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雪不懂冬天
事情是从一瓶洗发水开始变糟的。
一年半前她和男朋友搬到这里,这座位于长宁区中山公园附近一座不超过40平米的30年老公房。
他们两个刚来上海的人,在28栋301室开始了新的生活。
起初她就对一切不太满意。
发霉的墙、生锈的水管、半自动的洗衣机……连房子也是旧的。
不过和旧东西相比,她最不满的还是那个邻居。
她常常嘲笑她的邻居就是个笑话,偷偷借用她家门口的土耳其门垫,偷偷卖掉她新买烤炉的废纸箱,偷偷倒一点她家的柠檬味洗衣液,偷偷在半夜打开她家的洗衣机把衣服甩干……
有时候躺在床上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和他说:“你听,又在动我们东西了。”
她男朋友漫不经心地说:“你怎么知道就是她,也许是别人呢?”
“对面303住了个老太,没怎么开过门。302的门口堆满了鞋,哪里还有什么别人?”
奇怪的是,虽然一直是邻居,他们的作息时间好像分在东西两个半球,几乎不大碰到。
也仅仅有一次,她在冬日的某个傍晚醒来,惺忪地把一盆脏衣服倒进走廊上的半自动洗衣机洗衣桶里。
她看见邻居匆匆背包摔门而去——302,中年妇女,已经没有形状的中短烫发,两边都捋在耳后,不合时宜地像极了革命烈士。
她看着哗啦啦的水注满半自动洗衣机,心想,可不能有一天活得这么愚蠢。
起码,头发不能整齐地捋到耳后吧,更别说背一个那样的PU包了,看起来什么都装不了。
她想,很快他们就会搬走了,再可笑的邻居她都可以忍受。
只要再住两年的时间,他们就会买房,不行就再换更好的房子。
总之不会住在这里。
那阵子她喜欢听DIDO的《LifeForRent》。上班路上只要打开这首歌,眼前就充满了希望,城市的一切到底都是新的。
新的楼几个月就起来了,新的衣服三天就下架了,新的广告牌可能在世的时间不超过两秒——两秒,你瞄它一眼的时间,明天你再到同一位置看,它就换了。
周嘉怡偶尔也怀念她父母家。有不错的公寓,有不错的家用车,有不错的食物。
如果不是为了男朋友到上海,她大可不必每天盘算着手里的钱,是吃碗桂林米粉省下来买衣服,还是干脆吃顿古北路上的日本料理,忍着不买衣服也就过去了。
如果是住在老家县城,她才不会去吃什么桂林米粉、黄焖鸡米饭,哪儿没有好吃的?她想买多少衣服就买多少衣服。
——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生又不是为了衣服存在的。
她不想要那样的生活,她更不想为了衣服留在县城的事业单位里每天泡杯茶就把日子打发了。
她想试试,城市是什么样。
对她的男朋友来说,一切并没有那么复杂。
城市什么样、县城什么样,都不重要,只要赚钱就好,人活着首先得生存下来。
每每周嘉怡和他讲她今天在街上看到的人啊,那些上海的“老克勒”们多有腔调啊,七八十岁的老头戴着贝雷帽、拄着长柄雨伞在公交站台稳稳地站着。
她说:“哎,上海人就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人。”
“你不懂。”
周嘉怡自恃自己的好品味,她男朋友也知道。
一起住的这阵日子,很快他就发现,她不能忍受地上一根头发,不能忍受他穿紫色的衣服,不能把挂裤子的衣架和挂裙子的衣架弄混了。
那一切都在她眼里都十分荒谬。
但她支持他的坏品味。
他喜欢喝可乐,喜欢打游戏,喜欢一罐一罐地把可乐喝完在夜里啃完鸭脖,把家里弄得到处都是腥味。
然后他可以安然无恙地结束一场球赛,回到床上呼呼睡去。
周嘉怡总能在他睡着了之后认真清理。
用胶带粘起掉在木地板上的每一根头发细丝;
用84消毒液涂满抹布把一块块浴室白瓷砖擦干净;
买很多尺寸的收纳箱分门别类装好两个人的爱好和过去——她的证书、他的游戏光碟、她每两个星期都要买的一瓶瓶指甲油,他们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的小票单据……
都被她妥妥地收藏在每一个贴好标签的收纳箱里,她感到满意。
