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罐头

“又吃罐头吗?”我下了班,看到方灿在桌子上摆了一溜罐头盒。

“今天的罐头和以前的不一样。”方灿兴高采烈地说。

是不大一样,好像。我扫了一眼,转身进了卧室,把包丢在地上,鞋子踢掉,把自己扔到床上。

“哎,你别睡,起来吃饭。还有,你又往地上乱丢东西了。你下次还这样的话,我就给你扔到楼下去。”她尖叫。

她每次都会这样吓唬我。

“我不想吃罐头。”我挣扎着坐起来,拖拉着腿走到餐桌前。

“就吃最后一次吧。”她有点央求的意思。“我今天不太想出门,所以。”

她哪天也没想出门过。我心里这样想,嘴上没说。

“叫个外卖吧。”我掏出手机。

“别叫。你尝尝看呀,今天的罐头不是以前的牌子呢。”她急急忙忙地把我的手机抢过去,把新打开的那盒罐头推到我面前。

我看了看包装。确实不是以前的牌子。但也大同小异。

她递给我一只塑料折叠叉子。

“你还是洗一下碗池里那些碗筷吧。这个怎么用?”我又想发作了,抬头看到她一脸眼巴巴地期待的表情,还有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我又忍回去。

算了,明天出去吃吧,今天还是凑合一下。我这样想着,拿起罐头,用力拉开盖子。

“哎哎,别急。”她按住我的手不让我开,“你先看看这个是什么牌子?”

铁质包装盒上印的都是英文。我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两个我认识的单词。看样子这几个黑体的字母是品牌名字吧-”TIMECAN”。

“时间罐头?好奇怪的名字。从哪里买的?”

“是不是很特别?“她脸上的表情得意洋洋。“在网上看到的,觉得名字很酷就买了。据说是国外一家食品公司在国内的唯一代理机构。”

“再酷也不过是一盒午餐肉罢了。”我继续用力拉盒盖。

“我就是觉得这个名字有趣,所以才买了,以为你会喜欢呢。”她低下头小声说。

她的脸色近来有些苍白。不知是不是因为一直在家里呆着的缘故。我突然觉得有点心疼。

“哈,是挺特别的。也许里面有一大块时间也说不定哦。”我开着玩笑,想活跃一下气氛。

“对呀,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又恢复了刚才那副天真的充满期待的神情。

“下午快递刚送到的时候,我就特别想打开看看了,但是我又想,应该留到你回家和你一起打开。毕竟是这么特别的罐头呢。我当时在网上看到这家店,就在想,要是我真的能买到一盒时间就好了,那样你就有时间陪我了。”她语速极快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

我每次一到家,她就开始了这种无休止的说话的模式,让上了一天班的我觉得有些烦。

不过,其实她以前也是这样的吧?

是我变得不耐烦了?还是她结婚后变得婆妈了?

她现在一直在不停地说着去医院产检的事以及家里的事,连门岗老大爷和今天她多说了几句话都复述给我听。我心不在焉地应着。

说话声突然中止了。像是一段伸出来的绳子突然被看不见的刀子割断。她的唠叨断在半空中。

“那个,是什么?”方灿把手伸向开启了一大半的罐头。

“好像不是午餐肉吧?倒像是果冻一样的东西。”我也愣住了。

盒子里是一小块长条形的透明的固体。

“好像果冻啊。我尝尝看。”她伸手,被我一把抓住她的手丢回去。

“你,好痛啊。”她马上委屈了,眼里瞬间蓄满了泪花,鼻子也一抽一抽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意识到自己的粗鲁,坐到对面的座位上,和她并排,搂住她的肩膀,用纸巾给她擦了擦眼泪。

“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能随便碰。”我换了温柔的口气哄着她。

她点点头,乖乖地揉了揉变红的鼻子。

其实她虽然像个小孩似的爱生气,却也好哄。不高兴时只需要说几句温柔的话就会喜笑颜开了。

“上面有好多条线。”她的脸几乎贴在桌子上,仔细看了看。

“好像是有。去把放大镜拿过来。”我说。

她蹦蹦跳跳地去取了。像个期待着做游戏的小女生。

“小心些,别摔倒了,有孩子呢。”我说。

她递给我放大镜,我把它放到那个果冻状的物体上。

她着急地挤过来,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

我看清楚了。吸了一口气。

“是什么?”她紧紧盯住我。

“是,”我犹豫着,不知该用什么词汇,“那些线有点像是刻度什么的东西,表上的刻度什么的。”

“它是一只表?”

