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你真是好人
在那注定不凡的1977,文革结束复高考,全国掀起读书热,百万知青重拾笔,立志跨过独木桥,投身祖国新建设。这一年,我刚上初中,十岁出头的毛小子不懂四化建设跟我有啥关系,穿壁引光为的就是加入非农队伍,住进知青口中的大城市,吃吃那商品粮,讨个细皮嫩肉的俏媳妇。
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爹,每回见到我在煤油灯下看书,总会数落我一番,“你高考,考啥考,初中毕业就了不得啦!一个种地的就老实本分种地,识点字就成,别整天尽想那歪门邪道。咱们老王家祖坟上啊,都没那颗念书的蒿子!”
见我无动于衷,爹那驴脾气一下就上来,背手跺脚,围着我转圈嚷:“你念罢,念罢,考上也没钱供你!”
1982年,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被首次提出,不论工农业还是国防科技业,都一派欣欣向荣。高考源源不断为现代化建设输送人才,除了我。
爹拿着铁锹,把我从放榜的地方赶回家,他追我跑,那吃草的黄牛见了直哞哞笑,“臭小子,考也没考上,浪费我那么些灯油!”
落榜后的我整天被爹催着去种地,实在拗不过,我兜里揣本书出门,播完种插完秧后,坐地头看会书谋划来年重考的事。
年节时,嫁到城里的姑姑回村看望我爹,见年轻力壮的我竟然在家里和爹种地,盘腿坐炕头上就唠叨开了。姑姑奋力拉开爹娘那封建思想的大门,我暗暗叫好,心想那城里人就是思想活,这下考试的事终于有了着落。
可谁知姑姑说半天,竟是想拉我去鞋匠那里学手艺。我那直肠子爹架不住说,被姑姑洗了脑,愣是把这事答应下来。
姑姑回城那天,爹把我五花大绑扔上老牛拉的车,一路上我一语不发。姑姑看着我拧巴的脸笑,“傻小子,你懂啥,姑看着你长大,还能坑你不成!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现在做鞋师傅吃香着呢,你就等着出息人吧!”
一路颠簸进了城,拐进条叫纬十一的路。顺着这条路路东的西门往里走,到东头小广场一个叫西门街的地方下了车。
这是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各类商品应有尽有。张家点心铺、白家百货店、王家乐器铺、葛家包子店……姑姑带我在路南中间停下,进了家字号为“梁派鞋艺”的铺子。
一进门就看到约摸七八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忙碌着,八方来客正在看鞋试鞋,姑姑让其中一个去里屋请了梁师傅出来。
姑姑弓腰堆笑,忙迎上前说:“梁师傅,我把我乡下的侄儿给您带来了,看在我们老街坊住着的份上,让他跟您学学手艺,好挣口饭钱。”
这梁师傅已是花甲之年,身形消瘦,眉毛稀松而粗黑,呈倒八字型。说话时好瞪圆眼睛,薄嘴片子里吐出的话字正腔圆,带着股疏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带的人很是尊敬他。梁师傅的师父曾给大清朝慈禧太后做过鞋,还被封了官。
后来日本人的炮火烧了中华大地,叽叽哇哇的太君看上梁师傅的手艺,叫他做鞋,梁师傅不肯,太君要剁掉他谋生的手指头,他还是不肯。闪着寒光的大刀欲要落地时,正巧八路军赶来,这才得救。梁师傅便随着八路军的队伍迁来这座小城,在这安了家。
梁师傅上下打量我一番,扔下一句:“半个月学不会——给我滚蛋!”说完便拂袖而去,回了里屋。
我自是不想在这学手艺,可不愿姑姑白赔了笑又被人家看轻,便在心里暗暗较起了劲儿,发誓让这怪脾气老头高看一眼。
梁师傅的铺子卖各种年岁人的鞋:学步孩童的虎头鞋,青壮年的白底黑面鞋,还有裹脚老人的三寸金莲鞋,主营的却是柳眉朱唇新嫁娘的婚鞋。五色的丝线穿来引去,展翅的凤凰,盛开的牡丹,呼之欲出,叫人称绝。
这老头虽不讨喜,但制鞋的功夫确实了得,难怪这带的人穿鞋只认梁师傅。按他们的话说:只有这梁师傅的鞋才舒服、喜庆,让人穿了觉着幸福。
而我学的就是制那白底黑面鞋。看似小小的一双鞋,做起来并不简单,要经历数道工序才可制成。最主要的便是剪样纳底、裁缝鞋帮、绱鞋楦鞋、修整抹边八道。那鞋底最是讲究,有32层厚,制袼切底、包边粘合、圈底纳底,最后还要槌底定型。
除了学做鞋,还要照顾梁师傅的起居。这带建筑的格局都是前边店铺、后边住家。梁师傅的房子是传统的四合院式构造,他住正北的主屋,我和其他学徒住西厢房,东厢房常年上锁,梁师傅偶尔打开门,在里边神神叨叨说些话,我们向来敬而远之,不敢打搅。
