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一)

最近老太太总念叨着要回家,我半夜醒来发现她直直坐在我床边,吓得我一身冷汗,把我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塞进洗衣机里,回家就闻到烧焦了的牛排味……

本来就混乱的生活现在更加混乱了,所以我决定送她回国。

一大早起来我就给她定机票,没想到国际航班这样紧,最早的一班也是三天以后了。可我一分钟都忍不了,所以吃过早餐我把姥姥送去了机场,我告诉她要送她回国了,她开心地直拍手,坐在车里说着一大堆中国人的名字,一路上我都加足了油门,生怕自己会后悔。

机场的人声鼎沸淹没了我的小情绪,也将姥姥最后的唠叨生生打断,我的世界终于清净了,打电话通知了某人把她老妈送走之后我关掉了手机。

我想过警察会把她送回来,可当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找人消息发出时,我还是懵了。懦弱如我,只能选择视而不见,如果这时候我承认了,舆论会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以后的生活就精彩了。不过幸好,她回去了,与我无关了。

我叫钟离,十五岁来到亚特兰大,没有完整的家庭,我的人生里,没有爸爸这个概念,我妈妈是个女强人,但她不爱我,她现在有一个美国老公,那是一个丑陋又残暴的男人。

我从小被姥姥养大,钟是姥姥的姓,离应该是我爸妈在我一岁时离婚了吧。

从我记事起,就常常被关在家里,哭哑了嗓子,哭累了就随便趴哪睡着了,醒来继续哭,然后再把床上的枕头被子拉到地上踩。

姥姥是老师,每天要去学校上课,没时间管我,中午回家看着乱成一团的家,一边骂我,一边收拾,然后再做饭,下午快两点又锁门走了。

周末她就在家洗衣服,洗被我踩脏了的床单,一句话都不说。

有一天她从学校带回来一只小猫,说是学生送的,给我解闷。黄色的小猫,奶声奶气地叫着,我把它抱在怀里,手死死掐着它脖子,没一会,小猫就断气了。我哭着对姥姥说,小猫死了,姥姥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后来我才明白,那个眼神里,有无奈,还有惊恐。

很快我到了上学的年龄,第一次见到了我妈,很高挑的身材,浓妆艳抹,黑色风衣盖不住她的风情。对,就是风情,神情却是淡漠的,我狠狠地吸着鼻涕,躲在姥姥身后,她没有多留,只是放下一笔钱,甚至没抱抱我,让我喊她一声妈妈。

我跟着奶奶到了学校,认识了许多跟我一样大,还冒着鼻涕泡儿的小孩,我们的老师是一个跟我妈年龄差不多的阿姨,笑起来甜甜的,眼角堆积着鱼尾纹,穿着保守的衬衫,看不到跟我妈一样的波涛汹涌。那时候多希望她是我妈妈。

她是姥姥的学生,所以对我颇为照顾,顺理成章,我成了这群小孩子的小班长。她儿子肖杨也在我们班里,没让他当班长还跟我生了好几天气呢!从此,我成了肖阿姨家的常客,老过去蹭饭,最喜欢她做的饺子,我可以吃一大盘,惹得肖杨每次说我是猪,我也不反驳,只是悄悄撕了他的作业。

我居然也像模像样做起了好学生。好好学习,就可以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在那里,我没有不堪的童年,没有人说我是野孩子。这里,除了肖阿姨,没什么可留恋的。

大概是小学课程太过简单,我连跳两级,十岁念完了小学,并在联考中拿下全市第一。除此之外,我还学习舞蹈、古筝,这些课程将周末塞得满满的,这样我就不用害怕别人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我也渐渐地,能够从姥姥脸上看到笑容。

夏天很热,我又怕蚊子,那时候电风扇、空调还没普及,我写作业,姥姥就在一旁扇扇子。晚上睡一觉醒来,姥姥就坐在我床边静静地看着我,手里摇着扇子。

我又看到我妈了,时隔四年,我从小丫头长到了到姥姥肩膀那。这个女人还是当年的样子,或者更精致了,依旧是红唇欲滴,眼角不甚看得到皱纹。这次与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微微有点发福,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上的金戒指晃得我眼睛疼,应该是她新晋的丈夫吧。

她说要带我去上海读书,那里条件更好。姥姥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转身进了卧室,我也跟着进去,看见姥姥眼睛红红的,抱着我开始哭。

姥姥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姥爷在文革时期就被害了,听说他们两家是世交,家境都不错。姥爷念书多,带着姥姥也识文断字,后来还念了师范学校。姥爷去世时还很年轻,只留下我妈一个孩子。