我摇摇头。“什么表上会有六十个数字呢?”

我把罐头盒放到腿上,用放大镜认真观察了一会儿。

“方灿你数数有多少条线。“

她小学生似的嘟哝着一二三四。

“六十一条吧,也可能是六十条,大概就是在六十上下的样子。数字很清楚,从一到六十。”

我点头。

“那,这些是什么意思呢?里面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嘛?等等,这个叫时间罐头,难道这是……”

我点头。

“你是说,这是一块,时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仿佛做了什么坏事,怕别人偷听到。

以前我们俩常常这样,尤其是在聊着聊着突然出现默契的时候。

“是的,确切地说,这是一块六十分钟的时间。”我也小声说,“每个数字是一分钟,总共一个小时。”

她的声音更小了,缩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是鬼鬼祟祟的表情,凑到我的耳边,两个人就好像间谍在交流情报似的。

我突然觉得她这样很可爱,猛地亲了一下她伸过来的额头。

她受了惊似的跳起来。

“好了好了,冷静一下。”我抓住她的胳膊,“这只是我们的猜测罢了,也许它只是一块富有创意的午餐肉呢。”

“我现在去联系一下那家店的客服。”方灿说。

我们走到书房,打开电脑咨询”时间罐头“的在线客服。

客服坚持说他们销售的都是正规的午餐肉罐头。

网页上那些盖子打开的罐头内部的图片和我们收到的东西根本就是不是一回事。

“你们有没有一种透明的罐头?”方灿问,“像果冻那样的。”

客服说绝对没有,然后要求我们拍图片证明一下我们收到的是问题产品,他说售后会帮我们换货。

方灿看了看我。

我摇头示意她不要拍。

我们重新坐回到餐桌上。

时间不早了,我俩的肚子都在咕咕叫,于是就着面包吃光了剩下的几只罐头。那些也都是“时间罐头”的牌子。但里面的东西无比正常。有午餐肉的,有带鱼的。

期间我们一直盯着那块看起来很像是大果冻的“时间”默不作声。

我把上面的英文在网上翻译了一下。

印的都是正常食品包装的内容。成分啊,生产日期啊,保质期啊什么的。

“我想吃一口果冻。”我收拾餐桌的时候她说,“你知道我最喜欢吃果冻了。而且,我都有三个月没吃过了。”她自从怀孕之后,零食就不被允许了。

“还是我先尝吧。你不要乱吃东西。”我拿着勺子,在她紧紧的注视下,轻轻舀掉一点点——大概半分钟那么大吧——舔了舔。

没什么味道。

我细细地嚼了,咽下去。

就好像什么都没吃似的。不但没有味道,还轻飘飘的连重量都没有。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刚才吃之前,我开了秒表。吃完这一分钟之后,秒表上的数字还是在不停地闪动。

有一点失望。

“什么味儿?让我尝尝好吗?我就尝一丁点儿。”方灿眼巴巴的。

“好,让你吃一点。”我用勺子割了稍大点的一块,差不多五分钟吧。先放到自己嘴里,然后咬下一小块。

我真好笑。两个天真的人,都有孩子了,还每天胡思乱想,买了一块奇怪的罐头就给自己编科幻故事呢。什么时间罐头真是做梦。

我这样想着,刚才下班时被这个奇特的罐头压抑住的疲惫感又一下涌起来。早点洗洗睡吧,早上六点就要起床赶班车,明天怕是又要加班。

我抱着方灿的脸,用舌头把“果冻”放到她的嘴里。她的嘴巴传来无比熟悉的味道。我们之间有了这么多变化之后,她的味道却还是老样子。

以前恋爱的时候,我们经常会这样吃东西。我喂她吃或她喂我吃。有多久没这样做过了?一年吗?半年?记不清。

我们深情地亲吻起来。那块五分钟的果冻被不知不觉地吞掉了。

过了一会儿,方灿轻轻推开我。

“好像有什么东西顶到我了。”她笑着指指我的胯下。

她的脸忽然唇红齿白起来,脸上有两抹粉红色,眼神则扑朔迷离,像个少女。

“我,见到美女我有点血脉偾张。”我肯定是一脸色狼的表情吧。

“擦擦口水。”她害羞地笑着说,伸手在我的嘴边蹭了蹭。“美女有点不方便。”

我看到她隆起的肚皮,沮丧了。

“好吧不早了,我们还是去睡吧。”我收了收神,打开手机看时间。

刚才开的秒表还在跑。数字是73。

我们亲了这么久,难道才过了一分钟多点吗?