说来奇怪,仅一周时间,我就把制鞋的工序学个大概,梁师傅虽未表态夸赞,却已经让我上手跟他做些简单的活。渐渐的,我便对这一底一面,一针一线产生兴趣,空闲时研究怎么提升技艺,尤其是鞋帮的纳法。
绳子拉紧,才会结实;撑鞋时,要用锤子一点点地敲,力道切记要适中,太大撑破布面,太小形状走样。梁师傅看我认真,偶尔指点一二,别的学徒看了眼红,阴阳怪气说师父偏心我。但我们师徒除了做鞋的事,没有过半个字交流,他大抵不想,我也不愿。万一哪句话没说好,被他一通骂,着实不值。
白驹过隙,三年弹指一挥间。普通的布鞋我已然能独立完成,只是那绣花婚鞋师父不授,说我还未到火候。
1985年,国家决定在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厦漳泉三角地区开辟沿海经济开放区。国营企业在全国各地投资设厂,一家手工布鞋厂就设在我们这座小城里。靠着梁师傅教的手艺,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我成功进厂,成了国企员工。
临行前,我给梁师傅磕了个响头,算是答谢他的授业之恩。梁师傅依然像以前一样严肃寡言,只是那嘴角微微抽动,似有不舍,似是无奈,良久长叹一声,拂手而去。
厂里的工作我很快上手,因为手艺好,主要负责纳鞋帮,工资颇丰,生活有了很大好转。高考的事虽未如愿,可当初的目标已然实现大半,就差讨个俏媳妇了。
我在的车间,年轻汉子为主,水灵的姑娘们大都被派去做绣花鞋,只有零星几个分布在我们车间,其中一个负责绱鞋,唤作桂花。她刚好在我制鞋工序的下一步,每天都要从我手中接过几十双鞋的半成品。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起来,桂花细看竟有些面熟,询问才知她陪出嫁的姐姐去梁师傅店里做过婚鞋。
我对她们姐妹颇有些印象,素净脸略施粉黛,水葱手肤如凝脂,无北方女子之豪爽,倒有江南女子之秀气。当时我便对桂花心生爱慕,只是这露水情缘,不便表达情意。没想到几经辗转,故人再见,实在是缘分使然。
桂花得知我是梁师傅的徒弟,不禁敬佩万分。她的手艺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同样了得。只是梁师傅声名远播,已然成了布鞋届的权威,难怪她亲姐姐的婚鞋都要找梁师傅来做。
我同桂花郎情妾意,亲事很快便定下。我们在这城里的亲友不多,除了双方爹娘,桂花只叫了她姐姐,我也只叫了姑姑和梁师傅。我同梁师傅虽不亲近,可毕竟师徒一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算我在这城里的亲人了。
梁师傅见我请他喝喜酒,表现出平素里少有的喜悦。
成亲的前几日,梁师傅差人送来份礼物。拆开一看,是双婚鞋。绒缎的面,千层的底,金丝线的双囍,五彩的凤。技法精妙,远超我平生所见,不明师父为何送此厚礼,实在觉得受之有愧。倒是桂花见了欢喜得很,她颊上的绯红告诉我,穿上它的那一刻,她会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成亲当日的酒席间,梁师傅同我姑姑爹娘说起不少陈年往事。酒愈酣,话愈多,众人皆醉,都摇摇晃晃回房休息,只有梁师傅一人还在不停絮絮叨叨,一晚上说了近乎一辈子的话。我搀他回去,却不小心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瞬间心脏猛烈抽搐一下,一时间竟不知要讲些什么。
梁师傅用力按着我的肩膀陪他坐下,在碗里倒满酒自顾自地说:“你小子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气盛不服输,爱捣鼓,有股聪明劲,老是让我想起十七八岁的自己。那时候我还在给师父当学徒,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民国二十二年,我看上来店里做鞋的官家小姐书瑶。书瑶有自己的脾性,家里给说的亲事统统推掉,愣是要公开招亲,不比武不比文,只要送上样信物即可。她爹宠她,由着她的性子来。
“我自知出身卑微,没有机会,可得知这样的消息,还是欣喜万分。不眠不休纳了双鞋送到她府上,想着就算娶不到她,好歹也能送她个物件。”
