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树不知人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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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过后,气温骤降,举目四望,树木凋零,城市荒芜,满眼尽是凄凉。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时代赋予人自由恋爱的权利,同时也禁锢人的灵魂。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固然算不上完整。
然而止于此,“灵魂”与“爱情”,听着多而见者少。
经上说,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
他从未信过任何神灵,只一味的相信阿政,阿政于他而言,是灵魂、爱/欲、信仰。大概是因为太爱,他从一开始,就抱着至死相伴的想法。
他来到人生重要的路口,前半生色/欲驰骋,日子过得随心所欲;到了后半生,本能打起精神做一番事业,哪知却遇见阿政。
情之一字,误人误己。
他与阿政起隔阂,也不过是几月前的事。起初只是流言蜚语,后来越演越烈,阿政好颜面,而他并不觉有哪里不好。他喜欢一个人,这个人恰好是个男人,再说宝岛已经合法,大陆估计说不好也指日可待。
阿政说:“从古到今,这样的感情不得善终。”
他说:“我了解,我偏不信这个邪。”
阿政又说:“我们应适可而止,及时止损。”
及时至损?他这才明白阿政对他们的未来,丝毫没有信心,是他做的不够好?亦或是阿政不想再纠缠下去?又或是阿政一时鬼迷心窍?
没关系,他放阿政去外面走走,等阿政想通了,或许会回来。
世事无常。某次聚会上,阿政当着他的面,与女人亲吻,那女人面容姣好,身材比例也好。阿政特意做给他看,他陪着玩就是了,没办法,谁让他喜欢呢?
灯影幢幢,他看到阿政搂着那女人的腰,醋意渐浓。
曲终人散,阿政与女人同时离开,他追上去,只见二人郎情妾意,你浓我浓。
他开头道:“天色不早了,两位也趁早回家。”
阿政看了眼他,说道:“多谢常先生提醒,您也早些回去。”
他说:“我喝了点酒,能否麻烦蔡先生送我一程?”
那女人微微颔首,说:“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家。”
阿政似乎没料到女人如此识大体,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还是佯装无恙,说道:我为常先生找代驾,等代架司机到后,我再送许小姐回家。阿政褪下外套披在女人身上,浅笑道:“许小姐,千万别拒绝我。”
他看到这一幕,恨不得立刻将阿政塞进车里。
十多分钟后,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二人身影越来越小。而那时,他并不知道要失去阿政了。
他困了阿政两年,想着念在以前的情分上,阿政能回心转意。每当情/欲来临,他们不分昼夜的交付着身体,累了相拥而眠。他以为到了这般地步,阿政总不至于离他而去,毕竟两年的时间,足以让很多东西发生改变。
两年过后,他放阿政归来,没料到阿政与许小姐之间的感情不减反增。他气急败坏,派人将阿政找来,阿政起初不愿见他,后来他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阿政这才愿意见他。
这日,阿政满脸怒意冲进院子,指责道:“常先生是要反悔吗?”
他心中一惊,早知如此境况,就应该困阿政二十年,让世人以为阿政死了。用这样的弥天大谎,来成全他不为人知的感情,何乐而不为?
他问:“我待你如何,你心里可有数?”
阿政不屑回答,只是说:“约定已到,还望常先生遵守。”
他想知道阿政到底能许小姐做到那种地步,饶有兴致地反问:“若不遵守,又当如何?你打算怎样应对,再找几个不三不四的女人?”阿政从前也玩过类似的把戏,他从未放在心上,就当阿政是闹闹脾气罢了。
哪知阿政怒意更浓,声音高了几分,“常先生,望你三思再开口。”
他冷笑道:“怎的?心疼了?往后心疼的日子还在后面呢!我们慢慢来。”
只是后来的日子,阿政心疼一份,他则心疼三份。
经上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不怕入地狱。
实际上他早在地狱徘徊,是遇到阿政,才让他看到一丝光。他以为他们相互救赎,能在这人间偏安一隅。
阿政追许小姐到庐市,他追阿政到庐市。这些日子以来,许小姐无心与阿政纠缠,在云归处说了一番狠心的话。阿政许是伤心欲绝,跟他回了上海,他苦口婆心劝阿政:“这世上只有我对你是真心的,你玩够了就回来。”
阿政低头不语,良久扯出笑意:“这下你满意了?”
