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岛
那天汹涌的大西南浪没有光顾小岛。远远近近的舢板、独木舟照样环绕岛四周照样按人类古老的渔耕方式在波涛间颠簸,一如潮起潮落那般索然无味。我在穿过一片椰林走进潮腻腻的海风时突然想哭,其实我也不明白这到底为什么。
我的脚下是一座岛,岛的名字便是我这篇小说的题目——蓝岛。然而,十分遗憾的是这两个字眼纯属时下所说的“模拟”的名字。不过声明即使是模拟的名字也不是我的凭空臆造。
它的虚幻或不确定性其实出自我黄姓家族那十七册一百六十八卷的族谱封面。那一式的蓝底封面从左至右分别上书两行小楷和大楷——《O岛;黄姓族谱》。
显然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并非为早期修纂者的纰误。因在越来到这岛之前岛并没有名字,而岛人祖祖辈辈均习惯称自己生活的这个岛为“家”或“族”。譬如从海上渔耕回岛时便说“回家”;
又譬如提及“我们岛”之类话题时则称“我们族”。即使是族谱的正文也如是说。不过我想编纂族谱者或许多少会迟疑于岛的开创者越之间。
因为正面理由是:越远离大陆千辛万苦找寻的就是蓝岛,而最终越落脚的地方也就是该岛。
那么这个岛有可能就是蓝岛。反面理由呢?越是在其乘坐的三桅船沉没之后漂到这座岛来的,这点该不会出自越的意念吧?况且岛的始祖人越在其后来七十二年的岛上生活中从没正式命名过该岛为蓝岛,这为与他相伴的侍者驷所证实。
那么这不可能是蓝岛……面对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的问题,编纂者们完全有条件考虑为了审慎或为了有别于其他的诸如“X岛”、“某岛”、“无名岛”等等因素,断然采取称谓“O岛”这一较为巧妙的做法。
即既是岛,又不是能胡乱冠之以特定名字的岛。史以实为准绳也。同时这样做不管对古人或是来者大家都轻松。
我之所以不沿用这个巧妙的做法,是因为我要反映的“蓝岛”并非“O岛”,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岛。蓝岛最早作为越的追求境界,在其诞生的那瞬间,就已经超越其本身的意义,我们无法看到它又无法摆脱它,它到底是什么呢?
至今尚成为包括我在内的很多后者所困惑迷惘的问题。我没理由像族谱的编纂者们一样逃避现实,绕开这个终生折磨我的符号,我于是别无选择地决定使用模拟的形式,来追踪越以及蓝岛的始末。
越作为我们岛上族谱中的第一位先人,出现在正式版本的书刊上是唐代刘珣所著的《岭南录异》。但由于先人越以及越的所做所为,一如云遮雾罩缥缈无踪的岛屿,太富于传奇和神秘色彩,所以后人刘珣的笔墨便显得十分苍白无力以至谬种流传。
其实问题并不在于如何澄清我漂泊家族的那段漫长的历史。
三十三年前,当我从那个血色的大西南浪围困的正午来到人间,我便预感我终生的命运将与黄姓家族的头一个(注意,是O岛的头一个,其实上溯渊源,我的始祖是黄帝)先人越纠缠不休,我将在这辈子里被越设置的没完没了的困惑耗尽最后一抹光阴。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下去是会产生奇迹还是完全徒劳无功,但我将注定永远无法摆脱,正如祖先越的一生。
在这之前一切都显得洪荒久远。
孩儿要走了,父亲,但愿这不是见您的最后一刻。十六岁的越说。我注意到越说话时眼睛死死盯住父亲。被唤作父亲的国王,眼里有儿子两个高大的身躯。
而越的身后,涨潮的大海有万千种声音在竞相呼唤。父亲,原谅我吧,孩儿不能和您老人家固守这块大陆,他的心早已属于远海中的蓝岛。十六岁的越又说。
此时,越看到自己的两个身躯在父亲苍老的眼眶里慢慢溶化了。父亲微微把头转向儿子的背后,他看到一只矫健的精卫鸟嘴里衔着木石,嘎嘎飞向阴冷阴冷的蓝色深处。
他猛然想起也是这个日子,前年,十四岁的儿子便背着他第一次远航,去寻找他的那座蓝岛。当第二年大西南浪刮得咻咻嚎响的季节,他知道该是儿子回来给他讲述一个故事的时候了——