师父喝了碗酒继续说道:“书瑶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不爱财也不喜字画。她说钱财是身外物,字画都惺惺作态,只有我的绣花鞋有温度和感情。我与书瑶情定,她爹嫌弃我的出身,禁止我们见面。
“一天夜里,书瑶偷跑出来和我私奔,我们一直走了好远好远,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小城里,我们在那里拜堂成亲。没能给书瑶做一双像样的婚鞋,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她老是安慰我说,以后补上就好了,我在比什么都重要。”
师父看着酒里映着的月光,抹了抹眼角的泪接着说:“没过多久,书瑶爹就找到了我们,强行把她拉走,回去后才发现书瑶已经有了身孕。他爹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成全了我们。可谁知好景不长,我的儿子才一岁就来了日本人。书瑶和我那襁褓中的婴孩,全都死于战火。”
想不到一向铁面的梁师傅,竟也有如此心酸的往事。难怪他要送桂花一双绝美的婚鞋,也许只是想弥补一下当年的亏欠。他原先在东厢房里的絮絮叨叨,该是在悼念那亡去的妻儿吧。早前我对师父的敬畏和一丝丝的厌恶,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这个六旬老人的心疼。
那夜的月光如水,我和师父对饮,直到天明。
1992年南方谈话,提出把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思想进一步解放,中国的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皮鞋成了时髦青年男女的穿着,就连布鞋也被机器批量生产出来。
巨大的竞争冲击,加上国家逐步对国有企业进行改革的影响,我们城里的布鞋厂最终倒闭了。
我和桂花双双下岗,失去全部的经济来源。怀里的孩子嗷嗷待哺,万般无奈下,我想到或许还可以去求助梁师傅。
谁知梁师傅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机器做出来的布鞋结实耐穿又便宜,导致梁师傅的顾客已然失去大半。曾经面对国恨家仇也未曾低头的硬汉,此刻却被冰冷的机器打败,让人不免有些伤感。
没有新客再来买鞋,街坊们也只是偶尔来照顾一下生意。多张嘴就得多碗饭,我和桂花旋即决定离开,可梁师傅坚决挽留,我们最后还是决定留下,师徒齐心共渡难关。
新鞋卖不出去,我们就选择做些缝缝补补的活,不仅补鞋,也补衣服,又把大量的鞋降价处理,虽然还是比机器产的贵出一些,但是好在赚的钱还能勉强糊口。
有一天,店里关门后,师父十分神秘地叫我过去,竟是要将绣花鞋的技法传授给我,他说时候到了。一丝一线,一针一孔,小小的鞋面像一个舞台,没有观众和掌声,没有乐音和配角,师父一个人音起音落,唱了这个年代最后一曲戏。
自此之后,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到了只能卧床休息的地步。我每日给他喂饭擦洗身体时,都要强忍泪水。这个做了一辈子鞋的工匠,惦念了一辈子妻儿的丈夫,授我技艺又看我成家立业的父亲,就快要走到他生命的尽头。师父也只是说:“没事的,人总要走到那一天。”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师父握着我给他喂饭的手,迟迟不肯松手,缓缓才说:“我做了一辈子鞋,这一针一线的功夫,太多人都可学得,但乡亲们却只认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很多人误以为区分一个手艺人水平的高低,是看他掌握了多少专业的技巧,其实不是。
“感情,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当做出的鞋有了感情,才能打动人,这才是评判的最高标准。所以乡亲们只认我,因为只有我肯在每双鞋里投入感情。现在的人们呐,太急于求成,只看价格不问诚意,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都被冰冷的机器取代,被人们毫不留情地丢了……”
师父浑浊的老眼流下一滴热泪,我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师父扭头看向我说:“你是最像我的徒弟,也是我手艺最好的徒弟,你可愿意把这份诚意一直传承下去?”
