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事:姗姗的前半生
1
“咚咚咚……”
一连加了好几天班,每天凌晨两三点才能合眼。难得的周末,之清却一大早就被震耳的敲门声吵醒。她揉着黑眼圈打开门,竟是爹和妈,带着一身寒气。
安顿他们吃完早饭,之清挨在沙发上刚准备歇口气,妈就义正辞严地亮出她一贯的大嗓门——
“我们这次来,没别的事,就是想让你给我们生个孙子!”
“现在养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你看,粲儿上个幼儿园,还是公立的呢,一学期就要五千多,还要上钢琴,舞蹈,都要花钱,我们一个月才五千块的工资,还要还房贷,再生个二胎,拿啥来养?”
起床气,加着这么多年来对重男轻女思想的厌恶,之清顿时火冒三丈。
“你生下来,我们就带回去带,幼儿园别上了,等快上小学了再给你送回来。不行就小学中学都在村里上,我能把你供着上了研究生,再供一个也完全没问题!
“再说了,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带,学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用吗?你小时候不也啥都没学,不是照样考上研究生、公务员!”妈越说越来劲。
“妈,现在已经不是我小时候那个年代了。现在,村里的小学里还有几个老师,有几个学生,您能这样想,真是不可理喻!”之清咬牙切齿。
“我不管,我没个孙子,在村里就抬不起头!这不正好放开二胎了吗,你不管怎么也得给我生个孙子!”妈声调拔高了一个八度。
“妈,我从小就听您说,姑娘是外人,嫁到谁家就是谁家的人了,再不是您老王家的人了。现在,您又来让我给您生孙子,你这是什么逻辑!”之清无语至极。
“你那不争气的嫂子能生出来的话,我还指望你干吗?!我养你这么大,供你上学,现在你翅膀硬了,不听话了……”妈继续纠缠。
妈嘴里“不争气的嫂子”,为了遵从妈的意愿,给她生个孙子,这几年光打胎就打了七八回了。每回怀孕四五个月就去做B超,只要是女孩就打掉。
如今,已经连着两次怀孕不过两个月,胎儿就停止发育了。
医生断定,是因为之前打胎次数太多,子宫壁太薄,已经无法孕育孩子了。嫁给哥哥前挺水灵的一个姑娘,这些年灌下了数不清的中药,忍下了数不清的苦痛,现在面容憔悴苍老,还落得一身埋怨。
“好,我们今天不谈这个话题了。你和爹难得来趟省城,我带你们去转转吧!”之清先妥协,转移话题。
“你得先答应给我生个孙子!”妈一味执拗。
之清觉得自已的头有两个大,她用手使劲按压着太阳穴,想把突突地跳动压制下去。
“我们老两口都六十多了,不知道还有几年的活头,就这一个念想,你从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就不能满足我们这一点心愿吗……”爹也加入了妈的行列。
“我看就是把你供着上学上坏了,你看隔壁老张家的润娃,就上了个高中,嫁给了我们县上农牧局局长的司机,现在两个儿子,见天抱着在我们面前显摆。你嫂子不争气,你也不生,我和你爹的脸都没地方搁了……”妈越说越激动。
之清看着面前的父母,两张嘴开开合合,话说得越来越难听,她的头越来越疼,一个手的按压已经完全无济于事,用两只手狠劲地按着。太阳穴却突突突地跳得越来越响,之清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2
之清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上个世纪80年代,计划生育政策下,之清能生下来,全靠家在西北农村。在这个偏远的乡村,交罚款生二胎,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
小时候听奶奶说,之清出生后,爹给村支书交了200块罚款外加两斗玉米面。要是男孩,就得交400块罚款外加两斗白面。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这笔罚款已经算是巨款了。但村里每家都至少有两个孩子,有的家庭为了生个儿子,不惜四处借钱,砸锅卖铁,生三胎、四胎。
妈一直不喜欢之清,“生个女娃不能下地干活,长大后还是别人家的人!”之清从小就听着这样的怨怼长大。
