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城(中)

“你会保护好我们母子的,是吗?”

(七)

终于飘起了雨。十余匹马疾驰在路上,迎着风雨。

婉婷坐在车里,静静等着史政的回答,有些憔悴的脸上写着热切的渴望。

“当然了。”史政笑着看着婉婷:“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和孩子的。你若出事,我定不会独活。你放心,咱们肯定能安全出城,然后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一起等着孩子出生。”

“嗯,”婉婷也开始憧憬她美好的未来:“咱们可以在山间搭几座茅屋,然后开垦些地,你每天在外耕田,我在家操持家务,姑姑姑父一起哄孩子……”

史政沉下脸,心底又有些不舒服。

离家前,他经过祠堂,回头看漆黑的大门在风雨中紧闭,里面很安静。史政想请史夫人和他们一起离开。可他的手脚灌了铅,钉在地上动不得,只有在心里安慰自己:“婶婶一心要随叔叔去,我又何苦惹她不开心。”

“我姑姑很喜欢孩子。可是天不佑好人,她人那么好,身边却一直没孩子。小时候,我常到姑姑家,她最疼我了,我总觉得她对我,比对你和我哥哥都好……”

婉婷忽然打开话匣子,不断谈论的还都是史夫人的事。史政心里觉得烦,他不敢想象史夫人死后的模样,暴睁双眼,或是紧闭双目,舌头会伸到外面,还是微张着嘴。

“婶婶现在还活着吗?”史政在心底拷问自己:“她是在我们走后就死了,还是一直等着叔叔回去,或是金人到了史府。”

史政觉得是一种煎熬,内心油煎一样翻滚。越想越不自在,越想又越害怕。又出了一身汗,新换的衣服变得湿漉漉。

婉婷注意到史政模样,终于停了话,柔声问史政:“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出了这么多汗,不是发烧了吧。”

“没事。”史政强挤出笑容:“天有些凉。”

婉婷忙从旁边架子上抽出一条薄被子,递给史政:“盖在身上吧,别感冒。”

史政摆摆手:“权叔他们在外冒雨骑马,咱们坐在车里,本就有些不该,若再铺条被子,别人该怎么看。”

婉婷想劝史政,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不舍地将被子放回架子上,自己起身坐到史政身边,低声道:“那我紧挨着你。”

史政打趣道:“你比那被子……”

话未说完,马车忽然停了。婉婷不稳,倒在史政怀里。史政有些生气,还未开口斥车夫,外面传来刘权的声音:“少将军,方便出来说话吗。”

史政推开车门,刘权披着蓑衣,斜戴斗笠,一脸焦急地看着史政:“少将军,请过来说话。”

史政点点头,拿起油伞跳下车。

婉婷也探出头,向刘权问好:“权叔。”

刘权擦去脸上水珠,笑道:“少夫人,我和少将军谈些琐事,您先回车里吧,别沾了湿气,伤了身子。”

刘权说着话,将史政拉到一边。金军进城,街上都是慌张的百姓,无头苍蝇般四处跑动。刘权二人挤过人流,站在屋檐下说话。

“少将军,咱们原计划从西门出去,可现在看,西门怕出不去了。”刘权如实说道:“刚刚得到消息,西门也被金军攻破了。”

“什么?”史政似乎不信:“西门不是褚建忠老将军镇守吗,老将军戎马多年,西门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破了。”

“听说南城破后,镶白旗铁骑直奔西门,老将军腹背受敌,西门副将耿可桂临阵倒戈,西门这才破了。刚才我派王家兄弟到前面探路,他们沿途遇上西城难民,听了这些,急忙回来向我禀报。”

“可,可我叔叔已经派了不少人支援南门,怎么可能还这么快……”

“南门伤兵说是南门主将临阵逃……”刘权察觉话不当说,忙改口道:“金人多是马背上长大,不擅攻城,但若进了城就如鱼得水,咱们的兵根本不是对手。”

史政也有些尴尬,忙点点头,又问:“那咱们现在怎么办,还去西门吗?不如从北门出城吧。我叔叔的主力部队屯在北门,从那里走最安全。”

“不行。”刘权道:“史阁部的主力军在北门,多铎的大部队也驻在那儿。咱们去北门最讨不到便宜。还是从西门走,西门已经破了,百姓出逃也是当然,咱们就混在人群里,应该能出去。不过……”

“不过什么?”