我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头。师父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一批又一批人投身下海的热潮中时,我和桂花选择坚守。日子过得很惨淡,我们经常食不果腹,却自得其乐。
但这不是长远之计,为了让师父的遗志更好地完成,我和桂花决定在原先的工艺上进行改造,把目标顾客定位成孩子和老人,为他们专门设计促进生长和足底保健的布鞋,销量出奇的好。
生活渐渐有了好转,我们的小店有了些名气。一日,一个戏子拿着一双手工绣花鞋来找我做,我突然萌生做戏曲绣花鞋的想法。
传承手艺人的这份诚意,是师父的愿望。但若能借着国家大力发展京剧这股东风,把手工布鞋这传承了三千多年的民族技艺发扬光大,该是一个手艺人毕生之幸事。
如我所料,重新定义目标市场之后,收到的订单与日俱增,我和桂花也教起徒弟。与此同时,国家逐步加大对民间艺术的保护,这份来自手艺人的诚意和流传上千年的古老艺术,终于得以传承。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辜负师父的信任。
清明时节,杏花微雨,我带着二两薄酒去看望师父,把一双新工艺制作的布鞋放在他老人家的坟前。
师父,我明白,当一个鞋匠做的鞋有了灵魂,他便不再只是一个鞋匠。
可我也只是一个鞋匠,传承文化和诚意的这条路,还有太久太久要走。
“又吃罐头吗?”我下了班,看到方灿在桌子上摆了一溜罐头盒。
“今天的罐头和以前的不一样。”方灿兴高采烈地说。
是不大一样,好像。我扫了一眼,转身进了卧室,把包丢在地上,鞋子踢掉,把自己扔到床上。
“哎,你别睡,起来吃饭。还有,你又往地上乱丢东西了。你下次还这样的话,我就给你扔到楼下去。”她尖叫。
她每次都会这样吓唬我。
“我不想吃罐头。”我挣扎着坐起来,拖拉着腿走到餐桌前。
“就吃最后一次吧。”她有点央求的意思。“我今天不太想出门,所以。”
她哪天也没想出门过。我心里这样想,嘴上没说。
“叫个外卖吧。”我掏出手机。
“别叫。你尝尝看呀,今天的罐头不是以前的牌子呢。”她急急忙忙地把我的手机抢过去,把新打开的那盒罐头推到我面前。
我看了看包装。确实不是以前的牌子。但也大同小异。
她递给我一只塑料折叠叉子。
“你还是洗一下碗池里那些碗筷吧。这个怎么用?”我又想发作了,抬头看到她一脸眼巴巴地期待的表情,还有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我又忍回去。
算了,明天出去吃吧,今天还是凑合一下。我这样想着,拿起罐头,用力拉开盖子。
“哎哎,别急。”她按住我的手不让我开,“你先看看这个是什么牌子?”
铁质包装盒上印的都是英文。我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两个我认识的单词。看样子这几个黑体的字母是品牌名字吧-”TIMECAN”。
“时间罐头?好奇怪的名字。从哪里买的?”
“是不是很特别?“她脸上的表情得意洋洋。“在网上看到的,觉得名字很酷就买了。据说是国外一家食品公司在国内的唯一代理机构。”
“再酷也不过是一盒午餐肉罢了。”我继续用力拉盒盖。
“我就是觉得这个名字有趣,所以才买了,以为你会喜欢呢。”她低下头小声说。
她的脸色近来有些苍白。不知是不是因为一直在家里呆着的缘故。我突然觉得有点心疼。
“哈,是挺特别的。也许里面有一大块时间也说不定哦。”我开着玩笑,想活跃一下气氛。
“对呀,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又恢复了刚才那副天真的充满期待的神情。
“下午快递刚送到的时候,我就特别想打开看看了,但是我又想,应该留到你回家和你一起打开。毕竟是这么特别的罐头呢。我当时在网上看到这家店,就在想,要是我真的能买到一盒时间就好了,那样你就有时间陪我了。”她语速极快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
我每次一到家,她就开始了这种无休止的说话的模式,让上了一天班的我觉得有些烦。
不过,其实她以前也是这样的吧?