但他从来就不在意这些。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总之他没有当面表扬过她,“你真的太有品位了,和你在一起生活真幸福。”
事情是从一瓶洗发水开始变糟的。
那天她去进口超市,看到了一种新的洗发水上架,摆在了超市入口的最显眼处。
“橄榄味,马鞭草,到底是橄榄味还是马鞭草味?”她问销售员。
年轻而洋气的销售员说这是从法国刚刚引进的牌子,来自盛产薰衣草的普罗旺斯。那里有一座古城,叫阿维尼翁。
有一个阿维尼翁的老人家种了一大片马鞭草,有一天他突发奇想把马鞭草试着用进了肥皂。
没想到这一试竟然让整座阿维尼翁的人都疯狂起来,竟相用马鞭草来做各种家用身体洗护用品。
马鞭草简约又典雅,它的芳香是大自然赐予的天赋。
而周嘉怡手中拿到的这款全球限量版第357号马鞭草洗发露,还有天竺葵和苦橙叶混合的独有香气。
也就是说,每一瓶马鞭草的味道都是略微不同的……
周嘉怡站在白炽灯照耀的开架柜台前,任这位浑身都充满香气的销售员说到了遥远的普罗旺斯,她看着那绿悠悠的玻璃瓶子,打开试用装,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闻了闻马鞭草的味道。
怎么说呢,那真是如年轻的销售员所说,是“大自然赐予的天赋”啊。
宛如置身雨露沾染芳草的清晨,她伸一伸懒腰醒来,打开窗看到法国古城外一望无际的原野——那里种满了马鞭草、薰衣草……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她披着雪白的睡袍走出门外,像于佩尔演的《包法利夫人》里那般,闭上眼睛,拥抱自然,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之中……
年轻的销售员又说了,“这种草只在地球的某个经纬度生长。
“你现在手上拿的这瓶沐浴露,经过欧洲匠人1000多个小时的纯手工萃取,无论从原料还是制作方法上来说,都是纯天然的。
“它能深度洁净你的头皮,让你原本就很美的头发更加柔软有光泽……”
周嘉怡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很美的头发”,她怎能不买呢?
她想到男朋友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深深地闻一下,亲下去,好好做一场爱。
像他们以前幻想的那样,在欧洲的田野里,在无人的高地上,就像《赛末点》里男主角追着斯嘉丽约翰逊冲进了一片庄园,撕扯下她的衣服……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全身被电击中了一般,毫不犹豫地拿下了。
为了配合这瓶洗发露,她还加了388元多购了一瓶身体护理啫喱。
看着这对绿悠悠的玻璃瓶子,她念着和它们奇妙的缘分——从大洋彼岸的某个海港出发,飞越了几千公里,就是为了有一天到达她手里的。
第357号,属于周嘉怡的马鞭草。
回去以后,周嘉怡小心翼翼地拆了包装,留下了这个新品牌的大纸袋,连纸袋都那么精致。
她把马鞭草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放在浴室窗台上。古老的玻璃铁窗,需要打开两扇窗门,架住两边的铁钩子才能固定住。
她打开窗,把绿悠悠的玻璃瓶端端正正地放在白瓷砖窗台上,风吹进来,她仿佛闻到了几千公里外的味道,听到了几千公里外风吹草动的声音。
此刻,就连隔壁那栋楼里孩子弹钢琴的嘈杂声她都觉得好听起来。
然后她男朋友回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门,要告诉他家里多了两样矜贵的东西。
他脱下皮鞋,放下单肩包,还有一个超大容量的健身包。她接过来问他:“欸?新买哒?”
“嗯,我在公司附近办了一张健身卡,一年只要1999元,还蛮划算的。我想以后下班了就去健身,那里有恒温游泳池,冬天也可以游泳。”
“蛮好的。你猜我今天买了什么?”
“什么啊?”他径直走到房间里,脱了西装外套,躺到床上,“你吃过没有?”
“我没吃呢。你吃了吗?”