“咱们这一队人又是骑马,又是马车,太过招摇,不如走着过去好。可我担心少夫人身子,这里距离西门还有七八里,何况又下着雨。”

史政沉思片刻,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太多了,我回去和婉婷说。实在不行我背着她过去。”

“少夫人性子软,其中厉害你不必说得太仔细,免得她着急。”刘权又叮嘱。

“我心里清楚,不消吩咐。”史政点点头,返身回到车里。

婉婷见史政回来,面带忧色,却不问外面的事,只向一边稍挪位置,又递过一块干毛巾。

史政接过毛巾,胡乱擦一把脸,就放到一边:“整个扬州都乱了,街上挤满了人,咱们车车马马虽然舒服,走路却慢,又怕伤人。权叔和我商量一下,不如弃马步行,这样反而更快。”

“步行,这……”婉婷面露难色。

“我们也晓得你怀着孩子,诸事不便。可现在情况紧急,只能暂时委屈一下。你若走不动,我可以背着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婉婷忙摇头:“咱们如果步行,姑姑她们也要步行,姑姑年纪大了,腿脚本就不利索,外面下雨路又滑。我看,咱们还是先停下来,等姑姑她们一起走吧。”

史政忙说:“不行不行,婉婷你放心,姑姑身边也有不少人,肯定能照顾好她的。姑姑叫咱们先走,就是看你怀着孩子不方便。你若再等姑姑,不是更耽误时间吗。”

婉婷名门出身,生性纯真,自幼受教三从四德,心里又敬爱史政,对他的话自然无异议,点头道:“我收拾收拾就下来。”

婉婷披上笨重的蓑衣,史政又替她撑伞,二人被十多个门客护在中间,略显艰难地逆着人流,向西门走去。

百姓惊慌失措地跑着,口里还念叨“金军进城了。”拖带子孙,又背着家私,一路上都挤满了人。刘权持刀在前开路,将拦路的人流硬分作两堆。若有多事的,免不得要挨些拳脚。

婉婷看着慌张的难民,心里虽害怕,脸上却佯装镇静,只牢牢牵着史政的手,小心盯着脚下的路。

史政心里也很不安,偏过头看婉婷,见她小声喘着粗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婉婷是个好女人,嫁给我一年多,一直知规守矩,这样难得的贤妻,我一定要保护好她。”握婉婷的手更紧。婉婷略有察觉,抬头看史政,二人相视一笑。

此时心情最坏的还是刘权,史政虽是他少主,可实际的出逃计划均由他制定。他本想趁着西门刚破,金人立足未稳,众人趁机煽动百姓,一起涌出城。北门未破,金军定会火速驰援,也就无暇顾及其他。可婉婷怀孕,行动不便,下车近半个时辰,众人行动不过三四里。这样下去,天黑前也难到西门,路上若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刘权沉思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名字,抬头看时,是经常给史府送猪肉的屠户胡老九,胡老九背着个大包袱,手持朴刀,腰间还插把腰刀,快步走向刘权:“权爷,你们这是去哪。”

刘权不理他话,反问道:“你也是从城西逃过来的?”

胡老九点点头,道:“金人那帮狗崽子进城了,褚老将军的部队寡不敌众,却仍顽强抵抗,惹恼了金人。金人进城后就大开杀戒,这一路百姓都遭了秧。为了活命,都往城北跑。权爷,你们怎么还往西走。”

刘权道:“实不相瞒,我们就是打算趁乱从西门逃出扬州。”

“那可是死路啊。”胡老九忙劝道:“金狗现在见人就杀,西门听说被封了,这帮王八蛋搞不好要屠城啊。”

刘权道:“我之前只听说西门破了,却没料想金人这般丧心病狂,竟会不分官民,一律开杀戒。”

“他们都是畜生,狗娘养的王八蛋。”胡老九破口大骂。

“看这情形,西门比城内还危险,是出不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刘权小声嘀咕着。

“怎么了,权叔。”

刘权一愣,回过头,见是史政走过来。

史政本陪婉婷走在后面,可瞧见刘权忽然停下来,面带忧愁和胡老九说话,他料到西门必有变数,故此走上前。

胡老九见到史政,有些兴奋,弯腰向他问好:“少将军,还记得小人吗?”