是我变得不耐烦了?还是她结婚后变得婆妈了?
她现在一直在不停地说着去医院产检的事以及家里的事,连门岗老大爷和今天她多说了几句话都复述给我听。我心不在焉地应着。
说话声突然中止了。像是一段伸出来的绳子突然被看不见的刀子割断。她的唠叨断在半空中。
“那个,是什么?”方灿把手伸向开启了一大半的罐头。
“好像不是午餐肉吧?倒像是果冻一样的东西。”我也愣住了。
盒子里是一小块长条形的透明的固体。
“好像果冻啊。我尝尝看。”她伸手,被我一把抓住她的手丢回去。
“你,好痛啊。”她马上委屈了,眼里瞬间蓄满了泪花,鼻子也一抽一抽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意识到自己的粗鲁,坐到对面的座位上,和她并排,搂住她的肩膀,用纸巾给她擦了擦眼泪。
“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能随便碰。”我换了温柔的口气哄着她。
她点点头,乖乖地揉了揉变红的鼻子。
其实她虽然像个小孩似的爱生气,却也好哄。不高兴时只需要说几句温柔的话就会喜笑颜开了。
“上面有好多条线。”她的脸几乎贴在桌子上,仔细看了看。
“好像是有。去把放大镜拿过来。”我说。
她蹦蹦跳跳地去取了。像个期待着做游戏的小女生。
“小心些,别摔倒了,有孩子呢。”我说。
她递给我放大镜,我把它放到那个果冻状的物体上。
她着急地挤过来,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
我看清楚了。吸了一口气。
“是什么?”她紧紧盯住我。
“是,”我犹豫着,不知该用什么词汇,“那些线有点像是刻度什么的东西,表上的刻度什么的。”
“它是一只表?”
我摇摇头。“什么表上会有六十个数字呢?”
我把罐头盒放到腿上,用放大镜认真观察了一会儿。
“方灿你数数有多少条线。“
她小学生似的嘟哝着一二三四。
“六十一条吧,也可能是六十条,大概就是在六十上下的样子。数字很清楚,从一到六十。”
我点头。
“那,这些是什么意思呢?里面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嘛?等等,这个叫时间罐头,难道这是……”
我点头。
“你是说,这是一块,时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仿佛做了什么坏事,怕别人偷听到。
以前我们俩常常这样,尤其是在聊着聊着突然出现默契的时候。
“是的,确切地说,这是一块六十分钟的时间。”我也小声说,“每个数字是一分钟,总共一个小时。”
她的声音更小了,缩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是鬼鬼祟祟的表情,凑到我的耳边,两个人就好像间谍在交流情报似的。
我突然觉得她这样很可爱,猛地亲了一下她伸过来的额头。
她受了惊似的跳起来。
“好了好了,冷静一下。”我抓住她的胳膊,“这只是我们的猜测罢了,也许它只是一块富有创意的午餐肉呢。”
“我现在去联系一下那家店的客服。”方灿说。
我们走到书房,打开电脑咨询”时间罐头“的在线客服。
客服坚持说他们销售的都是正规的午餐肉罐头。
网页上那些盖子打开的罐头内部的图片和我们收到的东西根本就是不是一回事。
“你们有没有一种透明的罐头?”方灿问,“像果冻那样的。”
客服说绝对没有,然后要求我们拍图片证明一下我们收到的是问题产品,他说售后会帮我们换货。