“我路上随便吃了点。冰箱里还有没有可乐?帮我拿下,我累死了。”
周嘉怡也跟着走进房间,看见他已经打开手机游戏,躺在床上专注地玩了起来。
她拉开冰箱门,拿出最后一罐可乐,打开,放到床头柜上。
“喏,可乐。”
“好,你放那吧。我等下喝。”
那天晚上他们根本没有做爱,男朋友甚至连澡也没洗,游戏玩累了就直接睡了。
周嘉怡在他眼睛半睁半闭的时候摇了摇他,“快去洗澡啊,洗完再睡。”
她还想让他看看新来的惊喜,那两瓶马鞭草味的绿瓶子,如果他打开了,一定很兴奋,想起他们以前的约定……
然而他真的是累坏了,不知道今天打了多少“coldcall”,还是跑了多少客户。
上海那么大,一天要办一件事都要用尽洪荒之力,从2号线转1号线转8号线,城东城西,只要随便走一走,没做什么都像把力气用完了。
她能理解。
男朋友在一家英国咨询公司上班。
咨询公司有自己的“dresscode”,要穿西装革履。
公司里还有个放上台面的规定,每天要比“最佳着装奖”,如果穿得不得体,也会被扣奖金。这意味着他得在衣服上花不少开销。
刚来上海那几天,周嘉怡和朋友打听了茂名南路有裁缝店,还特意带他去做了两套,一下就把一个月房租支出了。
为了两套定制西装,那几个月他们没少吃包子和桂林米粉。好在他不嗜酒、不抽烟,唯一的爱好就是可乐。
上班以后还算节制了,以前上学的时候都是1L装大瓶大瓶地喝,坐在宿舍里和室友打网游,一整天能干掉好几升。
那时候的周嘉怡也没觉得喝可乐是个大问题。年轻嘛,此时不喝,更待何时?
可到了上海,她发现他喝可乐喝得太多了,每晚一罐,就像定期服药一样,不喝还睡不着。
她看着他呼呼睡去的样子,又想把他摇醒,又不忍心打扰。
按道理上班很辛苦,他应该比以前瘦才是。可是他一点都没有瘦,反倒胖了起来。
往常她也没觉得他胖了,有几次他穿上一套他们在茂名路上定做的西装,他说:“我是不是比以前胖了,裤子好像紧了。”
她说:“哪有!是你早上喝水喝的!”
她看着他穿西装,觉得他帅极了。
可这天晚上他脱了西装、脱了衬衫、换上T恤躺下后,她发现,他确实胖了。
周嘉怡掀起衣服看看自己的肚子,还好,是平的。
她想起两年前他刚遇见她,躺在床上头枕着她的肚子说:“你这里真舒服,真想一晚上都这么睡着。”
他呲溜一下爬起来,跪着膝盖,猛亲了几口她的小腹,用自己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腹轮番在上面滑来滑去,像弹钢琴一样,弹出了节奏。
他边弹边说着:“好看呐,就像一块滑滑的布。”让她想起《太阳照常升起》里那孩子说女人的肚子像块天鹅绒。
她闭着眼睛躺着,任由他顺着“滑滑的布”亲下去,从小腹亲到两腿之间,再往下,舌头动了动……
周嘉怡想到这心都猛跳了一下,居然还记得呢,还记得那么清楚,就好像昨晚他们还这么做过一样。
事实是他们很久没做爱了,自从来上海以后,他们做爱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周嘉怡从阳台上拿下晒干的短裤,悻悻然去了浴室。她打开两瓶矜贵的马鞭草,狠狠地按压了两下。
接下来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两个人就像站在了机场的代步电梯上,平平地移动着,毫不费力地把日子一天天过去。
周嘉怡的男朋友每天11点钟到家,从健身包里拿出满满的一包衣服,一股脑儿扔进公共走廊上的半自动洗衣机。他干脆不在家洗澡了,在健身房洗好了回来。
回到家他照例打开游戏打开可乐,她裹着睡衣去走廊,给一缸衣服放水。
等一缸衣服洗完,她抽出来再塞进脱水缸,等机器甩干,最后把它们晾到朝南阳台。
周嘉怡自己呢,也跟着她男朋友作息发生了变化。
往常他8点半回来,她还等他一起在中山公园吃个饭。
现在她只能自己吃了,吃完要么回家,要么去南京路上没心没肺地逛两小时。
回家以后才头痛,她得面对那忽冷忽热的热水器。
两瓶矜贵的绿悠悠的马鞭草还是端端正正地放在窗台上,可她慢慢地也没了心思把沐浴当成洗礼。
有一次她刚打开水龙头,滚烫的热水从喷头里喷出来,烫得她在家哇哇大叫,她又赶紧放大了冷水冲,把自己冲得瑟瑟发抖。
她等不及洗好就裹上毛巾冲出浴室,打电话给房东,“李先生,能不能请人来换下水管啊?”
