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长天一曲秋水谣(2)

罗秋水家的房子,建了有十多年了,比她岁数还大,所以对它,她不得不含着一丝敬畏。

十多年后,她重返旧地,老屋依然沉默伫立,虽然历经沧桑,却始终深沉无语,成年后的罗秋水何尝不明白,这是一种大音希声,高山仰止的智慧。

她虔诚地站在屋前的空地上,像是面对一尊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的佛,心境空明地闭上眼睛,不是祈祷,而是缅怀。

缅怀她逝去的青葱年少,缅怀她不得不与之告别的情窦初开,缅怀记忆中洒脱阳光的少年郎。

是它,像一个沉默无声的见证者,小心翼翼地为岁月画着勤勤恳恳的年轮,将一切的欢声笑语,还有泪水淋漓,殷殷切切地记录在一砖一瓦的缝隙里。

是它,将父母的青春韶华,甜甜蜜蜜的新婚之夜,锅碗瓢盆,鸡飞狗跳的争吵喧闹,新生命孕育的惊喜感动,父亲离开以后母女二人与苛刻的生活狭路相逢的坎坷与艰辛,那些无从掩饰的汗水与泪滴,通通收入囊中。

只是隔了如此漫长岁月,罗秋水与老屋,却只能形同陌路,她仿佛站在深渊的一侧,目光渴盼却终于荒凉地发现世间最残酷的一则真理——

一切过往,终成虚妄。

她寂寥地走近,不无惊喜地发现在粗棱棱的墙壁上,还留着敏感细腻的少女时候亲手勾画的心情。

一个龙飞凤舞的英语单词——“HAPPY”。

原来多年前,她稚嫩的心里,怀有的赤诚心愿不过是成为一个简单快乐的人,但越到后来越深切地懂得,所谓一尘不染的快乐,其实是人世间最难得的东西。

成年人的欲望深沉,像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关键世上琳琅诱惑太多,谁也做不到心如止水,故而沉沦婆娑红尘,各取所需,各显神通。

得到一些,失去更多,得不偿失,于是愁眉苦脸,纷纷感叹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还有,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罗秋水也不过庸庸碌碌,兢兢业业凡人中的一个。

现世冷清,但回忆鲜活,闪烁迷离光泽,因为失去,所以千娇百媚,难以忘怀。

时光如流沙泡沫,噼噼啪啪,破碎成虚空,但总有一些事物,顽固忠诚,做岁月的见证人。

这座房子如是,墙壁上的粉笔字如是,立在一楼与二楼之间的金属立柱亦如是。

罗秋水伸手触摸,那柱子的冰凉一如既往,只是许多年滚滚流逝,它的表面,布满斑斑锈迹,远远望去,像密密麻麻的苔藓。

她又想起那个夜晚,父亲离乡背井多年,重组家庭,又因为夫妻不和,一人沦落归家的那个夜晚。

还记得,那是个月光皎洁的秋夜,她心里万分难受,如蚂蚁肆虐攀爬,渴望找一个人倾诉,思来想去,只有关长天才安全可靠,关键在于,她没有任何其他朋友。

如果就这般出门,难免惊动母亲,她想到了从二楼沿着金属立柱,直接滑到一楼,然后去找关长天。

那个夜晚,她穿了白色的裙子,上面画着蓝紫色的燕尾蝶,外面披了件明黄色的外套,赤着脚丫子,小心翼翼地走在房间的地上,打开门,翻越栏杆的时候,她默默地屏住呼吸,心里有一丝恐惧,却也含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欣喜,仿佛自己在做一件分外勇敢的事情。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到眩晕,但是当双腿紧紧夹住柱子,哧溜溜地一滑到底的时候,她感到无法言喻的欣喜。

因为紧张夹杂着激动的缘故,她忘记将鞋子带出来,只好赤着脚向关长天家里奔去。

秋天的晚风,已经有了几许清凉的意味,她在路上呼哧呼哧地奔跑着,全然忘记考虑母亲知道她如此胆大妄为会有多么伤心难过,以及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待会儿她该怎么回房间,敲门肯定是不能够的,但是她断断做不到顺着柱子一寸一寸爬上楼的。

年轻的时候,就是无畏如此盲目热情,根本不去考虑代价,成年人就做不到,一点小事,也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怪他们,如果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生活不会纵容他们天真任性。

多年后罗秋水回忆往事,依然感到唏嘘不已。

她站在关长天家门口,月光袅袅地撒落下来,她忽然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有片刻的怔忪与恍惚,看着他家里温温暖暖沁出来的灯火,一股泪意像游蛇一般悄悄地蔓延上她的眼角,她好羡慕关长天,有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有一双去过北京的父母,羡慕他那么纯真开朗,不像自己,如此不合群,桀骜敏感,和身边的一切时时刻刻剑拔弩张。

她没有立刻去敲门,而是附在他家门板上,悄悄地聆听里面的动静。

电视机里在放着《西游记》的动画片,隐隐约约传来猪八戒哼哧哼哧的声音,关长天还没有睡觉,他爸爸在和他说话。

“今天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做什么?”