之清小的时候,妈一直想把之清送人。有一次,她借着去镇子上粜(tiào)米的机会,把还在襁褓中的之清放在了镇子上一户人家的门口。妈回到家,奶奶看她没带回之清,哭着问明真相后,颠着一双裹过的小脚,跑了三里地,把之清要了回来。
所幸,那个时代,人们都很纯朴,没有为难奶奶,把之清还给了哭肿了眼的奶奶。
在村里,之清没有什么朋友。因为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根本没有时间出去玩。
之清很小的时候,初中文凭的爹就凭着一手打得很好的算盘,被乡水泥厂招去做了会计。
这在村里是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妈为此一直觉得脸上很有光。但水泥厂离家很远,爹经常五六天才回来一次,地里的农活都落在了妈身上,家里的各种家务活自然落到了之清身上。
每天妈出门去地里干活前,都会给之清交待一堆的活,“把院子扫干净,碗洗了,猪狗鸡喂了,中午要吃的面活好、菜洗好……”很多时候,妈走出门很远了,声音还在村头飘荡。
中午,妈从地里回来,看到哪样活没干完,或者干得不合心意,总会大发雷霆。
妈有很多种教训人的“秘密武器”,让之清从小就不得不绝对服从。“柳鞭”就是其中一种。
春天刚到,柳条刚刚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雪洗礼,在春日里暖暖的太阳照射下由枯变柔,但还未抽出绿芽,这个时候的柳条柔中带刚,最有韧性。
每到这时,小伙伴们都会折下几根柳条,在手上细细搓转,直到将外皮和里面的枝干分离开后,把外皮蜕下,成一个中空的小筒;
再把两头削齐整,其中一头留出半厘米宽的一小条,用小刀或者指甲刮去最外面褐色的表皮,只剩绿色的内皮,当作吹孔,一个柳笛就做成功了;
做柳笛一定要用这时候的柳条,早了,柳条还不够柔,任凭怎么搓皮和枝干也不会分离。
晚了,叶子绽出后外皮就脆了,一搓就裂,不会成中空的小筒。
这种柳条,却是之清最痛恨的。
每年这时,妈妈都会带着铁锹,去树上砍下一大把这种柔中带刚的柳条,用布带绑起粗的那头,细的那头便是分散开来的鞭头。
若之清哪天“表现不好”,妈就一手死死拽着之清,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柳鞭”,狠劲甩下去,之清的后背和屁股,便马上火辣辣地疼。如此几下,之清的后背就血红一片。晚上睡前脱下衣服时,总会有血痂连着衣服被剥落,又是一次揪心地疼。
最初,之清挨揍的时候会哭着求饶。可是,有一次之清挨揍时哭的声音被院子外的同班同学听到,第二天在学校被同学笑话一通后,以后每次被揍,之清都倔强地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于是,她总会被揍得更狠。
极偶尔,哥哥也会挨揍。记得有一年冬天,村头涝池的水都结了冰,贪玩的哥哥和村里的小孩们一起上冰上去玩,还在冰上凿出一个冰窟伸手进去捞鱼。
妈看到后,又急又气。拽着哥哥回家后,把门前大树下的结的一大块冰放在院子里,让哥哥光脚站在上面站了半个小时。哥哥冻得嘴唇发紫,一个劲求饶,并再三保证再不会去玩冰了才被放下来。
那次,在家干家务的之清也被妈一顿揍,原因是没有看好哥哥。
总之,哥哥挨揍的时候,之清肯定也会被揍。而之清挨揍的时候,哥哥总是在旁边嘲笑她。
之清比哥哥聪明。自上小学以来,她就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
可是,之清从来没有得到过妈的赞许。
在妈的眼里心里,只有哥哥是一块宝,即使哥哥考试不及格被留级;即使哥哥在村上调皮捣蛋被抓了现形扭送到妈跟前;即使哥哥屡屡欺负之清撕坏她的书本掰坏她的钢笔,妈都会淡淡地说一句,“男孩子,小时候就是要皮些,长大了才有血性!”
后来之清才知道,这句话,不过是妈掩盖重男轻女的一个说辞罢了。
自记事起,之清就知道,自己不论怎么努力,也不会得到妈的一句表扬和认可。别人家的孩子,包括哥哥,在妈跟前也会撒娇,但她不敢。她怕妈眼里的那种恶狠狠的火焰。
这种火焰,在爹每隔五六天回一次家再走后,会变得更加炽烈。为了防止火焰灼伤自己,之清学会了躲着妈。衣柜、炕沿下、桌子后、甚至臭气熏天的厕所,都是之清的藏身之所。
每次藏起来前,之清都会找一本书躲起来看,享受那一点点属于自己的自由时光。
离开妈,离开家,是长大后的之清唯一的想法。
3
“老婆,你终于醒了!刚才吓死我了!”