方灿看了看我。
我摇头示意她不要拍。
我们重新坐回到餐桌上。
时间不早了,我俩的肚子都在咕咕叫,于是就着面包吃光了剩下的几只罐头。那些也都是“时间罐头”的牌子。但里面的东西无比正常。有午餐肉的,有带鱼的。
期间我们一直盯着那块看起来很像是大果冻的“时间”默不作声。
我把上面的英文在网上翻译了一下。
印的都是正常食品包装的内容。成分啊,生产日期啊,保质期啊什么的。
“我想吃一口果冻。”我收拾餐桌的时候她说,“你知道我最喜欢吃果冻了。而且,我都有三个月没吃过了。”她自从怀孕之后,零食就不被允许了。
“还是我先尝吧。你不要乱吃东西。”我拿着勺子,在她紧紧的注视下,轻轻舀掉一点点——大概半分钟那么大吧——舔了舔。
没什么味道。
我细细地嚼了,咽下去。
就好像什么都没吃似的。不但没有味道,还轻飘飘的连重量都没有。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刚才吃之前,我开了秒表。吃完这一分钟之后,秒表上的数字还是在不停地闪动。
有一点失望。
“什么味儿?让我尝尝好吗?我就尝一丁点儿。”方灿眼巴巴的。
“好,让你吃一点。”我用勺子割了稍大点的一块,差不多五分钟吧。先放到自己嘴里,然后咬下一小块。
我真好笑。两个天真的人,都有孩子了,还每天胡思乱想,买了一块奇怪的罐头就给自己编科幻故事呢。什么时间罐头真是做梦。
我这样想着,刚才下班时被这个奇特的罐头压抑住的疲惫感又一下涌起来。早点洗洗睡吧,早上六点就要起床赶班车,明天怕是又要加班。
我抱着方灿的脸,用舌头把“果冻”放到她的嘴里。她的嘴巴传来无比熟悉的味道。我们之间有了这么多变化之后,她的味道却还是老样子。
以前恋爱的时候,我们经常会这样吃东西。我喂她吃或她喂我吃。有多久没这样做过了?一年吗?半年?记不清。
我们深情地亲吻起来。那块五分钟的果冻被不知不觉地吞掉了。
过了一会儿,方灿轻轻推开我。
“好像有什么东西顶到我了。”她笑着指指我的胯下。
她的脸忽然唇红齿白起来,脸上有两抹粉红色,眼神则扑朔迷离,像个少女。
“我,见到美女我有点血脉偾张。”我肯定是一脸色狼的表情吧。
“擦擦口水。”她害羞地笑着说,伸手在我的嘴边蹭了蹭。“美女有点不方便。”
我看到她隆起的肚皮,沮丧了。
“好吧不早了,我们还是去睡吧。”我收了收神,打开手机看时间。
刚才开的秒表还在跑。数字是73。
我们亲了这么久,难道才过了一分钟多点吗?
“给我洗脚好不好?老公。”她趴在我怀里撒娇。“你很久没给我洗了。我现在肚子大了不方便,帮我洗一次嘛。”
“这是什么?”
桌上一封略泛黄的信纸封单单放在那里,陌君昨晚从机场赶回来已是接近凌晨,根本没注意到它。
陌君理了理刚睡醒的乱发,连打几个呵欠,飘出的满眼泪珠让信封上的几个字模糊了又清晰。
只是,那熟悉的清秀字体写着“林陌君收”让她脑袋一空。
便飞奔下楼,赶忙拉住正要出门的妈妈,”这封信什么时候收到的?”
“半年前吧……想想已经放了这么久啊,当时……你还在日本嘛,后来忙着忙着就忘了通知你……”
并没有慌忙打开信,陌君只是盯着地板出神,思绪飘回三年前的高三时代。
1
才从试卷堆里弹探出头来,前桌拿着卷子的手又递过来了。
接过来,瞟了一眼”98″的红数字,突然脑袋一疼,胡乱用一本厚书把试卷压上,转身离开。
这是一节自由活动课,操场上有不少人。
找一个空地坐下,陌君望着人群,有些出神。
也不记得过了多久,可能是在那个想瘦下来的小胖妹跑到第五圈时,陌君掏出笔记本,上面是满满的手写字迹。
心想:这是,第三次拒稿了吧?
