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没有爱情

1

飞机降落在巴格达国际机场这一刻,许歌是激动不安的。她从未想过,当她真的踏足于这片充满战火的伊拉克时,她的心情会如此不安。

外面是蓝得耀眼的天空,她抬头望天,不自觉地想象着,也许此刻她所在的地方,多年前,父亲也曾站在这里,像她这样望着天空。

作为一名资深摄影师,这次跟随前辈们到伊拉克拍摄取材的任务,是她答应许伯父回去便和许行结婚才得以换来的。

而许行之所以同意,也是因为这一路有他的好兄弟小五陪同才稍有放心。

接他们的是当地一个叫Aaron的小伙子。

车内只有许歌精神旺盛,一路上不停地看着车窗外,机场外淡黄色的高墙耸立在路边,每隔几步便有一个岗哨,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巷道。士兵端着枪挺立在楼上,不时注视着来往的车辆。

“这里既是机场的外围,也是警戒线。”Aaron一边开车一边不忘嘱咐他们,“不要乱看,也不要举起相机,否则会引起士兵注意,拿枪对着你。”

未等Aaron说完,一个士兵忽然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目光锐利,许歌手里的矿泉水差点掉下来。

经过了五次荷枪实弹的安检后,Aaron终于载着他们到了巴格达市中心的酒店,也是伊拉克战争时期战地记者的大本营。

当年爸爸失踪后,许伯父只告诉她,父亲最后的失踪地点就是在伊拉克战地记者大本营。

当天晚上,许歌刚躺下,便听到外面的爆炸声,一声连着一声。

原来当地发生一起武装冲突,联军受到炮弹突袭,追捕中激起了犯罪分子的反抗,遂而和他们打起了游击战。

刚来的第一天,他们便被困在了酒店。

许歌闷声不语地吃饭,导演接了个电话回来后,脸色阴沉:“从现在开始,不经允许,谁也不准踏出酒店门一步。”

连续几天,窗外再未响起爆炸声,可没有导演的松口,他们谁都无法随意外出。

酒店的网络时有时无,酒店大厅里,许歌等得有些焦躁不安。

“导演,外面爆炸声已经停了!”

“出去吧,他们正好缺一个人质呢!”

许歌回头,是Aaron从她身侧经过,留下一句讥讽。

许歌回瞪他,眼里满是无所畏惧。

被困的第四天下午,许歌偷偷换上了当地妇女的衣服,溜出去了。

战后的巴格达被无数的铁丝网和数不清的检查站撕成了一片片,远处不时有装甲车驶过,许歌只得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

她的影子和墙壁的影子贴在一起。

许多次,她都在在电视上看见父亲,他举着话筒的样子像是一个和平的使者,身后是战乱,但父亲的眼神却充满坚定,甚至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意味。

那种眼神,跟随了她一辈子,也浸湿了她一辈子。

她只顾着走路,完全没注意危险正向她逼近,直到响起耳边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她前边路口不远处,一辆装甲车火力开得正猛,正朝着她的方向急速驶过来,她完全慌了。

只觉得身子被人轻轻一带,似乎偏离了地面,冷静下来后,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们正蹲在绿区外围一处破旧的墙洞里。

那日在酒店怼她的Aaron有些愤怒地看着她。

许歌呆呆地看着他,古铜色的皮肤,皱起的眉头下是深邃的五官,坚挺的鼻梁。

“你是混血儿?”

外面战火隆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偶像剧看多了,此刻恨不得钻进地缝。

“嗯,中美混血。”男子把头扭向外面,“中文名,大理。”

“大理?云南的大理?”许歌轻声嘟囔了一句。

“可以出去了。”他向她伸出一双手,两人一起回了酒店。

大理,大理,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许歌,脑中闪过那个人的面孔,有一种很久前便似曾相识的感觉。

2

三天后,导演终于决定外出拍摄取景。

临走前,许歌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大理和导演一块走来,两人交流了几句,导演不时赞许地点头。

“这几天的拍摄,Aaron导演将和我们一起,大家鼓掌欢迎!”