我和我的二十个水手漂到一座美丽的小海岛,就在岛上小憩下来。那天海不知为什么疯了,一时间小岛上飞沙走石,岛于是摇动起来。您一定像我们一样没想到,这并不是什么岛,而是漂在水上的一条大鱼。
因为天长日久,鱼身上刮满了沙土,长出了草木,形成了岛屿的样子。大鱼惊动起来,“岛”陷落了。于是我和我的水手们全都没入海中。
没想到的是水手们早已相约死死抱作一团,用他们灌饱了海水的躯体给我摆成一条巨大的皮筏。我躺在上面漂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漂到陆岸来……
父亲留意到十四年来从没掉泪的儿子腮帮上的两行泪痕,他听到儿子海浪拍岸一样的声音:父亲您记住我那二十位水手的名字了吗……,儿子擂鼓一样乒乒乓乓一口气念完了那串关于二十个灵魂的代号,然后倒在绛红色的地毯上。
儿子你太渺小了,以你这区区血肉,能与险恶万端之汪洋较量么?父亲唏嘘嗟叹,龙颜倏地袭上一层云翳。
一刻后醒来的儿子始终一如既往地吼:父亲您记住我那二十位水手的名字了吗……,父亲听到儿子的声音依然像海浪拍岸一样,只是感到那声音已经染成一片赭红色了,儿子这次是用滴血的嘴巴将话喷出来的。
我注意到刘珣对国王这个角色的记述比较公正。作为越的父亲我祖先的祖先,我没任何理由以自己的好恶去歪曲他。事实上他真的没有阻止越的第二次远航。然而他从越归来时站在大西南风里的那副狼狈相中一下子阅读完了续下来的第二个故事——
越的船在老洋里驶了不知多少天,遇上了一座风光旖旎的海岛。越和他的第二批二十位水手正在欢呼之时,才发觉这是一个巨大漏斗形的海岛。
漏斗的底尖处,便是一个无比深邃的布满黄金的峡谷。这时,骤然而来的一阵过海风从背后刮过,他们呼地全被卷进了深渊。死神在第五天向众人敲响了丧钟。但见水手群中走出一条汉子:主人,我的身上有供您喝的血吃的肉,您带领众兄弟享用吧!
说完,一头撞向尖利的石丛。直到记不清过了第几天,当最末一位水手背书一样念完了第一位弟兄所说的那句话,完成最后的一个仪式时,越才知道自己根本没勇气亲自下手去撕碎那位水手枯槁的肉体,他只在同一刻体味到了死亡前痉挛的快慰。突然,从天而降的血淋淋的一条大鱼掷落在越的跟前。
越感到十分惊奇。这时,一个古老的传说刺醒了越的神经:在一个遥远的孤岛上,岛间有条深深的珠宝峡谷。
珠宝商们无法下得了峡谷,就把开膛的大鱼丢下谷中去,待沾满珠宝的血淋淋的大鱼被大鹏鸟攫着飞到岛子顶端,停下啄食的时候,他们立即呼喊着奔去,驱走大鹏鸟,收拾沾在肉上的珠宝,然后扬长而去。
越于是立即用大鱼卷住自己的身体,用缠头绑紧。就在此时,一阵凉飕飕的阴风刮过,大鹏鸟的利喙深深抠进了大鱼的眼睛,攫着大鱼连同越一块儿飞腾起来,最后落到岛子顶端,正准备啄食鱼肉时,忽然黑礁后面爆雷一般猝然轰响的叫喊声和锣鼓声,倏地惊飞了大鹏,越得救了。
你已经两次从死神手中逃脱,儿子,难道你不晓得那句“事不过三”的圣语吗?
父亲,我懂。可我从母亲的血肉中脱胎后,我灵魂深处的神就对我说,记住,你终生的命运注定属于漂泊的家族。
不不儿子,在你的血管里,流动的只有贵族至高无上的血,你来到人间就注定坐享其成的。
嗬嗬父亲,那是祖上的庇荫。可是,既然天地赋予我血肉手足,我就该用自己的血肉手足去索取去创造。两次的远航,我开始体味到陆上人类永远无法企及的快乐,我想我也许该是一条独木舟,一只精卫鸟,一座风雨中的孤岛……
父亲忽然记起一件往事: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他偕儿子率领随员上山狩猎。迎头挡着一座孤山,孤山顶上站着一个人。那人在干什么呢?他感到好奇。
便命随员抬他上山去探询。强烈的好奇心使他忘记了国王的至尊,他下轿后上前发问:
你是站在这儿等朋友吗?
那人答:不是。
那么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吗?
不是。
是在这儿看风景吗?
不是。
要不也像我一样在狩猎吧?