之清睁开眼,看着面前的老公,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刚想张嘴说“没事”,眼泪就大颗大颗从眼角滑落。她紧紧拽着老公的手,似乎想靠这从痛苦的梦魇中走出来。
“老婆,你怎么了,告诉我……”老公一脸紧张。
“没事了,没事了……”之清哽咽着。自己从小经历过的事情,在身为城市家庭独生子的老公看来,简直匪夷所思。所以,之清从来没有把小时候的经历讲给老公听过。
“爹和妈呢?”之清问。
“他们带着粲儿去楼下玩了……”
“什么?这怎么行,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还带着孩子出去……”之清心中立刻警笛大作。
“他们非要带粲儿下去,说去楼下坐摇摇车……”老公见之清一脸紧张,也跟着警觉起来。
“快,快走,下去找……”之清翻起身,硬撑着还有些摇晃的身体,拽着老公往下走。
之清心里很清楚,爹妈心里对孙子的执拗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她不敢想,为了逼她生二胎,爹妈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之清和老公寻遍了小区内外,包括常去的几个小超市,摇摇车无休止地唱着歌,上面却没有粲儿,爹妈的身影也遍寻不着。
之清心里一阵发紧,她拿起手机给爹打电话。接通后,之清的一声“爹”还未喊出声,那头就传来妈蛮横的声音,“粲儿我们带去村里了,你什么时候怀上二胎,什么时候再来接吧……”然后,电话便断了。任之清再怎么拨打,都是一片忙音。
之清绝望地蹲下身去,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老婆,这是怎么回事?爸妈怎么一声不吭就把粲儿带走了?”老公难掩怒意。
“老公,都是我的错!我们去把粲儿接回来好不好?我不能让他们把粲儿带走,他们不会善待粲儿的……”之清泣不成声。
之清和老公收拾好,踏上回村的大巴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冬日炫黄的日头在车窗外一路跟随,甩之不去,之清本就心焦,更觉得口干知燥。
“老婆,你眯一会儿,这几天都没睡过一个整觉了。你别太着急,毕竟是你爸妈,不会对粲儿做什么。”老公拥过之清,让她靠得舒服一些。
之清不敢闭眼,怕一闭眼,就看到最怕出现的场景。之清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双眼早就又红又肿。她恨不得马上飞回村里。
随着大巴的颠簸,之清离城市越来越远,离村子越来越近。
车窗外,都是荒凉的田地,废弃的白色塑料地膜在黄土地上随风乱窜,就像找不到家的孩子,东躲西藏,想找个舒适点的栖身之所。一如十年前矮旧的房屋,墙头上苫着的干枯的苜蓿草,在风中摇摆不定,不时发出不满的呜咽,似乎也在怨天尤人。
这样的黄土地上,布满了小之清的影子。五六岁时,在田里拔草;九岁起,就弯着身子用铁锹给土豆加垄;十来岁时,割麦、晒麦、打麦、扬场……各种农活,之清都干得很熟练。
下了大巴,又雇了个小三轮,在寒风刺骨中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村里。天已经全黑了,走进村里那条熟悉的巷道,之清紧紧挽着老公的胳膊,以免被各家各户晾晒在路面上疙里疙瘩的牛粪、羊粪,还有牛羊吃剩的玉米秸杆等绊倒。
这条巷道,是之清长大的地方,也是她想方设法逃离的地方。小时候,之清经常在别的小孩子在巷道头玩耍的时候,干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和家务。
即使这样,之清拼着一股韧劲,从这儿逃了出去。她以为,从此可以远离这个地方,过自己的生活。可如今,她还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到了粲儿嘶哑的哭声。之清早就知道,等着自己的,只会比这更糟。
破旧的院门在里面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反锁着。
之清敲门,除了粲儿的哭声,再没人应。之清觉得心里有一只大手在使劲翻搅,搅得她心头直疼。她知道,爹妈这是跟她来狠招了。
风在巷道里乱窜,卷着牛粪、羊粪和其他乱七八糟说不清的臭烘烘的东西,直往之清身上扑,之清脸上的泪被风吹干又流下,流下又吹干,生疼。
“爹,你劝劝妈,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啊……”之清的嗓子也哭哑了。
“爸,妈,你们有话说清楚,这是干吗?”一向好脾气的老公也急眼了。没有爹妈的声音,院里只有粲儿低哑的哭声。
之清又饿又冷,浑身被刺骨的寒风吹得冰凉。她瑟缩成一团,用胳膊紧紧地环抱着自己,想以此来让自己暖和一点。可根本无济于事。
之清的头又剧烈地疼起来,她用环抱着左胳膊的右手使劲按着太阳穴,太阳穴突突突得越跳越响,之清再次失去了意识。
4