“你们好,我是时代之声的总导演Aaron,你们可以叫我大理。”

大理的目光扫过众人,经过许歌时,停了一秒。没来由的一瞥,许歌的脸噌地红了。

“两人为一组,经过岗哨要格外注意,相机不要放在很显眼的位置。”

大理将许歌和他分在一组。路过一家车行时,许歌举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忽然看见主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来,她立马后退了几步。没想到,这家店的主人在相机不远处忽然停了下来,摆出各种姿势,让她拍。

许歌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凭着本能按了几下快门。

“自伊拉克战乱后,他们这边的物价飞涨,人民生活仅能裹肚,平常几乎没有什么娱乐生活,拍照是他们的娱乐之一。”大理拿过许歌的相机,“拍得不错!”

他望着许歌身后那几个直愣愣地盯着许歌的男子,脸色有些不好。

“你过来。”说着将她拽进一旁的衣服店里。

出来时,她身披一袭暗花色长袍,像极了当地的妇女,除了一张过于白皙的小脸呆萌地看着他。

他们走时,车行老板忽然用阿拉伯语叫住了他们。

车行老板摸着自己的脖子,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说了一堆许歌听不懂的阿拉伯语。

“他说什么?”许歌不解地看向大理。

“他说你能不能给他看一下你脖子上的那个竖笛。”

许歌从衣服里掏出来,轮胎店老板摸了摸,又说了几句话,要跑回去,大理忽然脸色苍白地拉住了他,用眼神制止。

如果许歌没看错,刚刚,大理的脸上充满了恐惧,痛苦。

“他说什么?”许歌拽拽大理的衣服,像询问,又像是安抚。

“他说你的笛子很漂亮,想买下来。”

许歌像是被触到了伤心事,喃喃地低语:“另一个也很漂亮呢。”

闻言,大理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许歌没注意他的变化,心事重重地向前走着。

几步后,大理让许歌先走,自己又返身回去。

车行内,老板正和他的三个老婆在洗车。

看见大理后,老板笑着反身回去,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东西。

和许歌身上的笛子一模一样。

“你能告诉我这是哪来的吗?”

“死人堆里找到的。”

死人堆又名无名墓地,伊拉克每年因武装动乱死亡的人不计其数,每次武装冲突后,军人都会用军车将那些尸体集体运到一个地方扔下。

大理面色苍白,声调有些颤抖:“这笛子,可以给我吗?”

给了老板一些钱后,他将笛子拿走了。

晚上回到酒店时,大理刚洗漱完便被小五拉到他的房间,副导演和许歌也在。

“过来喝一杯,正宗的伊拉克啤酒。”

酒过三巡,小五开启了黄段子,一旁的许歌面色微红。

大理喝酒太猛轻咳了一声,小五忽然扭头,亮出一双贼亮的眼睛。

“大理,你有女朋友吧?”

许歌不经意地抬头,正好对上了大理扫过来的眼神,许歌低下头,像是什么秘密被发现了一样,脸色微红。

大理摇摇头:“没有。”

“不可能吧,啧啧啧,除非,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大理不解释,在一旁云淡风轻地喝酒。

小五看着默不作声的大理,忽然话题一转:“我看在座的所有人都不如我们歌儿的男朋友许行,鼎鼎有名的星悦地产接班人,人长得帅,关键是对我们歌儿一心一意,歌儿,是不是?”

说罢,他端起酒杯回头看了一眼大理,一饮而尽。

许歌抬头,大理将一瓶酒灌了下去。她起身离开了。

“你说说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给惹生气了吧?”副导也起身离开了。

小五无所谓地笑了,看着仍在喝酒的大理:“Aaron,美国知名导演,因拍摄523事件而被BBC誉为本世纪最具潜力的现实主义大师级纪录片导演,信仰基督教。”他话题一转,“仅仅在获奖24小时后却神秘消失在大众视野中,整整五年,那五年,你做了什么?”

“离她远点。”小五最后警告他。

大理微怔,抬头看着他,有些恍惚,几乎是踉跄着走出了房间。

七年前,准备自杀的他,被朋友带到了神父面前。

“神父,如果许多人因你而死,是不是只有死亡才能赎罪?”