不是。
既然什么都不是,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何必一定要为什么呢?我只是在这儿站着罢了。
父亲当时发觉儿子在听完那人的说话后,小小的脸蛋儿立时绽开了微笑。儿子凑近父亲的耳边,小声嘀咕:父亲,我懂。
尽管仍然疑惑不解,作为父亲,他此刻晓得自己没理由去听一个孩童的牙牙学语。
然而,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他不知道,就是自己和那个不明身份的山顶人的对话,足以影响了儿子的一生,他也没想到儿子已经从中获得了人类的大彻大悟,而这大彻大悟将会成为耗尽儿子毕生精力的至高代价。
父亲艰难地把那句快要滑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像探问孤山上那个不明身份的人那样,再次在儿子面前充当一个愚蠢的角色。
越这时看到父亲恍若历尽艰辛地从悠久的岁月中走出,颤巍巍的右手从案上拿起一块金光闪闪的钱币,掂量了半刻,然后掷将过来:
看看你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还是神的手里,儿,去吧!
越恭恭敬敬地拾起那块钱币,他感到上面还有父亲留下的体温,忽然觉得这钱币沉重无比。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那座烟气缭绕的大雄宝殿。他完全明白,自己此刻伫立在佛祖面前的百般虔诚,或者是作为一个遥遥无期的精神补偿或者纯粹是为了答谢父王的恩典。
越闭上双目,口中念念有词,我至今仍能感受到那低平且沙哑的声音里负载的分量——
我现在遵照父王的旨意掷钱问卜。如果正面朝上,将表明我远航的目的定能达到;如果反面朝上,则适得其反。
钱币像一颗美丽的流星从越的掌心中滑落,在叮咚触地之后直立着旋了一串十分生动的圈儿,停了:正面在上!佛祖在上!
那个父与子依依惜别的仪式一直持续到当天大西南浪的停歇。当拍岸的浪涛被沉重的浪涌取而代之后,整个生离死别的场景便被永恒地镌刻在午后灿烂的海蚀崖前。
我听到那只失踪多年的精卫鸟嘎嘎飞过海面时羽翼扇动海空气流的十分美妙的声音,它嘴上衔着的木石,在我记忆的天平上已经和延续了三百万年的历史有同等的重量。
因而我无力校对那远古的一页是否还有别的疏漏。当我再次用非常复杂的眼光回首审视越那副陌生或者熟悉的容颜时,我的眼前于是泛滥开一幅无垠无期的不老潮。
在那不老潮的深处,一艘巨大的用椰树皮栓合、用橄榄糖泥缝的三桅船正在徐徐行驶。船的两侧,两只黑白相间的杂色海鸥在相拥着轻盈地低低飞翔,这使我怀疑它们是不是两只守护神。
船艏处,美人鱼在发出哀婉动听的吟唱;鼓手鱼在敲击着咚咚的小鼓;石首鱼把它那沉雷似的声音传向老洋的深处;
海鲫鱼的叫喊恍若天鹅滑过长空的轻轻咏叹;海象吹的是一种没有节律颇具滑稽的长管喇叭;就连粗鲁的鲨鱼,也用它似乎是咬牙切齿的歌声,加入了茫茫大海中这首天然的交响乐的大合奏。海天一色让你无法分辨天上人间。一切都显得那样缥缈美好。
水手们担心的吃人的海妖,黑旋风的魔海以及海洋中的无底洞、龙王窟之类统统不见任何影子。他们对主人越所说的那个圣洁目的地——蓝岛,充满了希望和憧憬。
三桅船在第三十六天驶进那片西南浪盛刮的海域时,越才发现那条巨大的青鲨已经跟随三桅船一直游弋三十六天了,越因此感到纳闷。他记得在开航的第一天,这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青鲨就开始盯着三桅船紧追不舍了。
人们用桨、篙等物件驱赶它,你在左舷赶,它窜到右舷,在船头赶,它躲到船尾,就是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样子。
水手们也就懒得理它了,由着它,作个伴儿也好吧。越正在满有兴味地瞧着舷旁游动的鲨鱼,此时,他突然感到眼睛一阵酸疼,他以为可能是连续的颠簸苦煞累的。其实他还不知道这一阵酸疼将会使他背上一个终生再也没法摆脱的顽疾,而且这个顽疾已成为愚弄他的罪恶之薮。
当那阵酸疼刚刚过去时,一座隐约可见的岛的轮廓从远海那边闯进了越的眼帘——啊,越用候鸟和鸣般的声音歌一般唱出了心底的快乐,全船的水手同时也欣喜欲狂,这可是开航以来所遇见的第一座岛呀!佛祖,是你赐给我们的洪福吧!