史政仔细打量胡老九行头,半晌才笑道:“胡九哥啊,几天不见,怎么换了这副行头。”

胡老九还未回话,刘权就截住他的话:“少将军,西门出不去了。”

“很危急吗?”史政觉得不安。

“金人破了西门,就执行肃清计划,从西门开始烧杀劫掠。”转身指着逃命的人群:“这些人都是从西门逃命的。金人现在见着汉人就杀,前面的路恐怕不能走了。”

史政皱起眉头,不安地嘀咕:“这该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慌张逃命的人群忽然变得嘈乱,所有人开始拼命跑起来。后面的人叫喊着挤压前面的人,被推的人破口大骂,又开始拥他前面的人。乱糟糟的人群纷纷扔掉身上杂乱的物品,还有不少人连斗笠、蓑衣都脱了,任意雨水浇打。

一个年轻人跑得慌张,不小心撞到胡老九身上,胡老九没来得及反应,年轻人就连滚带爬跑远了。

“缩小圈子,保护少夫人。”刘权瞧着慌张的人群,猜出其中原因,有条不紊地下令。

后面又有人向前狂奔,不小心撞上胡老九。胡老九这次手快,反手便扯住那人衣服,朴刀架在那人脖子上:“你想死啊。”

“你杀了我啊。”那人是个老秀才,花白的胡子,满脸皱纹,一件打满补丁的长衫挂了不少泥,淋在雨水里,显得可怜:“死在自己族人手里,总比让女真人杀了强。”

“你奶奶的,还你妈嘴硬。”胡老九还没骂完,就听到身边有人骂他的声音:“我操你们祖宗,你们不怕死,别拦着爷爷道。”

“你们找死。”胡老九松了老秀才,扫过朴刀,又对后面的人大骂。

老秀才趁机想跑,又被刘权一把拽住:“老先生,是不是金人过来了。”

“多铎的骑兵马上就杀过来了,你们快放开我,我还要逃命呢。”老秀才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刘权听到这消息,也慌了神,不自觉松开手,一只手拽着史政,一边冲部下大喊:“所有人向路边移,靠到商铺上。”胡老九听到这话,也不和别人对骂,跟了过去。

路边是一家药铺,门上挂一把大铜锁,已锈迹斑斑。

刘权抽出佩剑,道:“少将军,金人马上就会过来,少夫人怀孕,咱们跑不远,只能到里面暂避。”

史政点点头:“全凭权叔处置。”转身去人群里找婉婷。

刘权宝剑锋利,剑落铜锁断,刘权忙招呼史政等人进去。

胡老九一旁见了,忙道:“权爷,我能和你们一起躲进去吗。”

刘权忖道:“这人粗通武艺,胆子又大,留在身边不是坏事。”点头道:“自然可以,快进去。”

胡老九挺过朴刀:“我给您断后,您先进。我还有个好主意。”说着话,从背后包袱里掏出一把铜锁:“这是我屋子里的,逃走时寻思也值些钱,就带在身边。您先进去,我在外面上了锁,金狗杀红了眼,就难发现咱们了。”

刘权笑着寻思:“这厮还真有用。”弯腰捡起地上断锁,揣入怀中:“那你怎么办。”

“我一会翻墙进去。权爷放心,出不了岔子。”胡老九大咧咧拍拍胸脯。

“好,那你小心。”刘权接过胡老九背上包袱,小心进屋。

胡老九待所有人进屋后,用铜锁重新锁好店铺们,挤着人群绕道屋后,翻墙进去,就瞧见刘权一行人匆忙走向后院。

“权爷,你们去哪。”胡老九不解。

刘权将东西交还胡老九:“后面比前面安全,咱们到里面说吧,雨淋着太难受了。”

后屋是里外三间相通的屋子,中间是迎客的小厅,两旁是寝室。推开门,迎面就是空闷的腐朽气味。屋里遍布尘土,屋顶还结着蛛网。

“看样子这家人在金人围城前就逃走了。”史政扶着婉婷,边走边说。

“早走至少不是祸事,咱们留下来的,就把命交给菩萨吧。”刘权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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