这笑令他不寒而栗,想说的些什么解释,却到底没说出来。
次日他北上出差,令人照顾阿政。
在飞机上,他闭眼假寐,听到前排有个女人说:“现在的女孩子真惨,要和比自己小的女孩子抢男人,还要和比自己大的女孩子抢男人,更可怕的是还要和男人抢男人。”
女人声音极小,同行的小于没忍住笑出声来。他睁眼瞥了下小于,小于立即收起笑容,拿起报纸做看报状。
出差的第三天傍晚,他终于谈妥了公事,对方还未离开,只见小于急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常先生,家里来电话说……蔡先生已绝食两日,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绝食,亏阿政想得出来。阿政有时候太像一个孩子,哭闹是为了获得大人的关注,阿政也是吃定了他。
对方代表见他脸色不对劲,与他寒暄几句后,离开了会议室。
电话是通的,他接过来,对电话那边的人说:“到蔡先生面前,开免提键。”
须臾,他听见那边关门的声音,知道阿政可以听见,他才开口说话,语气温和:“闹脾气也该有个头,你这样伤自己,拿什么和我斗?”
阿政声音微弱:“我斗不过你,可……我和你大不了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他说:“有个两全的法子,你为何不选?”
阿政说:“我并不这样以为。”
世间安得双全法?他所谓的双全,是阿政舍弃一切跟他,可是阿政不愿意。
他连夜回上海,到家先去看阿政。看到阿政时他才知晓,自他出差,阿政不眠不食。到底是谁折磨谁?前世谁又欠了谁的?
他出门叫人来,强制为阿政注射安定剂与生理盐水,阿政挣扎起来,他别过头不忍心看。半小时过去,阿政进入睡眠,他挥手让人出去。他坐到阿政身边,一宿无眠。
他们不应该这样的。
几日后,有个女人找上门来。
他从外面回来,看到保护阿政的人围在庭前,他喊道:“这是做什么?”
那群人自动让出条道,他看到阿政护着那女人,威胁道:“你放她走,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上前几步,“我可以放她走,但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事到如今,你还要为女人背叛我。”
这个女人他只见过一面,没多大印象,是后来派人调查许小姐牵连进来的。阿政自作聪明,和眼前的女人演戏,逼许小姐回了苏州,他就不能将许小姐动手。
他的确没能将许小姐怎样,因为许小姐得知自己男友与闺蜜的事后,决定与阿政分手。说句实在话,许小姐的这种快刀斩乱麻、不拖泥带水的做法,他颇为钦佩。
阿政冷冷地说了句:“常先生总不想闹出人命吧!实不相瞒,罗篱来之前,已经报了警。”
他轻哼了声,“不错,罗小姐很有远见。”
他话音未落,只听阿政说:“常礼,快让人将药箱取来。”
不知何时,那位罗小姐已靠在阿政肩头。罗小姐脸色苍白,还在阿政耳边说着什么,阿政嘶吼道:“没听见吗?”
他扭头示意小于,阿政以为他无动于衷,几乎绝望地说:“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放她走?那好,如你所愿。”
他不知阿政从哪里找到的刀,在阿政举起刀的瞬间,他本能的冲上去,将阿政拦下,“行了,别演了。”
小于取药箱出来,看到他衣服被血渗透,想先为他包扎,他挥了挥手,“给蔡先生包扎,结束后放他们走。”
阿政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常礼,自恃拥有一切,用六年的时间挽留阿政,到头换来一句谢谢。这话机械的,犹如商场关门时的谢谢光临,犹如陌生人间的寒暄。
他看着阿政带离开院子,阿政与罗篱相互搀扶,宛如一对璧人,而他已被黑暗吞噬。他想,他死后大概会下地狱,毁人姻缘,连造七级浮屠。
他终究是败了,不是许小姐,而是一个叫罗篱的女人。
阿政走后,他形同枯木,面如死灰。他短暂的忘却今夕何夕,依稀记得阿政走的那个黄昏,夕阳无限好。他顿时明白过来,他们终究是到头了。
阿政将刻骨铭心给了许湄,将岁月静好给了罗篱,留给他的是断壁残垣。
庭树不知,人早已离去,到了春天时,依旧开出美艳的花。他坐在树下,看着满树樱花,恍惚间以为还在东京。
三月下旬,正值东京樱花盛开,他同阿政去日本,漫步在樱花小道,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听情侣们的打情骂俏。那时阿政还爱他,没有丝毫的委曲求全,他高兴之下,想起艾略特的话来:吾青年时最爱。
阿政对日本茶道、花艺颇有兴趣,他推掉手头工作,与阿政在日本小住。古有“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今有“常礼舍弃事业为红颜”,红颜何错之有?