经过大半天的航行,那座岛屿终于呈现在眼前。他们是大失所望了,那无根无底地漂浮着的密密麻麻蓬蓬丛丛的海草,软软沓沓地布满了一望无际的海域,在死气沉沉地嘲弄着人们。
越命人打砣测水,几百寻长的绳子坠了下去竟无法到底。从收回的疲软的绳子中分明可以感受到,他们仍在深不可测的老洋中航行,附近不可能产生任何形式的岛屿。
人们开始感到不安和奇怪,这在当时是十分合情理的。三桅船无可奈何地穿行在无垠的海草水域,如果遇上微风,三桅船就干脆钉子一般牢牢陷在那一片墨绿色的世界里,休得移动半步。
这是什么地方?水手们透过黛色的海水,见到许许多多的蠕虫、桡足虫、小鱼、小虾和小蟹在海草里游弋爬动,它们身上的颜色和海草一模一样,稍一粗心就很难辨认出来。我发现越在揉着发酸的眼睛时露出了一脸疑惑不解的神色。
使他惊奇的是,这些海草有的很细小,只有几厘米长;有的却很阔大,足可绕三桅船一二十周。但见四面一片墨绿无尽无头,让人进退维谷。
此时,恐惧感像猫爪一样挠紧了每个水手的神经,他们不知道何日何时才能驶出这片魔窟,前路茫茫,将会有什么样的灾难降临到头上。
一些胆小的干脆趴倒在甲板上恸哭起来,一时间,悲怆和绝望像铅一样压住了这艘孱弱不堪的孤舟。
我想越这时仍然沉溺在疑惑的气氛中,不过他还是十分理智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怎样做。尽管时隔多年,越那坚定沉重却分明夹着几分游移的声音仍然回响在我耳畔:佛说,无岸之处就是岸。相信吧!
前几天,我为写这篇小说特意到北京图书馆查阅有关的海洋资料。我在称为近代海洋学鼻祖的英人约翰·默里的《海洋》一书中找到了有关记述。得知三桅船现在正行驶在太平洋M—1076海区的环流中心区,附近确无任何岛屿。
这个海区,生长着繁茂的马尾藻以及其他浮游藻,面积达一万四千多平方公里。由于这里是环流中心,风浪小,过着漂浮生活的藻类不能远徙,便麇集在这里安家落户,形成一个特殊的海域——藻海。这是继哥伦布船队之后发现的第二个没有海岸的“海”。
难为的是那条自讨苦吃的青鲨,它始终一步不落地跟着三桅船艰难游动。由于水草的茂密,连它也无法靠着三桅船并行,它已经聪明地绕到船尾去了。它用那宽大的喙吻,紧紧地咬住舵把,扇动着扁阔坚挺的尾鳍,以船的一致速度缓缓蠕动着。
一周之后的惶惶航行,总算驶出了这海中之海。越满怀希望地期待那座蓝岛的出现。这时水手驷怯怯踱到越的跟前,支吾了一会,小声说:主人,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越已经从那个期待中走出,很是开朗地答:行,说吧。驷低下头,不敢正视越,呐呐地问:主人,这么多天了,我还不明白要去的蓝岛航道在哪儿呢。
我想我如果是驷我也会提出类似的问题的。因为你真的不明白越这人为何拒绝使用航海家们必备的海图和罗盘。要知道,航行总的要有个方向和选择呀!
越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他早就猜到驷要提出这个疑问。但他没有正面回答驷,而是巧妙地跨越了驷抖出古代一位大师的语录:至道无难,唯嫌拣择。
当你问起道路方向在何处时,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哪儿都无路,哪儿都是路,我们现在就在道当中。
越拍了拍那个仍然怔在一边的年轻水手,让他靠近自己身边坐下,接着说:如果起航前我给弟兄们讲的那个故事在你的脑子里尚未被潮水卷走,你是不会轻易放过给我再复述一遍的机会的,对吧?
驷眼前一亮,他当然记住了那个耐人寻味的故事,于是他走进越已经消逝多日的口吻中:一条小鱼向鱼王问道,我常听人说起海的事情,可海是什么?它在哪里?鱼王解释道,你的周围就是海啊!