“骑自行车撞罗秋水她爸。”

“我不是故意的,是车轮自己不小心……”

“车轮也是人控制的,我是你爸,你的那点小心思还想瞒过我。”

“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看着罗秋水哭得很可怜,所以觉得那个男人可恶。”

听到“可怜”这两个字,罗秋水像是吞了一只苍蝇般,郁闷难言。

她心里只是想:“谁要他的怜悯,自作多情。”

她忽然感到一阵失望,准备掉头就走,不觉右脚后根撞到了一个碎石子上,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嘤咛。

关长天在房间里听到了这声动静,立刻打开门,见到是弯下腰揉着脚的罗秋水,有片刻的诧异,也有难以掩饰的惊喜:

“罗秋水,你怎么来了?你的鞋子呢?呀,你的脚流血了,快进来,我让我妈帮你找找创可贴。”

房间里的光温柔地包围着罗秋水,还有关长天炯炯凝望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只觉得周围太亮,不能睁开眼睛,只是嘴硬地吞吞吐吐:

“不用了,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多的红领巾,借我用用,用完以后我会给你洗的。”

关长天的爸妈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他背后,两个人亲切和蔼地望着罗秋水微微笑着,如果换做今夜之前的任何一个时间,她都会感到舒服惬意。

关长天的父母,是村里难得见过世面的人,心思也和别人不同,他们去过繁华的北京,在那里做了多年的生意,却选择回到这个不起眼的村子生活,做做木头家具,拿到镇上去卖,村里的人都说他们傻里傻气,但是罗秋水内心却暗暗地敬仰着他们。

只是这一刻,她只觉得那抹笑容里,掩藏着遮天蔽日的虚伪怜悯,她没有可怜兮兮,她也不需要别人对她泛滥同情。

关长天的爸爸看到她脚上的伤,二话没说就走过来把她抱进房间,让她躺在沙发上,然后叫关长天去取消毒药水和创可贴。

罗秋水只是静静地低着头,任由关长天的父母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她的伤口。

关家夫妇都是聪明且有涵养的人,自然懂得罗秋水这副模样,是为着什么缘故,关妈妈一边温柔地用棉球擦拭着她的伤口,一边轻声地说:

“你不要怪你爸,更不要埋怨你妈,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会懂的,但等你长大以后,你就会知道,他们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罗秋水只是一味地低着头,让稀薄的刘海挡住她的眼睛,因为难以掩藏的泪珠已经仓皇溢出了。

关妈妈继续苦口婆心地安慰她: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安心心地念书,好好学习,天天常常对我说,你的成绩在班上拔尖呢,可不能因为家里的事情,就耽误了自己的学习。秋水,你要记住,和谁置气,也不要和你爸妈置气,你走到哪里,他们都是全天下最珍惜在意你的人。”

罗秋水忽然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关妈妈,一字一句郑重地说:“妈是的,他不是。”

关妈妈自然明白,罗秋水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她没有料到秋水会陡然冒出这一句,刹那间有些尴尬,但是过了一霎,她只是用手掌轻轻地拍在秋水的肩上:

“秋水,有些东西,你是无法左右的,就连你爸妈,也不能左右。他们也有自己的无奈。这些道理,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概是不懂的,但我还是要说,我相信你能明白。秋水,你是聪明的孩子,但也不能太敏感决绝了,尝试着去接受好吗?”

秋水心里一如既往地难受,但是有丝丝轻柔的温暖,却悄然地往心坎渗透。

这时候,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关长天忽然拿出了一粒糖,正是黄昏时候被罗秋水拒绝的那一颗,金光闪闪的糖纸都是一样的,这时候,却没有第一次见到那般地晃眼睛。

她看了看关妈妈,又瞥了一眼关长天,接过了他递来的糖,然后小心翼翼地说:

“谢谢。”

这一句谢谢,既是对关妈妈说的,也是对关长天说的,虽然他口中“可怜”那两个字,依然像根针一般扎在她心口上,但是那种尖锐的阵痛不再强烈嚣张。

那天晚上,是关长天的爸爸将罗秋水抱回的家,关长天默默地走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罗秋水闻到关爸爸身上散发出来的悠长绵密的木头芳香,情不自禁地将脸倚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多年以后,她流连过许多男人的床榻,听过各种措辞的情话,但是只有少女时期那个夜晚,只有那个男人肩膀的宽厚笃定,还有隐隐约约的舒缓心跳,才让她体会到了最刻骨铭心,一击即中的温暖安全。

那夜的星光温柔,晚风清凉,罗秋水一生都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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