之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一直在村里的黄土地上走,走得鞋底都快要磨穿了。
她担心鞋底磨坏了妈会生气打她,她就脱下鞋子拎在手里,光脚在地上走。
黄土坷垃硌破了她的脚底,枯黄的草根划破了她的脚腕,她越走越慢,好不容易,看到一片细细的黄土地,像细沙一般,之清赶紧跳进去,想让脚舒服一下,谁知,她一跳进去,就陷了进去。她越挣扎,陷得越深。
她不敢动了,可还是在往下陷,黄土马上就淹没了她的胸口。她大张着口,想喊救命,可是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来……
再醒来的时候,之清躺在医院病床上。一睁眼,只看到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单、洁白的顶灯。床边一个人也没有,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听到有人轻轻走进来,她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皮格外重。
来人看了看她正输着的液体,就又走了出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门口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努力了一下,还是没有睁开眼。
来人没进来,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又有人来,两人说起话来。
“哥,你来啦!”原来是老公来了。
“妹夫,我刚验了血,我是AB型,和之清不一样,不能用啊!”哥老实巴交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又急又高。
“AB型?那我再想办法……”老公十分着急。
之清记得,爹和妈都是B型血,自己也是B型血,哥哥怎么会是AB型。
之清的头又开始疼,她不敢再思考,又昏睡过去。
之清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半夜。她睁开眼,看到老公躺在旁边的陪护床上,两条长腿伸出了床外,脸色很不好,胡茬又黑又密,皱着眉头,睡得很不安稳。之清伸出手,想抚一抚他的眉头,手还未到,老公就睁开了眼,翻身起床。
“老婆,你终于醒了。”老公的声音沙哑。
“老公,粲儿呢?”之清最着急的还是孩子。
“爸妈带着呢,他们太拗了,唉……不过,哥也回去了,他说他会看顾好粲儿,不会让爸妈胡来的……”老公无奈地说。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连着两次晕倒?”之清又问。
“你就是太累了,之前就没怎么休息好,这下又急火攻心,医生说你得卧床休息一段时间。”老公心疼地说。
“我听到你们说血型,是给我输血了吗?”之清问。
“之前医生看你情形,担心是心梗,让我们提前做好手术输血准备。”
“哦……”之清虚弱至极。
“来,喝点水,你睡了一天一夜了……”老公的眼角有些泪花。
之清就着老公手里的吸管,吸了些水,觉得嗓子舒服了很多。
“爹和妈都没来看我吗?”之清无力地问。
“他们来了一趟,把粲儿带来让我看了一眼,又带走了。他们说,让你好好养好身子,给粲儿生个弟弟……”老公明显脸色不豫。
之清想起父母的脸,顿时十分伤感。
从小到大,爹常常不在家,妈从来不把她当亲生孩子看待。
她拼着一股韧劲,靠着自己上班后的工资,又上了大学,上了研究生,考了公务员。妈从来都没有看好过她,她结婚时,妈都没有来参加。她生粲儿时,妈等她生了才来,来了就坐她床头哭,就因为她生了个女儿。
妈没照顾她两天,就回家去了,说家里还有牛、羊、猪、鸡要喂。在妈心里,她还不如家里的那些牲畜。
这么多年来,之清一直隐忍着。她是个孝顺的孩子,她想着离开了那个地方,这些不开心就都会过去了。
谁曾想,可怕的梦魇还是如影随形。
之清决定,绝不再坐以待毙了。
5
之清在医院病房里住了一周,身体慢慢恢复了。这次病,让之清明白了首先要有好身体,才能过好自己接下来的生活。
之清出院后,先给哥哥打电话,跟他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生二胎的事上,哥哥也是在爹妈的摆布下吃尽了苦头,早已看不惯他们的做法。一听之清说爹妈为了逼她生二胎,把孩子都带走,立刻火冒三丈,站在了之清这边。
哥哥趁爹妈不留意,便把粲儿从爹妈那儿接了出来,给之清打了电话。之清让老公把孩子接回省城,和婆婆一同带着,叮嘱他任何人想接走都不要答应。
剩下的,就是自己家庭的痼疾,之清决定自己去独自面对。
再次回到家,之清一派坦然。
爹和妈质问她,“孩子去哪儿了?”
之清坦然应答:“该在哪儿,自然在哪儿。”
妈又开始摆出强硬姿态:“你是我生的,就得听我的,我让你生,你就得生!”
之清悠悠开口:“妈,我确实是您生的。可是,您生下我后,对我如何,您还记得吗?我不满1岁的时候,您把我抱出去想送给别人,后来是奶奶把我抱了回来,您还记得吗?