小鱼说,可我怎么看不到?鱼王又说,你不但在海里居住,在海里活动,而且还把生命放进海里。海在你里面,也在你外面,你生于海终归于海。
海包围着你,就像你自己的身体……驷说到这里显然有点不好意思,他红着脸转过身子瞧了越一眼,驷十分惊讶地看到,越的两只眼睛里游动着同样的一条小鱼。
又一个朦胧白天来到了,越于是在左手的玉镯上刻下了新的一道深深的印痕,他记不清自己在玉镯上留下多少印记了,也无心去数。越注意到海昨夜好像不曾睡眠过,依然那样毫无生气,天气也显得越来越热。
他有点懒洋洋地向船头那边踱去,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到那边去,只是想去。这时,右舷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越的视野,他同时感到眼睛生起一阵刻骨的酸疼,然后不得不拼命用双收去轻轻捂了一会。
一股说不出的强烈的欲望从胸间汹涌而出,越不由得忍住眼睛的酸疼,再次向那身影掠去,就在这一瞬间,一双深情的眸子默默地朝他倾注而来!啊,是你!你在这儿!越一下子惊呆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一片漫天血红的记忆潮水,蓦然把越卷回父王五十生辰庆典的那天。
在海一样万头攒动的人流中,一双燕鸥般明皞动人的眸子倏地滑入了越的视线。越只听说在众多前来祝寿的国家中,还有一个闻所未闻的岛国,岛国国王有一个美丽绝顶的公主……这是否就是那位公主?越踌躇间,已见公主腼腆热烈的目光向他瞄来,欣喜地在越的脸上定格了。
越记得当时他们彼此都来不及作任何形式的接触乃至交谈,他们显然被一股火山爆发之后的熔岩所溶化了。两双热辣辣的眼波一下子吻遍了对方的躯体。
越在那一瞬间突然感到生命的海洋狂风大作惊涛拍岸,灵魂之舟蓦地跌进一片洪荒恒古的深渊……恍惚间,越隐约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声音在嘈嘈嚷嚷中显得格外地断续和微弱,他依稀辨出是两个字眼构成的名字,他听闻那迷濛的字眼儿须臾化作一曲缥缈悠扬的天籁,跌宕于无限广漠的天地之间,再也无法湮灭……当天夜里,越辗转反侧,彻夜难寐,乃至东边天幕微亮时分,越忽然得了一梦。
梦中,那双燕鸥般会歌唱的皓皓眸子,在无垠的蔚蓝中脉脉向他吟咏着,召唤着,连同她的名字融成一曲美妙动听的天籁——
在这里,我要说明一点,那是刘珣完全忽略了(或者故意去掉)这个细节,殊不知这个细节在越的一生追求中占有何等重要的位置!我设想越的远航无疑与这点有关系,我还以为那“两个字眼构成的名字”(族谱中多次提到)或者就是“蓝岛”本身。
从另一个角度说,即使不是蓝岛,这个细节的意义也已经不在其本身了。
因为,醒来后越向父亲郑重宣布:明天,他将要开始做一件事,他将为这件事不惜把整个生命奉献。同时他要父亲答复他唯一的请求:别问儿这是为什么。我记得越所说的明天正是他的第十四个生日。
越做梦也没想到,那双燕鸥般的眸子就在目前。她就一直躲藏在自己的船上!越兴奋得几乎窒息过去,嗬——他忘情地喊了一声,疯子般扑将过去。“嘣!”的一下,他绊倒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倏地烟一般消失了,四下一切乌有子虚……
我查核了有关越的这个细节,族谱上的史料证实:那是越梦游症的开始。其实那时离天亮还有很长的时间。当时远天的濛茫,对于靠近赤道的海洋时间来说,是凌晨三时二十分。
那条不知疲倦的青鲨,依然不分昼夜永不停歇地咬住三桅船的舵把,扇动扁阔坚挺的尾鳍,在无声无息地随船而行。
此时太阳显出一片血红热烈,热烈得让人不敢正视目眩脑昏。待到八九点钟光景,便又大又正地倒扣在人们的头顶上,直令你仿佛看见自己被投入火葬场的焚尸炉,焦了,化了。
越听到自己赤裸的躯体被烤烧得咝咝发响,不禁联想起渔夫在冒烟的沙滩上翻晒海鲜的场面,他甚至毫不怀疑船上的所有血肉之躯已经快要烘成干枯的晒滩鱼了。
船上的淡水已不足一钵,带上的食物在开航后不到半月就消耗光了。好在随手可以钓到一些鱼,即使不用钓钩,在一条线上绑块布条儿往海里一抛,那些盲目贪吃的金枪鱼、青鲇鱼、鲙鱼就扑上来,你顺势往上一提,鱼儿就被俘获了。
然而缺水,缺淡水!越忽然产生一丝从没感觉过的奇怪念头:我们眼下就坐在水上呢,为何光是陆上的水才能喝,而海里的水却喝不得呢?
这时越苦笑了一下,竟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噢,正如我之与父亲,我俩虽然同一血统,而他却固守他的陆地,我却要闯向大海。
万物自有其专一秉性,不能一概而论啊!瞧着因酷渴已经嘴干唇裂脸容枯萎的弟兄们,越于是果断地爬起来,一步步蹭到船中间去,一举抓过水钵,送到众人面前。越用饱满滋润的音质向众人发出了恳切的呼唤:喝!然而,没有动静。
众人明白,那是生命之源,不到渴死之时绝不轻举妄动。
越又说:喝!众人始终没有动弹。一会,旁边缓缓踅过驷,驷艰难地咽着唾涎,试探着:主人,就这么一点水了,喝了,明日呢?越于是激动起来:好样的驷,你还想到明日!