过了些日子,樱花在最璀璨的时刻凋零,繁华过后,回归于平淡。阿政开始早出晚归,无论他怎样追问,阿政只是说:“你不信我?你自行回国,我再住几天。”
经上说,若离于爱,无忧无怖。
若不是他心里惦记,又何必斤斤计较那么多。
国内来了几通电话,说有几个重要的项目等他签字,否则无法进行。他当初推给常智的项目,也接近尾声,常智在电话中说:“您再不回来,先不说公司这边的项目,母亲整日问你出什么差,我快兜不住了。”
他和阿政之间陷入僵局,分开段时间对大家都好,便答应常智,次日回国。
临别之际,阿政送他到机场,他笑道:“我在上海等你回来,到时上海樱花正盛,你也不必如此伤感。”
后来的每天,他和阿政保持电话联络。
某日晚上十点,东京晚上十一点,他打电话问阿政:“在做什么?”
阿政答:“看书。”
他问:“哪本书?能否念给我听。”
“从哪里念起呢?”阿政自问自答,“就从这里好了。‘在我之上,从黑暗到光明,人欲纵横,色欲驰骋。在我之下,除了深渊,还是深渊。是的,在我之下不是魔界,那只是,只是永远不可测试的深渊。’”
他戏谑道:“我在你之上,也在你之下,我们互为深渊。”
阿政良久不答话,他以为阿政已入睡,结束本次通话。
他伫立在窗前,陷入沉思。
阿政在东京待久了,他不可避免的担心起来,总预感会发生些事。阿政回到上海是三天后的事,他正在院子浇水,铁门哐当一声,他抬眼看到阿政拖着行李箱,急忙接过来,“怎么不提前说声,我好派车接你。”
阿政神色疲惫,交给他一个透明的盒子,里面装着两只乌龟。
他问:“从东京带回来的?”
阿政嗯了声,“舍不得丢掉,就带回来了,你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他说道,“这是你希望我长命百命的证据。”
很久之后,他才想起句诗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而如今,草长莺飞二月天,阿政真的离开了。
他养着阿政留下的两条乌龟,他时常对乌龟说:“恐怕等我死了,你们也还好好活着,也罢,将来你们为我送终。”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我死前还是将乌龟放生的好。
他与阿政感情到了尽头,便觉得生命到了尽头,幸好有两只乌龟在,他能在空荡荡的房里寻得阿政一丝气息。他悉心照料乌龟,定期换水、投喂,然而有一日,他发现其中的一只已然仙逝,另一只也奄奄一息。
他看到龟壳上裂了几道缝,恍然间明白是室内湿度不够,才导致这种结果。他透过玻璃望着命悬一线的乌龟,不知怎得,突然留下泪来。他没照顾好阿政,甚至连他带回来的东西,也没照顾好。
连日来的作息错乱,他身子明显熬不住,夜里去过几次医院,公司的事已由常智接替,他退居二线。空出时间多了,他更加容易胡思乱想,年轻时的那些事,现在想起来都是下酒的菜,可医生让他忌口,什么也吃不了。
他的日常生活变成喝茶、散步、插花,日本的茶道继承并发扬了宋朝茶艺,他在国内学不到精髓,又专程飞到日本。
富士山常年积雪,他在富士山下双手合十,虔诚祈祷阿政平安无恙。他想起杭州的断桥残雪,断桥还是那座桥,却也不是那座桥。半小时后,他蠢蠢欲动,小于阻止道:“常先生,医生交代您不能登山。”
他说:“我心里有数,我就在山脚下走走。”
他来到富士山一趟,不登山实在心中不甘。既然富士山不能移动,那么他走过去好了。
在寺庙中,他跪拜在佛祖膝下,顿觉自己渺小如尘埃。弘一法师用前半生织浮世梦,用后半生参透禅宗,他没有弘一法师的修行,也没有弘一法师的境界。他停留在烟花梦中,久久不愿离去。
梦是阿政与他织就的,也是阿政亲手撕碎的。
日本的茶道过程繁琐,却极有仪式感,他在茶馆一坐就是一整天。茶道师傅懂一点中文,可以和他做简单的交流,师傅说:“苦集灭道,苦即为人生八苦,集为贪嗔痴,灭后即可为道。”
他点头道:“五蕴皆空,方度一切苦厄。”