我妈生得好看,却不好好念书,十七八岁跟镇上一男的厮混,有了我,两个人结婚了。在我妈生养我的一年里,那个男人又有了新欢,我妈果断跟他离婚,然后把我扔给姥姥去了上海。

最后姥姥答应我妈带走我,但前提是也带上她。我妈居然答应了,姥姥放弃了她的工作,锁上门,一起到了上海。

上海的确跟小城市不一样,灯火辉煌,行人步履匆匆,在这里,没人关心你的故事。

我被安排到一家私立中学读书,想来倒也是过了两年安稳日子,虽然我妈还是经常不在家,在家也是跟那个中年男人吵架。姥姥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只是告诉我要好好读书,古筝考了八级,舞蹈却没再学。

承蒙我妈的基因,我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有了少女的姿态,眉眼间媚态流转。虽然平时在学校已经很低调了,老老实实读书,稳坐年级第一,可还是有人找我事。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被一群女生堵住,为首的那个女生说我勾引了她的男朋友。我不敢说话,没想到沉默却引起了她们的愤怒,一把水果刀扎进我的小腹,然后她们就跑了。

我被路过的人送到医院。失血过多,我的免疫力变得很弱,经常感冒生病。索性就不再去学校,在家里读完了初三和高一的课本。

在我十五岁那年,我妈生意失败,还惹上官司,那男人卷了家里存款一走了之,留给我们一个烂摊子。几天时间,姥姥头发全白了,我妈也不再光彩照人,天天有人上门要债。姥姥说,我回去卖了房子,咱出国吧。

我看到我妈眼里又燃起了希望,我跟姥姥回老家卖了房子,我妈办签证。不久,我们就毫无眷恋离开了上海。

在亚特兰大我读了当地的学校,我妈用剩下的钱又做起了生意。很快,她又跟一个美国男人在一起了,又老又丑,还脾气不好。在家经常色眯眯地看着我。

有段时间我妈出差了,他每天晚上来敲我卧室的门。有一天晚上不知道他用什么工具打开了我卧室门,当时我正熟睡,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压在我身上了,我刚想出声,嘴里就被塞了不知道什么东西,他粗暴地扒光我的衣服,开始蹂躏,当身下的剧痛袭来,我差点昏死过去。

我被他折磨了一晚上,第二天姥姥见我迟迟不起床便进去看我。看见一片狼藉的床,她就像疯了一样冲出去,随后就听到了姥姥绝望的哭声和那老男人骂人的声音。

我妈回来之前,我已经搬出去了,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公寓,再也没回去过。

我没日没夜地读书,看书累了,我便弹古筝,只是房间隔音效果并不好,每次只能弹一小会。

最爱的曲子是《江南调》,拼命想忘记那天晚上的屈辱。三年我修完了所有的课程,进入报社实习,遇到了华裔男孩阿荣,他用中文叫我阿离,带我吃中餐,让我找回了一点点的温暖。

下班回家,看到公寓门口站着我妈跟我姥姥,姥姥神情呆滞,四年了,我竟从没回去看过她。我妈说让我照顾一段时间姥姥,她很忙,然后就走了。

我把姥姥带回公寓,阿荣回来后看到家里多了个老人,有点不舒服,但也没多说什么。

姥姥来这边之后就很少出去,语言也不通,她不愿意学。

有时候我跟阿荣用英语交流她就会粗暴地打断,她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我们身边。有时我们正在接吻,她也不回避。直到有一次我跟阿荣正在缠绵,姥姥推开卧室门就进来了,直勾勾看着我们。阿荣彻底爆发了,他跟我吵架,不回家,最后留下一句分手吧,彻底离开。

我也莫名烦躁,开始不停地抽烟,有时候一天两包,甚至一怒之下砸了那把陪我多年的古筝。琴弦断开,哀鸣阵阵,心却渐渐麻木了。

晚上下班就去泡吧,跟各种各样的男人厮混。有时候还带回家去,人来人往的街道,我却孤独得像条狗,夕阳撒在教堂上,祈祷声不断传出,很想很想看看幸福的样子。

工作上也出了问题,报社安排的采访任务对象居然是我妈的男人,于是我落荒而逃,被炒了。漫无目的重新找工作,回家还要面对一个神经质的老太太。只能狠心把她送走了,正好,她念叨着要回国。

……

今晚是除夕夜了吧,国内应该是举国欢庆,阖家团圆的日子。

老太太回去也一年多了,正想着呢,电话响了,接起来,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阿离,过年了,姥姥想你。”

我定了当天晚上的机票,回去看姥姥。出了首都机场,听见有人叫我,眉眼有点熟悉,中年妇人笑得安然,我认出是当年的班主任,这一年,是她在照顾姥姥。她身旁是长身玉立的男孩子,一笑晴空万里。

“阿离,我们一起吃饺子吧!”