越已经干涸破烂的声音夹着一股青烟撒向开阔的海面:明日自有明日之食。既然佛祖已经向我打开通天之门,我们终究能抵达心中的境界!
刻进三桅船水手们记忆里最残酷的印痕,是这带海的不测,气候的不测。这点至今仍使所有的航海者谈虎色变。几秒钟前太阳猛烈高挂,眨眼间已经天呜海恸,还未待人们清醒过来,一场山呼海啸的飓风拔海而起,越和他的水手们连吁一声的可怜机会也没有,就被一股脑儿卷进了世界的末日……
时间的概念已经纯粹消失。当越们穿越了漫漫的地狱之后,越欣喜而且不可相信地在夕阳的残照里看到了伙伴们以及和自己生死与共的三桅船。更使越激动万分的是,全船伙伴安然无恙,而且还拥有了半船舱的雨水——淡水!越于是舒坦地笑了。
我能感受越此刻微笑的全部意义。我看到越早已返回了他八岁的那个到春寒的日子,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百般溺爱地把越抱在膝盖上,越总是喜欢坐在老先生的“木马”上听他讲戏文。
老先生边晃荡着越边慢条斯理地说,我今天讲的不是戏文了,我给你讲讲我遇到的一件很有趣的事儿:在大都,我碰过一个叫“哭婆”的老婆婆,她雨天哭,晴天也哭。
我觉得奇怪,问,老婆婆,你为什么要哭呢?老婆婆哭诉道,因为我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卖鞋的,小女儿嫁给卖伞的。天气好的日子,我就哭小女儿的雨伞一定卖不出去;
下雨的日子我就哭大女儿的鞋卖不出去哪!我听了不禁失笑,说,那你为什么不晴天时想到大女儿的店生意会更好,雨天时小女儿的伞一定卖得更好呢?
哭婆一怔,半天说不上话。从此,好哭的婆婆再也不哭啦,无论晴天雨天,她总是笑嘻嘻的。
越此刻品味着老先生的那句赠语:即心即佛。同一件事情的发生,是喜是忧,全在于你站在哪个角度去看待它。越分明觉得心里有一种深邃久远的感觉。
那条盲目的青鲨,依然闲若无事地扇动扁阔坚挺的尾鳍,像一只顽固的寄生蟹,紧紧咬着三桅船的舵把,在狺狺同行。而这时的大海,仿佛刚刚从一个狂野的男人糟蹋下脱逃的少女,还流露着无尽的惶恐和难泯的余悸。疲惫不堪的三桅船,在小山一般的浪峰中地老天荒似地颠跌、飘摇。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船头那边突然传来几下急促的叫唤:船!船!越和伙伴们于是相拥着来到一侧的甲板上,惶惶然朝所指的方向望。
果然下风不远处有一艘单桅船在波浪间跌荡。越立即命人转帆靠过去。一会,便接近了那艘单桅船。
只见单桅船上,一切井然,舱内叠放着十分整齐的货物,帆张开着,一只白色的鸟安静地栖息在桅的顶尖,船上却空无一人。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这船遭海盗袭击,那么海盗只是要人不要物么?如果说是遇上飓风,这船上的一切为何又安然无恙?
如果说船员染上瘟疫猝然而死,可怎么没遗下任何一具尸骸?越有点惶惑了,这可是他们这次航行中首次遇上的一艘船——然而这竟是一艘无主船!