“孩子,赎罪的方式可不只有一种,你恰恰选了最坏的一种。”

大理摸着笛子,似有万箭穿心的痛苦在胸中炸裂。

3

这次的拍摄任务主要是通过当地人民的生活状况来向世界人民传达和平的珍贵。

所以,最后一次拍摄地点选择的是巴格达绿区外围的围墙和底格里斯河周边的人民。

许歌穿着那日大理买给她的衣服,临走时,鬼使神差地对着镜子化了个淡妆。

众人都带着比较轻松的心情对待这最后一次拍摄。

谁都没想到,车子刚经过底格里斯河时便出了岔子。

底格里斯河正遭遇大塞车,他们的吉普车被塞在中间动弹不得,拍摄变得异常困难,而且不时有周边车上的当地小伙子将头探出车窗外,围观他们。

半小时后,车上的人陆续走出来,围着他们的车跳起了舞。

几个青年竟伸手从他们的车窗伸手进去。

许歌正好奇地望着窗外,只觉得车身一震,她已被大理揽进了怀中,她扭头,车窗已被关上,一个青年张牙舞爪地伸手在外面拍窗户。

前排的小五透过后视镜,将手捏成了拳头,咬牙不语。

“谢谢你。”她红着脸将身子从大理怀里挣脱。

“为哪一次?”

闻言,她抬头,眼里碧波荡漾,大理忽然偏头望向窗外,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大约等了两个小时,车子终于开始慢慢松动,他们沿着主干道往绿区的方向行驶。

“终于开出来了,简直比咱们国家的大塞车还要郁闷。”小五对着后视镜抱怨,“赶紧拍完吧,不是打仗就是爆炸,再待下去真怕自己小命丢这儿。”

车内人有一瞬间的安静,这几日伊拉克的局势确实让他们害怕了。

众人都盼着赶紧进入绿区周围,因为那里意味着安全。

绿区最出名的便是堪比中国古代长城的城墙,百炸不塌。

车子停在绿区外围,他们刚下车便有些兴奋地朝那个安全区域走去。

小五和副导演在最前面,笑着回头对他们招手。

他们身后是蓝得像宝石一般的天空,偶有的几根电线割破了湛蓝的天。

许歌和大理微笑着跟在他们不远处的身后。

一束明亮的光忽然从远处飞来。

几乎是同时,大理抱着许歌便向相反的方向扑倒在地。

再回头,小五和副导演已消失不见。

大理顾不上膝盖的疼痛,拖着许歌躲进了身侧早已被炸毁的废楼一角。

许歌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恐惧。

“许歌?”沙哑低沉的嗓音从她头顶传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你还好吗?”大理将她的头护在怀里,两个人都趴在地上,由于面前墙壁的遮挡,他们看不见外面的状况。

只能听到爆炸声不时地传来,偶尔似乎能听到炸弹落地的声音。

大理捂着许歌的耳朵,挪了一下身躯,看见几个穿着军绿色衣服,头戴黑色面罩的人在烟雾中行进,应该是恐怖袭击。

许歌似乎能听到大理的心跳声,她知道,他也紧张。

“我们是不是也要死了?”

“或许吧,你害怕吗?”

“不怕,但觉得遗憾。”

“遗憾什么?”

“我还没找到爸爸。”随后许歌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可能早就不在了,我不过想离他更近一些。”

一瞬间,大理的脑中似乎刮过了一阵飓风,一些零零碎碎的回忆重叠在他眼前,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回忆。

“你呢?你就没有遗憾吗?”许歌抬头望着他,抬头时脸颊触碰到了他青色的胡茬。

Aaron身子微微动了动:“有。”

爆炸声再次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头顶碎裂,大理先她一步,替许歌捂住了耳朵,而后轻声说:“关于你。”

许歌因为害怕,双手抱着大理的腰身,将头紧紧地埋在她的怀里,大理身躯一僵,好似忘记呼吸,他看着怀里的许歌,痛苦地闭上眼睛。

第一次感觉,他费心尽力布置的这场遇见或许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他也说不清,但确实有什么东西似乎在不可控制地变质,他不愿深入去想。

“大理你知道吗?这么多天,这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悲伤抑郁的国家。”

“为什么?”谈话和援军的脚步声削减了他们对于死亡的恐惧。

“人类的所有苦难似乎都可以在这里见到。”许歌说完更紧地抱着他,像是极力地索取一丝力量。

“也不完全吧?”

“比如呢?”

“比如,伊拉克没有爱情。”大理故作风轻云淡地说出这句话。

女孩晶亮的面孔似有温暖的泉水滑过,没等她说话,Aaron手臂一紧,随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将她往相反的方向推去。

她被联军救了,在她晕倒的前一秒,她听到了轰隆隆的爆炸声,以及什么轰然倒塌的声音。

4

许歌在医院醒来时,导演正坐在她身侧。

“大理呢?”她慌乱地拔掉手上的吊针,掀开被子就往外跑。

导演按住了她,摇摇头,“还活着,伤势严重。”

“小五和副导呢?”其实许歌心中早有答案,只不过不愿相信而已。

“没了。”导演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大理在将许歌推出去后,被炸断的墙梁正好砸在了他身上,尽管被救活了,但伤势较重,还未脱离危险期,这里的医疗设施又不健全,随时都有术后感染的风险。

许歌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大理,脸上的两行清泪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抚摸着大理的脸庞,每一眼都用尽全力。

“许歌,我们明天就回国。”导演推门进来。

“我不走。”

“上面说了,这里的局势随时可能恶化,再留在这里,会没命的!”