姥姥对不起,终究,我们母女欠你一个完满人生!

早上,还没从睡梦里完全清醒,就接到小曼火急火燎的电话:“亲爱的,睡醒了吗?”

“周末都不让人睡个安稳觉,什么事啊?”我一边抱怨,一边打着哈欠。“有个朋友的朋友让鬼上身了,今天找了个道行高深的师父去帮忙超度,你想见识下吗?”

听到这儿,我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什么什么?有这种事?去,要去,必须去……”

从小接受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教育的我是个无神论者,所以对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论从来都是嗤之以鼻。即使这样,我仍然对那些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今天这难得的机会,我怎能错过……

一路颠簸,开车开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终于停在了远郊的一个两层的小院落边。

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院落里走出了一个相貌奇特的老者,拱手问候后,他领我们进了院子的堂屋。这个堂屋看起来很干净整洁,正中间摆着一个长条的供桌,桌上有佛像,佛龛和各种供品。

在跟老者寒暄时,小曼朋友带着一个20多岁的女孩走了进来。

这难道就是那个鬼附体的女孩吗?她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啊?我疑惑着……可是等她们走近了一说话,我突然发现了她的不同:她在不停地打嗝,而且没有间歇……我的天啊!这是什么情况?

这时,小曼的朋友才把事情的原委跟我们讲了起来。

原来,小曼朋友的这个小妹叫婷婷,婷婷是个阴性体质的人(据说这样的体质很容易被附体),她的工作地是一个素食餐厅,餐厅的工作人员很多都是吃素的在家居士。

有一天,她们餐厅新招聘了一个外地来的叫王红女孩,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一个女孩,可奇怪的是王红在餐厅工作仅仅一周后,说什么也要请假回家。

她告诉别人原来自她来到餐厅工作后,每天晚上梦见有人锤她的脑袋,白天则头疼欲裂,实在是难受极了,要请假回家休养。听她这么一说,经理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准了假让她回家了。

可是,她是回家了,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她走后的当天晚上,婷婷就开始胡言乱语,浑身抽搐并声嘶力竭的哭喊着要把那个回家的女孩找回来。

同事们都慌了手脚,婷婷平日里是个温柔娴静的姑娘,今天这是怎么了?什么情况?难道跟王红有什么矛盾吗?即使两个人有再大的矛盾也不至于这样癫狂的模样啊?大家怎么劝也劝不住,婷婷仍旧不停地哭喊。

后来经理终于醒悟过来,她试探着问婷婷:”您是何方大神?我能帮什么忙吗?”婷婷边抽搐边哭喊着说:“我就是一只小虫子,我要找她报仇……”

这不就是鬼附体了吗?可是……难道这个附体的鬼是只虫子?经理想到这,赶紧打电话给王红,把婷婷的情况跟她说了。

王红听了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告诉经理,小时候,她曾经在一次在田间玩耍时,把捉到的十多只蚂蚱的头一一揪掉,回家后不知何故,就开始头痛难忍,后来经过医治虽说渐渐好了,但从此睡眠非常不好,晚上经常被噩梦惊醒。

这次来到餐厅工作,头疼病又犯了,还梦见被人猛敲脑袋。王红哭着求经理帮帮她,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听了王红的哭诉经理马上联系了修行多年的德叔,就是那个相貌奇特的老者。于是约了今天的超度。

事情是从一瓶洗发水开始变糟的。

一年半前她和男朋友搬到这里,这座位于长宁区中山公园附近一座不超过40平米的30年老公房。

他们两个刚来上海的人,在28栋301室开始了新的生活。

起初她就对一切不太满意。

发霉的墙、生锈的水管、半自动的洗衣机……连房子也是旧的。

不过和旧东西相比,她最不满的还是那个邻居。

她常常嘲笑她的邻居就是个笑话,偷偷借用她家门口的土耳其门垫,偷偷卖掉她新买烤炉的废纸箱,偷偷倒一点她家的柠檬味洗衣液,偷偷在半夜打开她家的洗衣机把衣服甩干……

有时候躺在床上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和他说:“你听,又在动我们东西了。”

她男朋友漫不经心地说:“你怎么知道就是她,也许是别人呢?”

“对面303住了个老太,没怎么开过门。302的门口堆满了鞋,哪里还有什么别人?”