我发现越揉着发酸的双眼,默默地遥望着深深无垠的海天,他此刻的遐思显然是把这个偶遇与自己眼下的行动扭结到一块儿了,他这时开始背上了一个沉重的预感。
当三桅船被一群信天翁悦耳的叫唤声包围时,越知道三桅船终于驶进了靠岛的海域。他们记得那个傍晚的夕照特别地猩红和炙热,三桅船鼓满愉快的海风,在鼓掌似的海涛间驶去。越的意念的航向让三桅船在最后一朵晚霞消失的时候驶近了一座小岛。
但越对眼前的一切毫无兴趣。意绪的淡漠使越始终把船头指向已经黯然下来的海的深处。水手们只好把好奇的目光投往渐渐退去的小岛。
但见岛上万物皆是一片赤铜的颜色,连那些站立着的土著也是一般的赤铜色。他们每人怀里都揣着一只可爱的小狗,窃贼一样鬼头鬼脑地眨着血红的大眼,眺望着匆匆驶过的来客,似乎十分害怕又似乎百般新奇的样子。越在日后的记忆里称这岛为“赤岛”,刘珣则称之为“狗岛”。
好像是寂寞怕了,之后的第三个朝阳如血的早晨,越的三桅船远远又迎来了一座墨绿色的小岛,越不知自己为何一时高兴,忽然产生要用脚去踏一踏那坚实的泥土或沙石的念头。不过仅仅在船的头帆降下,船底将要触到浅滩的当儿,越突然命令迅速升帆加速,开离岛去。
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到绿岛的居民蚁一般兴奋地麇集到滩头,越见几个快腿的土著已经扑向海水里,蛇一般舞动双臂游了过来。
岛民们全身毛绒绒的,头发和身上的毛发疯长如草,且男性一个个骨瘦如柴,不过阳具却格外健壮,如棒如铁,在温热的晓风吹拂下那些圣物都轰然作响,使你想起狂风刮过桅杆时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我想越果断地驶离绿岛,肯定是因为受不了哪怕是一刻的神经折磨。
在很久以后的岁月里,越总是多次提到第一次触礁。那是三桅船在听不到毛人国呼呼作响的阳具声之后的第四天,船在经过一黄色的小岛时,不幸触礁。
船伤得不轻,越只好把船驶向岛滩搁浅以待修理。这时越没看见黄色的沙滩上埋伏着很多赤裸的黄头发黄皮肤的人。
那些家伙连汗毛都是一致的鹅黄色,小腹比肚子要大好几倍活像个酒葫芦,宽阔的蛤蟆大嘴,凸露着尖利可怕的犬牙,一个个凶神恶煞。
越记得头一个下船拉缆的水手才爬上滩去,旋即便被平地里卷来的一群黄蜂似的野人围住,连喊一声救命也来不及,就像一只可怜的羊羔落进狼群里似的被野人撕烂吞噬了。越大怒,命水手们持弓弩枪剑对峙,一阵乱箭射出,一排野人应声倒地。
野人们惊恐起来,边退缩边用莫名的眼光远远地瞅着这些陌生而厉害的来客。海滩上于是趋于平静。
这时夜色四合,越害怕野人再来骚扰,叫人拾来柴禾,在滩上燃起一堆熊熊大火,还布置弓弩箭手把守住船四周。一夜竟相安无事。直到第三天船修好了,仍没见野人的踪迹。越担心再次惹来麻烦,也没让水手们向岛中深入。
越固执地载着那个遥遥无期的欲念,在茫茫的波涛间泛浮。这时留在左手上的玉镯已刻下了二百零七道印痕。在后面的日子里,刘珣记述了越还先后到达了橙岛、紫岛、青岛。开始我怀着极大兴味以解字的方式去分析这三个岛的成份,我于是陷入时代性的错误。
橙岛并非出产柑橙之岛,紫岛也不是一般意义的紫颜色,青岛与我国山东半岛的那个同名字的城市更是风马牛不相及。因为越的行踪与中原古大陆背道而驰,况且山东半岛的青岛根本就不是岛,更不在浩浩大洋中。
我在这几个用颜色的字眼儿而并非仅仅颜色能代替的称谓面前徘徊不前,刘珣安慰似的提供出某些个人的发现,他称那几个岛分别为“狼岛”、“蛇岛”、“鸟岛”,并分别用一段精彩扼要的文字作了记述。
我承认自己确实无法阐释这些“岛”的底蕴,但我对刘珣的浅尝辄止深感不满,起码他没能领悟越的命运之舟为何偏偏经过人间七彩(这个七彩为刘珣所强调)构成的岛屿,而越在有朝一日回首他那波涛汹涌的匆匆岁月时,竟然彻底地缄默了。越始终顽固地在我们每个今人的面前让自己扮演一个无法开解的谜。
越离开青岛是在一个拂晓时分,那时海面没风,雾却浓,乳白色的雾气使三桅船如同航行在一片混沌未开的洪荒世界里。越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了蓝岛。越注意到舵把处那条青鲨仍然苦苦地追随着,听它有点急促而且沉重的鼻息,越的心脏很是猛烈地跳了几下。
越低声说,你累了。越在说这句话时猛烈地感到眼睛的又一次剧痛,越于是用手小心地揉着疲倦的双眼。
当那阵痛慢慢消失之后,越看到迷雾茫茫的海空上,出现一条白色光带。随着白色光带的漂移和加宽,一座朦胧的岛屿出现了。
整座岛呈现出一种白黄绿的颜色,正好矗立在白色光带之间,隐约可见岛上绿树如盖,裸露着万千高低大小的亭台楼阁,四周人影幢幢,车水马龙,好一个歌舞升平的繁华胜境……
那个久藏的意念在越的脑海里蓦地显露了它的真面目,越这时已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狂迷状态,欲罢不能!