“我5岁的时候,额头被邻居家的孩子砸了一砖,您没有带着我去包扎,反而骂我不该出去玩,您还记得吗?我7岁时出麻疹差点活不了了,您不仅没有带我去看医生,反而很高兴,您还记得吗?
“我初中毕业,本来成绩很好,想上高中,您说女孩子上什么学,非逼我上了中专,您还记得吗?我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成人大学,要去上学,您让我写下借条,毕业了把学费还给您,您还记得吗?
“我上班后,前三年的工资都一分不留地还了您供我上学的学费,自己每天啃馒头,您还记得吗?我生了孩子,就因为是个女孩,您就坐在我床头哭个不停,害我郁结于心,结了奶,疼得直哭,您收拾东西就走了,您还记得吗……
“妈,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不是您亲生的。可是,我没想到,我是您和爹亲生的,哥哥却不是爹的儿子!”
“你说什么?!”妈一听,急了。
“清娃,不要胡说!”爹也急了。
之清拿出一个检测报告。
“这是我住院的时候拿到的哥哥的头发,和爹您的头发,送去做的DNA检测报告,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呢,您看看!”之清把报告递给爹。
爹看了一眼,就都明白了,他颓然地坐了下去。
妈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妈的故事,随着她断断续续地哭诉铺展开来——
妈年轻的时候,是她们村数得上的美人。跟在妈后面想献殷勤的人很多,可妈独独对秋生一往情深。
妈12岁时,外婆就去世了。妈在家里排行老大,要照顾五个弟弟妹妹,最小的妹妹才3岁,十分辛苦。
等她16岁的时候,终于可以到挣工分的年龄了,可是村长看她个子矮,只肯给她算半个工分。后来,在外公的竭力争取下,妈去村里大锅灶做帮工。做帮工不用每天下地干活,还能算一个全工分,对于年轻姑娘来说,是非常好的差事。
刚去大锅灶时,妈个子小,擀一次面经常累得半死。秋生是同村的后生,他看妈力气小,就经常偷偷跑去帮妈。作为感谢,妈也时不时偷偷给秋生塞个玉米面馒头。
日子久了,两人就渐渐有了感情。
妈拿定主意以后跟秋生结婚,也方便照顾外公和弟弟妹妹们。谁知,天不遂人愿。
妈19岁那年,县上召集修渠,秋生作为壮劳力,毫无意外地被抽去修了,一去就要两年。
秋生走后半年多,外公大腿内侧长了一只肉瘤,疼得路都走不了,村里的工分也挣不了。眼看着弟弟妹妹们快没饭吃了,妈急在心里。
正在这时,同村的一位叔叔看妈勤劳能干,给妈介绍了对象,就是爹。爹家里条件相对好,能帮衬着照顾家里。
妈嫁给爹之前,心里很不情愿,但又不得不为家里考虑。妈不识字,没办法和秋生通信,两人的恋情一直是地下,不方便传话。妈心里的不情愿,没办法告诉秋生。
妈临出嫁前夕,听到消息的秋生趁夜回来了。妈一看到他,就哭成了泪人,秋生一看妈哭心就软了,满腹的质问化作了心疼的安抚。那一夜,绝望的两人突破了防线,把自己交付给了对方。
妈嫁给爹后,没多久就怀孕了。她心里深知,这个孩子是秋生的。自那后,这个孩子就成了妈心里唯一的宝,她和秋生共同的宝。
妈把这事藏在心里,一藏就是三十多年。
秋生一生都没有结婚。妈在孩子出生后,也不愿意跟爹亲热了,想为秋生守身如玉。正好爹常年在外,回来的次数寥寥可数,却没想到,又怀孕生了之清。
之清的出生,时时提醒妈她没为秋生守身如玉。正因为此,她虽然身为母亲,却没法对这个女儿好。
如今,妈非要哥哥和之清生个儿子,就是因为秋生一生没有结婚,她想让哥哥或之清的儿子以后给秋生养老。
听完妈的讲述,爹和之清都惊呆了。
爹知道妈一直对他不上心,但老一辈本来就感情不外露,爹也没多想,把家放心地交给妈来管,事事听妈安排。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妈还在抽泣。爹长叹一口气走出了屋子。
之清看着妈,再看看从小长大的地方,心下也便释然了。
尾声
之清回省城时,想带爹一起回去。可是,爹说,他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不愿意在城里住。之清也便随他了。
妈再不张罗之清生二胎的事了,但对之清还是淡淡的。之清明白,这么多年来她们之间形成的相处模式不会马上改变,只能慢慢等待了。
对哥哥的身世,爹、妈和之清都很有默契地心照不宣,交由时间来慢慢沉淀这些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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