奇怪的是,虽然一直是邻居,他们的作息时间好像分在东西两个半球,几乎不大碰到。

也仅仅有一次,她在冬日的某个傍晚醒来,惺忪地把一盆脏衣服倒进走廊上的半自动洗衣机洗衣桶里。

她看见邻居匆匆背包摔门而去——302,中年妇女,已经没有形状的中短烫发,两边都捋在耳后,不合时宜地像极了革命烈士。

她看着哗啦啦的水注满半自动洗衣机,心想,可不能有一天活得这么愚蠢。

起码,头发不能整齐地捋到耳后吧,更别说背一个那样的PU包了,看起来什么都装不了。

她想,很快他们就会搬走了,再可笑的邻居她都可以忍受。

只要再住两年的时间,他们就会买房,不行就再换更好的房子。

总之不会住在这里。

那阵子她喜欢听DIDO的《LifeForRent》。上班路上只要打开这首歌,眼前就充满了希望,城市的一切到底都是新的。

新的楼几个月就起来了,新的衣服三天就下架了,新的广告牌可能在世的时间不超过两秒——两秒,你瞄它一眼的时间,明天你再到同一位置看,它就换了。

周嘉怡偶尔也怀念她父母家。有不错的公寓,有不错的家用车,有不错的食物。

如果不是为了男朋友到上海,她大可不必每天盘算着手里的钱,是吃碗桂林米粉省下来买衣服,还是干脆吃顿古北路上的日本料理,忍着不买衣服也就过去了。

如果是住在老家县城,她才不会去吃什么桂林米粉、黄焖鸡米饭,哪儿没有好吃的?她想买多少衣服就买多少衣服。

——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生又不是为了衣服存在的。

她不想要那样的生活,她更不想为了衣服留在县城的事业单位里每天泡杯茶就把日子打发了。

她想试试,城市是什么样。

对她的男朋友来说,一切并没有那么复杂。

城市什么样、县城什么样,都不重要,只要赚钱就好,人活着首先得生存下来。

每每周嘉怡和他讲她今天在街上看到的人啊,那些上海的“老克勒”们多有腔调啊,七八十岁的老头戴着贝雷帽、拄着长柄雨伞在公交站台稳稳地站着。

她说:“哎,上海人就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人。”

“你不懂。”

周嘉怡自恃自己的好品味,她男朋友也知道。

一起住的这阵日子,很快他就发现,她不能忍受地上一根头发,不能忍受他穿紫色的衣服,不能把挂裤子的衣架和挂裙子的衣架弄混了。

那一切都在她眼里都十分荒谬。

但她支持他的坏品味。

他喜欢喝可乐,喜欢打游戏,喜欢一罐一罐地把可乐喝完在夜里啃完鸭脖,把家里弄得到处都是腥味。

然后他可以安然无恙地结束一场球赛,回到床上呼呼睡去。

周嘉怡总能在他睡着了之后认真清理。

用胶带粘起掉在木地板上的每一根头发细丝;

用84消毒液涂满抹布把一块块浴室白瓷砖擦干净;

买很多尺寸的收纳箱分门别类装好两个人的爱好和过去——她的证书、他的游戏光碟、她每两个星期都要买的一瓶瓶指甲油,他们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的小票单据……

都被她妥妥地收藏在每一个贴好标签的收纳箱里,她感到满意。

但他从来就不在意这些。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总之他没有当面表扬过她,“你真的太有品位了,和你在一起生活真幸福。”

事情是从一瓶洗发水开始变糟的。

那天她去进口超市,看到了一种新的洗发水上架,摆在了超市入口的最显眼处。

“橄榄味,马鞭草,到底是橄榄味还是马鞭草味?”她问销售员。

年轻而洋气的销售员说这是从法国刚刚引进的牌子,来自盛产薰衣草的普罗旺斯。那里有一座古城,叫阿维尼翁。

有一个阿维尼翁的老人家种了一大片马鞭草,有一天他突发奇想把马鞭草试着用进了肥皂。

没想到这一试竟然让整座阿维尼翁的人都疯狂起来,竟相用马鞭草来做各种家用身体洗护用品。

马鞭草简约又典雅,它的芳香是大自然赐予的天赋。

而周嘉怡手中拿到的这款全球限量版第357号马鞭草洗发露,还有天竺葵和苦橙叶混合的独有香气。

也就是说,每一瓶马鞭草的味道都是略微不同的……

周嘉怡站在白炽灯照耀的开架柜台前,任这位浑身都充满香气的销售员说到了遥远的普罗旺斯,她看着那绿悠悠的玻璃瓶子,打开试用装,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闻了闻马鞭草的味道。

怎么说呢,那真是如年轻的销售员所说,是“大自然赐予的天赋”啊。

宛如置身雨露沾染芳草的清晨,她伸一伸懒腰醒来,打开窗看到法国古城外一望无际的原野——那里种满了马鞭草、薰衣草……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她披着雪白的睡袍走出门外,像于佩尔演的《包法利夫人》里那般,闭上眼睛,拥抱自然,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之中……

年轻的销售员又说了,“这种草只在地球的某个经纬度生长。

“你现在手上拿的这瓶沐浴露,经过欧洲匠人1000多个小时的纯手工萃取,无论从原料还是制作方法上来说,都是纯天然的。

“它能深度洁净你的头皮,让你原本就很美的头发更加柔软有光泽……”

周嘉怡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很美的头发”,她怎能不买呢?