然而越没想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也同时向他们逼近。越和水手们同时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只关注远处的那个美好的境界(不知那是否为越的目的地——蓝岛?)
而忽略了眼前的凶险——一艘被现代人称之为“海洋活鱼雷”的巨型沉船正半沉半浮地横在越所驾驶的三桅船的前面!时至今日,我对这艘沉船在此刻不偏不倚地出现一直持有怀疑的态度。
我想那或许是冥冥中神力的使然?越当时好像发觉船尾部那条青鲨突然嚯嚯窜了两下,是两下!越便感到眼前一黑,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疼从他的两只眼球深处传向全身所有的神经末梢,他同时听到一只瓦钵撞向金石时粉碎得一丝不挂的声音……
越已经无法回忆自己的活船和那死船相撞的情景。当越被驷的呼唤叫醒后,越已经无法看到驷以及周围的一切,他彻底失明了。不过他对自己的失明很坦然,他知道或许是自己那双眼睛盼望心中那个境界太久,也累了。他想这一天迟早都要来的。
驷这时告诉越说船上所有的弟兄都回归了大海,唯他俩幸免。驷说在三桅船倾覆之际,我被主人你双手紧紧箍住脖子几乎绝了气,我当时只默默祷告佛祖让我魂归天国。但不知过了多久,当我醒来后,你我却骑在青鲨的背脊上搁浅到海滩上来了。
越同时感到身下的踏实,那当是驷说的沙滩无疑了。驷把越的手牵了过来,越便触摸到一条庞大的滑溜溜的肉体,同时有一股扑鼻的奇腥弥漫开来,越不禁心力交瘁,一种如同失却亲人的悲痛欲绝的感觉几乎摧垮了这条铮铮汉子:你是谁?我总觉得你像谁,你为何要舍己救我……
在驷的叙述中,越已经可以不费力气就完成了对这座岛的想象:这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岛的四周均是沙岸,岛上生长着无人光顾的花草树木,也有些许小动物,这和别的荒岛一样没任何特别意义,平常到谈不上丝毫修饰。
如果说稍有别于其他岛的,则是南岸的沙丘上,有一座新筑的丈把高的墓地,墓地下面安放着一具死去不久的精灵。
这是否为越所期待的蓝岛?我说我无从考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依我探究越的意念世界里的奥秘,我反对称这孤岛为蓝岛。
同时也欢迎你对这件事的参与。试想,越当时在晨雾中看到的海面远处的那座岛屿,其实不过是海洋中常见的一种自然现象,这种现象在科学上称之为“海市蜃楼”,这是一种大气物理现象,是光线经过细密空气层后折射和反射而产生的。那当然不可能是越所追求的蓝岛。
而越以后在孤岛上终生呼唤着蓝岛的名字,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来都不可能是越给自己所在的岛的称谓,正常习惯是当你拥有这个名称时你是用不着时常念叨它的。
同时越根本就想不到他的命运之舟会毁在一艘死去的沉船手中,因为他当时正满怀信心和喜悦朝前面出现的那个美好的境界行驶,他不可能想到后来的这个结局。
只是,严峻的现实给他的命运作了这么个不尽人意的归宿——他从此再也无力挣脱归属这座荒岛(蓝岛?)的羁绊了。
应该肯定的另一点是刘珣对越的整个行动还是比较负责的。我从族谱中校对了刘珣关于最后一个问题的说法,这点也真实可信。我关注着现在坐在一片猩红的晚霞里的越和驷。
越的头发长得吓人,形象狰狞,十足从昨日的类人猿群中走出。越已经有大半年没修边幅了,他似乎早已遗忘了自己,只留下一个美好的境界。不过这个境界呢?越这时感到四下分外地静,包括自己的心境。唯一刺耳的便是微微呻吟的海浪了。
一个久违的念头是那么轻易地滑过越的脑际,他倏地想到家,那个不知遗落在何方的大陆,还有自己的父亲。不由得猛地记起一件事。
越把手摸向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衣衫,于是触到了那块小小的硬物,随着发出了“嗤——”的一下欢快的声响,越把缝在贴身衣兜里的那块钱币掏了出来,然后送到驷的前面。驷在郑重地接过钱币的瞬间,很是惊愕地“啊!”了一声。
我留意越不知为什么也莫名其妙地随之“啊”了一声,却一点也不经意。然后越意外地听到驷用很久仍然无法平静的口气说:
主人,这问卜之币上下都是正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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