他逗茶馆里的猫,猫对他爱理不理,这性子,像极了阿政。阿政也曾在长白山下起誓,要与他永远在一起。那“永远”二字,说着无心,听着有意。他把刻有二人名字的木牌绑在一起,生生世世都要永无休止的纠缠下去。可永远这词对于他,像是隔着玻璃的糖果,他看得到,却抓不到。
小于带回新烤的樱花甜点,表面用樱花瓣点缀,像是唐朝女人额间的梨花妆。他取了一块尝,甜到心底,却也苦到心底。
他明白众生皆苦,人的一年,树的一生。想秋日里的爬山虎,由红变黄,继而逐渐枯萎,而他往后的人生也是要枯萎了。
人的一生再怎么折腾,也不过短短数十年,到时候阎王爷想收就收,哪容你多说一句废话。
他配着茶,吃下一口甜点,苦甜得当。
再后来的事他没多大印象,只听见小于问他,常先生,你的药放在何处。他的药丢在富士山下的垃圾桶,想这时候已经被回收了,而他将找寻他的归路。
无奈阎王不收,医生医术太高明,将他从生死线救了回来。小于感慨道:“常先生,您可真是吓死我了,万一您出什么事,我可怎么向国内交代。”
他闭口不语,他知晓人生无意义,只求一死,然求死不得。
半月后,他身体逐渐好转,决定回国。飞机经过富士山上空,他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心想好漂亮的一座山。
他又回到了上海,常智将公司打理的井井有条,他找常智到家里做客,说道:“我工作这么多年,也该偷懒了,以后你多担着些。”
常智说:“你可得注意身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在咱们家不能再上演了。”
他说:“好,我这把骨头再多活几年,起码将母亲送走。”
原来他并非一无所有,人到中年,他才明白他还有亲人的关心。
院子里的樱花败了,粉色蔷薇一树独秀,红绿相映,好不欢喜。他从书房里找出初遇阿政时,存放的一批茶,烧水、置茶、温杯,阿政是无福消受这茶了,他替阿政尝。
小于从外面跑进来,见他心情不错,说道:“常先生,先前那仅剩的一条乌龟也死了。还有……阿政他……”
他嗯了声,问道:“说下去,我受得住。”
小于继续说:“阿政的太太,前天生了个女儿,六斤二两。”
“知道了,”他翻身坐下,“把死掉的那只带过来,再替我找把铁锹来。”
没多大功夫,小于将他要的东西取来,随后去忙别的事了。他颤抖着起身,用铁锹在院子挖坑,他动作极慢,像在挽留却又知道无可奈何。最后他将乌龟放进坑里,用一层层黄土和树叶掩埋、
他瘫坐在地上,抬头看天,风吹得树叶作响,鸟儿一高一低地飞在空中……
他在心里也挖了座坟,里面住着心爱的人。
院子里的那座坟上刻:蔡政杰年少所爱。
心里的那座坟上刻:常礼年少最爱。
他转身回了房间,躺在宽大的沙发里,低声抽泣。对面的电影频道,播放着老电影,此刻电影已近尾声: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All I want to do is live with you,All I want to do is live with you……
PS:日常狗血,不喜勿入。天雷滚滚,不喜勿喷。
虚心接受批评,拒绝人身攻击。故事而已,不必较真。
因为喜欢朱天文的《荒人手记》,因此写的时候免不了都模仿的痕迹,然而画皮画像难画骨,不得精髓,还望勿拍砖。试着用类似意识流的方式写,人物剧情全为故事服务,感觉还不错。
故事是一个中篇故事的番外,涉及人物较多,请勿介意。
庭树不知人尽去,春来还发旧时花。——岑参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四十二章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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