“给我洗脚好不好?老公。”她趴在我怀里撒娇。“你很久没给我洗了。我现在肚子大了不方便,帮我洗一次嘛。”

“嗯嗯。”我有点心不在焉。

从打开秒表到现在,不可能只过了73秒吧。感觉明明至少有三四分钟了,但事实上只有这么短短时间,是因为两个人沉浸在细腻的感觉中,所以觉得时间变慢了吗?

方灿拉着我进了洗手间。

“你在发什么呆?”她撅着嘴撒娇,“水都快凉了。”

“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又像掉了魂儿一样。这一年来你天天如此,你知道我心里什么感觉吗?”她又眼泪汪汪了。

我赶紧又是道歉又是解释,再施展温柔而有力的手断揉她的脚。

她破涕为笑。

我公主抱着她上了床。她钻到我怀里,像一只小猫似的蜷缩起来。

我用四肢把她包裹住,像以前我们恋爱时那样。她一会儿就睡着了,轻轻扯着鼻鼾。

我却没有像以往那么快地入睡睡。

呆了一会儿,我从床上跳起来,跑去餐厅。

“你干嘛嘛。”她被惊醒了。

“起来吃块果冻再睡吧。”我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是切下来的两块“时间罐头”,每块都有十分钟那么大。

“可是我都刷了牙了,好困啊,不想吃。”她闭着眼动也不动。

我吃到自己嘴里,用牙齿撬开她的嘴,吐进去让她吃。然后自己吃完另一块。

吃下去之后我死盯着手机上的秒表。

“哎呀你真是太讨厌了。”她烦躁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睁开眼。“大半夜的你真是,明天还要不要起来上班了?”

她看到我的表情闭了嘴。“你在看什么?”

“这个,怎么停了?”我的声音有些哆嗦。

“秒表吗?你没点开吧?”她用手指戳了一下手机屏幕。

上面的数字还是不走,停留在刚才的十二秒上。

“手机有毛病了?”她又点了几下。

“把你的手机打开看看。”我说。

“好困啊,真搞不懂你。平时一到九点就爬到床上去,生怕明天起不来,现在都十一点了,连我都困成狗了。“方灿嘴里唠叨,但还是爬起来开了她的手机。

她的手机时间也停了。

我们又打开了电脑。电脑也停了。家里还有一只小闹钟和一只电子手表,我都翻了出来。

时间停止了。所有的指针和数字都不动了。

确切地说是我们家的时间停止了。

我猜测,只有在两个人同时吃掉时间果冻的时候,我们俩人所在的空间里的时间才会停止。只有一个人吃是没有用的。

我们把这些计时工具摆在床上,眼睁睁盯着它们,嘴里数着秒数。

“要数到什么时候啊?”方灿问,“这样好傻啊。”

我没说话,自顾自地数。她也乖乖跟着数。

数到大概六百的时候,它们都动了。

“我给你出道脑筋急转弯吧。”我说,“你猜我们刚才吃的时间罐头有多大块?”

她转转眼珠,“十分钟吧。”

“智商挺高啊。”我使劲揉乱她的头发。

“哎呀,”她叫起来。她顶讨厌我这样做。尤其是在现在,她已经很久没有去理发店剪头发,头发很长很长了。

“哈哈,你像一只卷毛狗,而且是刚打过一架的卷毛狗。”

她的拳头砸上来:“罚你给朕梳整齐。”

“喳!”我一个单膝跪扑倒在她的脚上,“奴才这就给太后来十分钟的。”

她美滋滋地盘腿坐着享受我的伺候。

我们又一人吃了十分钟。

然后我给她梳头,一直梳到她像一只小猫般舒服地眯缝起双眼。

“多伺候朕一会儿,据说这样的话太子会比较聪明。”

“留着点儿吧。我不太舍得把时间都吃了。”我收起梳子。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统共区区一个小时而已,现在罐头瓶子里仅剩下一点儿渣而已,我们还没富足到可以通宵恩爱的程度。

“难道没有这个东西,你就不能疼我了吗?”

“我当然疼你啊,可是我们也需要奶粉钱不是?你看,马上到月底了,我如果明天起不来迟到了,几百块的满勤奖可就泡汤了。”我哄着她,用手背蹭了蹭她的眼泪。

她懂事地点点头,钻到我怀里。

也许是太晚了,我很快就睡着了,听到闹钟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

餐桌上全是罐头。一米八长的大餐桌,一个缝隙都不留地,摆满了一盒盒罐头。

全是”TIMECAN”。

方灿站在餐桌的一头,喜滋滋地拿着起子一瓶瓶地开盖。

她已经打开的那些里面全是午餐肉。有辣的有不辣的。

“这些辣的给你吃,我吃不辣的。“她一点都不气馁,还在继续开。

“你别开了啊,方灿,你开这么多的罐头,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吗?”