许歌闭口不言,导演看着倔强的她,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连续守了一天一夜后,大理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没事。”这是醒来的大理对许歌说的第一句话。

许歌早已泣不成声,她将大理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一个劲地流泪。

“如果你有事,那我也不活了。”许歌自己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便扭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氧气罩下的大理嘴唇微微动了动,无力地摇摇头。

他将她的手拉过来,在她手心写下几个字:“不要哭,特别是不要为我哭。”

许歌怔怔地看着他。

晚上,导演将机票递给许歌,第二天晚上11点的飞机,许歌没接。

她一刻不离地守着大理,生怕一不小心大理再也醒不过来。

第二天早上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导演来送机票了。

一开门,她石化了,揉揉自己的眼睛,才确认了眼前来人。

许行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他径直走过来将她抱在怀里。

“歌儿,听说你又不听话了。”语气里有生气有宠溺,唯独没有真心的责怪。

她挣脱开他的怀抱,许行被这陌生的疏远一惊,脸上失望的表情也一闪而过。

他扭头看向病床上躺着的人。

临走时,他拜托发小小五帮忙照顾许歌,所以一路上的事情他早已七七八八了解得差不多,但真的看到这个人时,他还是吃了一惊,他的模样几乎没变化。

许行拉着许歌的手,不容置疑地命令:“歌儿,收拾行李,晚上回国。”

“我是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别告诉我你还想找你爸爸。”许行扶着额头,为她的执拗不知所措,“我不信你这么聪明,会不知道他早已经死了。”

话落,许行露出抱歉的表情,情急之下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冲动。

“你走吧,我不回去。”许歌转身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大理。

“如果你现在照顾的那个人就是害死你爸爸的人呢?”

许歌回头,一字一句地重复:“你……说什么?害死……我爸爸的人?”

“对,没错,当年幸存的战地记者曾寄给我爸爸一张照片。”许行将手机递给她看,虽然隔了七年,但照片中的青年一看就是大理。

“当年就是因为他,害死了包括你爸爸在内的其他三位无辜的战地记者。”许行克制地抓着许歌的手臂,“所以,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他自己好受一点,你懂吗?”

“如果不是他当初死活不交出摄像机,你爸爸就不会死!”

许歌一时没法接受,用劲甩开了他的手。

慢慢地,越来越多的细节开始在她脑中连起来。

每次她遭遇危险时他总是在她身边,以及每次看见她胸前笛子时,他的眼中总有一闪而过的愧疚与痛苦,甚至是最后一次他将她护在身下时,她以为听错了的那句“有遗憾,关于你”。

原来一切的一切从来不是巧合。

她痛苦地望着眼前的大理,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

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大理无力地点点头。

当天晚上,许歌随许行回国。

5

飞机起飞的瞬间,许歌感觉自己好像把什么落在了那里,回国的她是不完整的。

“歌儿,喝点水吧。”

许歌别过头去,她认为许行和他爸爸一起欺骗了她。

当年她爸爸在伊拉克遇难时,许伯父想将她接回家抚养她,她近乎执拗地拉着他的衣角,不愿意离开。

葬礼结束后,她将爸爸妈妈的遗像放在一起后,悄悄打开了家里的煤气罐。

后来,是许伯父救了她,并告诉她:“你爸爸是失踪了,说不定有一天会回来的,如果你不好生活下去,他回来会难过的。”

是这一句话,让她挺过了最艰难的那些日子。

想到这,许歌将手蒙在眼睛上。

许行看着她这样,叹口气,将毛毯盖在她身上。

“歌儿,对不起,当初骗了你,可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吗?”许行将她一只手紧紧地攥在自己掌心。

小五的离去让许行心痛万分,如果再失去了许歌,他不知道他会怎样。

转载请注明:
约嗲社区
yuedia.com
我们的世情故事
http://yuedia.com/category/shiqing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