她想到男朋友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深深地闻一下,亲下去,好好做一场爱。

像他们以前幻想的那样,在欧洲的田野里,在无人的高地上,就像《赛末点》里男主角追着斯嘉丽约翰逊冲进了一片庄园,撕扯下她的衣服……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全身被电击中了一般,毫不犹豫地拿下了。

为了配合这瓶洗发露,她还加了388元多购了一瓶身体护理啫喱。

看着这对绿悠悠的玻璃瓶子,她念着和它们奇妙的缘分——从大洋彼岸的某个海港出发,飞越了几千公里,就是为了有一天到达她手里的。

第357号,属于周嘉怡的马鞭草。

回去以后,周嘉怡小心翼翼地拆了包装,留下了这个新品牌的大纸袋,连纸袋都那么精致。

她把马鞭草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放在浴室窗台上。古老的玻璃铁窗,需要打开两扇窗门,架住两边的铁钩子才能固定住。

她打开窗,把绿悠悠的玻璃瓶端端正正地放在白瓷砖窗台上,风吹进来,她仿佛闻到了几千公里外的味道,听到了几千公里外风吹草动的声音。

此刻,就连隔壁那栋楼里孩子弹钢琴的嘈杂声她都觉得好听起来。

然后她男朋友回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门,要告诉他家里多了两样矜贵的东西。

他脱下皮鞋,放下单肩包,还有一个超大容量的健身包。她接过来问他:“欸?新买哒?”

“嗯,我在公司附近办了一张健身卡,一年只要1999元,还蛮划算的。我想以后下班了就去健身,那里有恒温游泳池,冬天也可以游泳。”

“蛮好的。你猜我今天买了什么?”

“什么啊?”他径直走到房间里,脱了西装外套,躺到床上,“你吃过没有?”

“我没吃呢。你吃了吗?”

“我路上随便吃了点。冰箱里还有没有可乐?帮我拿下,我累死了。”

周嘉怡也跟着走进房间,看见他已经打开手机游戏,躺在床上专注地玩了起来。

她拉开冰箱门,拿出最后一罐可乐,打开,放到床头柜上。

“喏,可乐。”

“好,你放那吧。我等下喝。”

那天晚上他们根本没有做爱,男朋友甚至连澡也没洗,游戏玩累了就直接睡了。

周嘉怡在他眼睛半睁半闭的时候摇了摇他,“快去洗澡啊,洗完再睡。”

她还想让他看看新来的惊喜,那两瓶马鞭草味的绿瓶子,如果他打开了,一定很兴奋,想起他们以前的约定……

然而他真的是累坏了,不知道今天打了多少“coldcall”,还是跑了多少客户。

上海那么大,一天要办一件事都要用尽洪荒之力,从2号线转1号线转8号线,城东城西,只要随便走一走,没做什么都像把力气用完了。

她能理解。

男朋友在一家英国咨询公司上班。

咨询公司有自己的“dresscode”,要穿西装革履。

公司里还有个放上台面的规定,每天要比“最佳着装奖”,如果穿得不得体,也会被扣奖金。这意味着他得在衣服上花不少开销。

刚来上海那几天,周嘉怡和朋友打听了茂名南路有裁缝店,还特意带他去做了两套,一下就把一个月房租支出了。

为了两套定制西装,那几个月他们没少吃包子和桂林米粉。好在他不嗜酒、不抽烟,唯一的爱好就是可乐。

上班以后还算节制了,以前上学的时候都是1L装大瓶大瓶地喝,坐在宿舍里和室友打网游,一整天能干掉好几升。

那时候的周嘉怡也没觉得喝可乐是个大问题。年轻嘛,此时不喝,更待何时?

可到了上海,她发现他喝可乐喝得太多了,每晚一罐,就像定期服药一样,不喝还睡不着。

她看着他呼呼睡去的样子,又想把他摇醒,又不忍心打扰。

按道理上班很辛苦,他应该比以前瘦才是。可是他一点都没有瘦,反倒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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