想了想,还是带着一丝与自身不符的帅气将纸撕了个粉碎。
转身离开却被迎面的男生挡住。
“同学你好,能请你当美术模特吗?”男生声音很清澈,只是说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抬头望了眼男生那张带着微笑的好看的脸,陌君不做声就转身离开。
当模特?她这普通的五官还能被画进画中?想想自己都笑起来。
原本以为高三就要在题海战术中度过,可转机却是发生在几天后的周末下午。
本是赶来上晚自习,未步近校门视野就一张巨大红榜占满,榜前还熙熙攘攘挤着不少人。
“听说这幅画就是按照我们学校的女生画的呢。”
“欸?我们学校的学生还能当模特啊?”
“能被画进画中真好呢……”
陌君并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不知为何“模特”一词让她突然敏感起来,愣了一会儿,还是上前几步,站得远远地望向红榜。
偌大的红榜上用显眼的亮黄标着“恭喜我校郑良同学,在全国中小学绘画大赛中荣获一等奖”,下边则是那副名为《花水木》的获奖作品。
以嫣红的暖色调为主,一棵巨大的树占了大半画面,树上是满满的红果实。树下站着一名女孩,长发,仅露半张脸,望向树杈,表情微妙。
只是女孩的半张脸,陌君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那是自己!
下一秒眼前就浮现着前几天那个好看的男生的脸,那个想让自己当美术模特的男生。
一想到未经过本人同意就擅自将自己的脸画在画中,一向沉默的陌君一下子来了气。
看了眼旁边的作者介绍,高三年级A班……便是直奔三楼。
直到A班教室前陌君才冷静下来,想着待会儿要见面突然就慌乱了,她一向不做没有计划的事,可现在竟然破了例……待会儿见到怎么称呼?一开口怎么问?自己是该用什么样的语气……
“同学有事?”坐在窗户边的男生看着陌君站了好一会儿,便主动开口问道。
“……请问,郑良在吗?”陌君用小到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问。
“你说郑良吗?”男生边点着头道,“他一直都不在我们教室呆着的,只是考试时候会过来。你去行政楼三楼的器材室找他吧……”
陌君小声道了谢谢转身就走。
走之前还听到另外凑过一男生闷闷道“又是找郑良啊?那家伙总是能吸引很多女生,无非是好看吧……”
带着嫉妒的语气让陌君加快脚步离开。
她想,有些人,总看不到别人的努力和才华,喜欢嫉妒身边比自己过得好那么一点的人,而那些远在天边却又过得比自己好太多的人只能羡慕着。
因为周末只有少许老师在办公,行政楼比往日安静很多。陌君轻轻走到走廊尽头,透过弥漫着灰尘的空气看到那个标着”器材室”的教室。
犹豫着要敲门,门却突然打开,一张陌生的外国人的脸出现在面前。
“你好,请问找谁?”男生用一口不标准的典型外国普通话问道。
“郑良……在这吗?”陌君小心翼翼问道,生怕这个外国人听不懂。
男生回头,往教室里望去,陌君顺着他的目光,终是发现了那日邀请她当模特的人。
外国人对她友好地笑笑,便离开了。
陌君走进去,发现并这并不是器材室,早已经被改造成私人画室了。
墙上挂满了水彩画和国画,几个大架子上整齐地放着颜料纸笔等绘画工具。教室并不很大,却是除了架子和两个画架再无其他。最里边还有一扇锁住的小门。
陌君看着离得几步远的低头画作的郑良,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到来,还在不断勾勒着眼前的画布,认真得有些忘我。
突然他抬起头来,一瞬间对上了她的目光,陌君一时不知所措,他却笑了,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好看。
“你来了。”他放下画笔,站起身来。对她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反而高兴起来。
陌君顿了顿,问:”那副画……”
“好看吗?”
被打断的陌君有些不解望着他,却又只能蹦出”好看”这两个字。
“那就好。”笑意不减,又道:”那你能当我的美术模特吗?”
“不行。”陌君语气冷下来,”为什么没有经我同意就私自画了……”
“事先没打招呼实在抱歉,只是当时比赛时,觉得画上你的话应该会比较好。”
根本没有料到面前的男生竟然这样说,陌君突然愣了一下。
画上你比较好?自己究竟哪里好了?
