口渴,舌头上还爬着那一层酽酽的茶,隐隐散发出一些甜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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