“我是想找找看,还有没有时间果冻可以吃了?吃了它你就会对我好了。而且味道也很好。”

“别瞎说了,那个东西有什么味道?我怎么没吃出来?你们女人就会是非不分。时间有味道吗?时间连重量都没有。”

“谁说没有?我觉得有,有点甜,有点酸,还有点奶味儿,昨晚最后的那块就是芒果味的,味道可大了。”

“算了,我不和你争这个,但是你别开了。你都开了二十多罐了啊,罐罐里面都是正经的午餐肉,哪有一分钟时间?”

“反正都买了,你让我全打开嘛,不然怎么办?”

我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阻止她。

弄疼她了,她马上双眼含泪,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脸颊。

“我有什么错?我只是想让你多陪陪我。我只是想让你爱我罢了。好!你这样对我,那我就让你看看!”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挣脱了我的手,猛然把开罐器刺向自己的小腹。

我还来不及吃惊,她的肚子已经裂开一个大洞,一些透明的固体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流出来,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刻度。

我呆立原地。方灿哈哈笑着,抓起她身上流出来的那些东西往嘴里塞。

闹铃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我醒了。

我发现自己坐在床上,心脏剧烈地跳动。

手机里的时间是早上六点。

方灿不在床上。

自从她怀孕之后我每天早上出门上班了她都还在睡。

梦里的恐怖景象出现在我眼前。我跳起来,飞奔到餐桌旁。

餐厅上摆好了碗筷和几样小菜、水果。

厨房里传来油烟机的声音。

“早安。”方灿端着两大碗放了荷包蛋的面条走出来,“来,我们来吃营养早餐。”她笑眯眯,眼睛变成一条缝。

“蛋是溏心的,你最喜欢吃。”她把两只蛋都推给我。

清晨蒙蒙亮的空气里漂浮着油腻的饭香。

“谢谢你,方灿。”我由衷地说。以前恋爱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我胃里暖暖地裹挟着初冬的寒冷去了地铁站。

只是这种温暖的关系只持续了一天。

我又开始了晚上加班,疲惫地回家睡觉,满心怨愤地早起上班的过程。

她也重新变为那个窝在家里,自顾自怜,三餐叫外卖,见到我就一脸抱怨的孕妇。

“我昨天什么都没吃,总是吐。要不我买点儿罐头吧。”早上我走的时候她说。

“别买那个,对孩子不好。”我急匆匆地出了门。

“你先别走,还没亲一下呢。”

“别亲了,电梯里有人。”我轻轻推开她。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吻别都是老黄历的事了。都有了孩子,而且我每天累得跟狗似的,谁有心思接吻呢。

电梯门在她眼前关上。她穿着皱巴巴脏兮兮的海绵宝宝睡衣,耷拉着嘴角,一脸阴霾。看起来真像个黄脸婆。我回过脸去和一起下楼的邻居聊天。

下班的时候,同事喊我一起去吃饭。

我犹豫了一下。

他们都是没结婚,或者虽然结了婚还没有孩子的,经常下了班没事儿就出去喝酒唱歌。

“去一次吧。今天大家吃火锅。我记得你最爱吃火锅的。”上司喊我。

她是新调来的部门经理。看起来应该有三十多岁了,不过保养得不错,还很有魅力。她每天都在公司加班到很晚,同事聚餐也都会去。不知道是没家庭呢?还是有家庭但不管不顾?

我猜测着。

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拍拍我,笑了一下,转身走了。“来吧。”她轻声说。

她的手很柔软,指头修长,涂了黑色的指甲油,嘴唇上则是橘红色的口红。

同事们喊我喝酒的时候我从来都不去,因为不想让方灿一个人在家等我。

可是今天我想想回家又要吃那些吃了几百次的外卖,还有方灿那没完没了的抱怨。

还有我一直紧绷绷的几乎面临崩溃的情绪。跟他们去玩一次好了,等会儿早点回家。

我这样想着,给她发了个微信说我和同事一起吃饭,晚点回家,就把手机调了静音。

不知不觉在餐厅喝了很多酒,去唱歌的时候又喝。回家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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