不过都无所谓了,既然已经画了,歉也道了,自己也不要太小心眼就别人不放。
想到这,陌君准备转身离开,男生却道,”其实,那篇文章,你写的很好。”
陌君回头,一脸不解。
“上次你撕掉的纸条,我看了一些,虽然只看到一点点,但觉得很好。”
陌君感觉自己应该是脸红了,这么久了,第一次得到别人的肯定,虽然没有华丽丽的夸奖,但”觉得很好”这四个字比任何语言都来得真切。
“能试试吗?”郑良看着她,带着和那天一样的笑容,”当我的美术模特。”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答应他,应该是想做个改变吧。
至少当了这么多年的沉默好学生,她其实心里并不快乐。只是妈妈说,正确的年龄就应该干正确的事,学生就应该好好学习。
其实自己很想能够像周围的女生一样,大声地笑着,能和朋友一起上下学,一同分享喜乐烦恼。平常人眼里的细微小事,对于沉默惯了的陌君来说却很困难。
她一直在埋头当着妈妈口里的”好学生”,却忘了自己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而答应郑良的那一瞬间,陌君似乎懂了,其实每个人的评判标准不一样吧?又有谁能说自己做的一定是正确的呢?
2
陌君和他约好每天晚自习前到器材室当半个小时模特,周六上午可以一直待着这里。
当郑良的美术模特并没有其他要求,只要随意就好。
一开始陌君疑惑,难道模特不是需要一直摆着一个姿势吗?
但张郑良像是个魔术师,仅稍稍瞟几眼,就能画出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陌君总能被他笔下那个好看的自己都吓一跳。
他们的相处经常都很安静,陌君一向沉默惯了,不会主动开口,他也一般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画着。
但这样安静着,就很舒服。
陌君有时候也很疑惑,为什么郑良会选普通的自己来当模特,即使他画功很高,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可能刚好碰到你了吧。”郑良总是这样回答她,嘴角上扬,总是很温柔地微笑着。
郑良有时候会带她去一家很有意思的叫做”绿黎”咖啡店。
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他们一起穿过一条偏僻的小巷子,正值中午,旁边出租房里不时飘出炒菜的香味。
不一会儿拐出巷子,便是较为喧闹的街道,几只蹲在路边的狗看着他们,像是闻到陌生气味就叫了起来。陌君赶紧跟上郑良,不敢寻声回头看。
经过几家店,终于停下。
郑良摸了摸门口那只棕色的小胖猫,轻声说:”小咪又长胖了啊。”猫像是通人性般,不乐意地跑开了。
走进去,店内的装修偏复古,暗色调的壁纸上挂着不少亮色水彩画。咖啡机的搅拌声,空气中浓浓的咖啡味,让人感觉很舒服。
“黎姨,最近还好吗?”郑良带着笑意和柜台前头发微微烫卷的女人打着招呼。
“小良来啦?今天还是喝拿铁吗……”黎姨抬头,看到陌君,愣了一下,意外过后带着亲切的微笑对陌君说:”小姑娘喝什么?”
陌君看了一会儿,单子上的种类太多,不知选什么,只好小声说了句,”和他一样。”
之后郑良便带她上了三楼。这里并没有摆着营业的桌子,只是简单的家具。小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绿江。
郑良拿出速写本,开始勾画起来。
陌君也静下来,想了一会儿问道:”你和那位阿姨很熟悉?”
郑良看着她,回道:”只是从小来这家店,就熟悉起来了。”说着又低下头去。
陌君其实很喜欢郑良讲话时的样子,他总是很认真地看着你,倾听你讲的每一个字,然后再认真地回答。
因为自己不爱与人说话,一开口声音也很小,别人总是不耐烦地打断她,很少有人认真听她讲完。
自小便是这样。即使是妈妈,也总是忙着其他事。
“你以前受了很严重的伤?”郑良开口,又是一脸认真地看着她。
陌君知道他说的是自己手臂上的疤痕,像闪电一样的形状,不长也不短,却在白皙的皮肤上尤其显眼。
“应该吧,不太记得了。”陌君眼睛撇向别的地方。
郑良见状,不语,低头继续画着。
3
说不记得是假的。她想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无比炎热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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