李先生好像也有很多心事似的,“没办法啊,动不了,我这房子马上就要拆迁啦。”
周嘉怡挂了电话,发现头上的马鞭草洗发水还没有冲,难受极了。
她半裸着坐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谁让他们图房子便宜呢,便宜没好货,就得忍。
她越想越不甘心,想到为了平衡这破房子,买了那么贵的洗发水;
想到为了男朋友,放弃了优越的家庭条件来上海;
想到她精心布置的、打扫的这个屋子,原本多糟糕多邋遢多不堪,被她收拾得这么体面,可他居然一点都没感激过。
她越发伤心起来。
到11点,他回来了,显得比往常开心许多,三步并两步地走进来问:“宝贝在哪呢,宝贝。”
她不作声。
他走进来,看她一脸红肿,还半裸个身子,“怎么啦?”
“没什么。”她没好气地说。
“没怎么这样坐着。要着凉的啊,赶紧穿好衣服。”
周嘉怡一点都不动弹。
她想她连难得的半裸着他都没兴趣了,就愈发郁闷,泪水一下冲了出来。
他哪里懂,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里慌张地去阳台上找一件晾干的衣服来给她披上,给她擦干了头上的洗发水,搓了搓滴着水的发梢。
他忽然问,“咦,你用的是马鞭草啊?”
“你才发现啊。”
“噢,什么时候换哒?蛮好闻的。”
“一个月前就换了”
“噢噢,挺好。我们同事也说这个很好用。”
“你们同事也知道?”
“是啊,法国进口、全球限量的嘛。我们公司女同事对这些可清楚了。”
“我看你也挺清楚女同事的。”
他一听语气不对,赶紧刹住了话题。
说起来也奇怪,这天晚上他闻出了她身上马鞭草的味道,突然真来了兴致。
她说再去把头上没冲干净的洗发水冲掉,他说不用了,一冲味道就没了,不如不冲吧。
她任着他把浴巾褪开,刚刚披上的衣服又被他脱了下来,他使劲地闻着她的头发,用修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捋着她那湿漉漉的头发,他忽然像被唤醒了一般。
他迅速地脱掉自己的西装外套和衬衫,回到两年前那个小野兽的模样,赤身裸体地爬到她身上,仿佛拼命地要从她身上找些什么。
她当然高兴了。
早知道这样,她把马鞭草买回来那天就该大声告诉他,她换了洗发水和沐浴露。
她不应该由着他睡着,就应该把他摇醒,让他闻她身上的新味道……
如果她早知道这样,他每天晚上就都会这样对她温柔了。
在猛烈地做了一场之后,男朋友沉沉地睡了过去。她还是爬了起来,去浴室把头上的洗发水残余冲干。
她想起了洗衣机里还有衣服没洗,披了一件外套走去门外。
站在走廊上,她开始放洗衣机的水,顺便看着对面的灯火发起呆来。
她听见302电视机还响的声音,大概是午夜12点的电视剧,一直还放着,“呱啦呱啦”地吵个不停。
她又想起那天看到302主妇冲出门外的模样,心想,这样在深夜看电视的人,应该早就不会做爱了。
夜风之中,她打了个寒噤才转过神来,忽然想起男朋友的衣服还没放进洗衣机。
她走进客厅,打开他的健身包,憋住鼻息准备翻出那一堆沾满汗渍的衣服——还好,没那么臭。
她捧起来闻了闻,想闻一闻久违的他身上的味道——刚刚做完爱的味道。
往常每次大汗淋漓之后,她都贴着他的身体,舔一口咸咸的汗水……
她捧起来,闻了闻,没有闻到。
她闻到了别的味道,马鞭草味。
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马鞭草味,在她男朋友的T恤上,裤子上,甚至整个健身包里,就像装了一整片阿维尼翁的马鞭草田。
她感到害怕极了。
——事情就是这样从一瓶洗发水变糟的。
几天之后,周嘉怡的男朋友迅速搬家,离开了这个破房子。看起来他早有准备,也毫无眷恋。
她把家里的马鞭草都扔掉了,那两个绿悠悠的玻璃瓶子,她怎么砸也砸不碎,干脆装进了门口的垃圾袋里,等第二天一早去倒掉。
可到了第二天一早,她那可笑的邻居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拾干净了一切。
她竟然第一次感谢她,做了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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