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之花

朋友送了我一盆花,快要枯萎的花。

“养花需要浇水晒太阳,那太麻烦了。”我说,”更何况,这盆花快要枯死了。”

“这个品种的花不需要水和阳光。”朋友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

“那它靠什么活着?”我问。

“悲伤。”

“什么?”

“悲伤是它的养料。”朋友说,”它只有不断地吸收人类的悲伤才能生长起来。”

“这是什么花?”

“悲之花。”

朋友说到这,我总算明白为什么这花枯萎的原因了。他去年刚刚结婚,上个月又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工作也稳定顺利。简直可以拿去当幸福生活的教材了。这样的他,怎么能养活悲之花呢。

“我想了很久,”朋友说,“你是最适合养这花的人。”

我简直想把他从窗户扔出去,但也不能否认,他的话是对的。

“那么这个悲之花,是怎么吸收人类悲伤的呢?”

“你只要对它讲话就行,讲你人生中那些伤心的事,它就照单全收,化为自己的养分。”

“它不会是受虐狂吧?它的心理是不是有问题?”

“花哪来的心,你别管那么多,多跟它说话就行,反正你的话里本来就找不出一件开心事。”

就这样,还没等我反驳,朋友已经丢下花盆走了。

我坐在狭窄的房间里,盯着桌子前的悲之花。她的花瓣已经变成灰色的,并且发皱,低垂。看来朋友最近的生活真是很幸福了。我决定试一试自己是否真能让这花活过来。

我该跟它说些什么呢?最近难过的事情太多了,我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唔,就说一说那件事吧。

“上个月打球的时候认识一个女生,”我对着悲之花自言自语起来,“怎么说呢,总之就是那种很好看的女生就对了。平时和女生说话就会脸红的我,也鼓起勇气去跟她要了微信。她微笑着把微信号给我了,真是很好看的笑,和她打球挥拍的样子一样好看,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可是我后来看到了她的豆瓣账号,才知道原来她有男朋友了。知道这件事的我,还难过了好几天。”

我说完后,那株枯萎的花真的活过来了。它低垂的花朵重新抬起头来,灰白色的花瓣变成了淡蓝色,真好看!

我原本低落的心情又兴奋了起来。

“你真好看!”我对着花说。

也许对其他人来说,要把悲之花照顾好是很困难的,因为很难保证每天都有悲伤的养料给它。但对我来说,这似乎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因为我的生活就是彻彻底底的悲剧啊。一个失败的人生。

可是现在,我第一次觉得我的人生不是一无是处了,我可以用我的失败来养活这株花,原来也有人会喜欢我的悲伤。

渐渐地,我对小花说话不再只是为了给它提供养分,它已经成了我的倾听者,我的,朋友。

早晨我去上班的路上,一片树叶落下来,正好从我的嘴唇上滑过,是那种属于大自然的味道。我想小花一定也有这样的味道。一直只顾着坐在小花对面讲话,却还没有好好闻过它的气味。

晚上下班回家了,我坐在小花面前,把鼻子凑上去,果然是很好闻的味道,像散发着早春气息的少女乳房。一直在吸收悲伤的小花,是怎么把悲伤转化为这样的味道呢,真是奇妙。

可是在这样美好的气味里,我又不由自主地陷入悲伤的往事中。

“那是在小学的时候,”我又对着小花自言自语起来,“那时候我才七岁啊,不敢想象我也曾经是七岁的孩子。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中午我去老师办公室交作业。经过三楼的一间教室,看到里面一个高年级的学生背对着我在不停地抖动。我好奇地走了进去,他刚发现我的时候,看起来很紧张,但很快又高兴起来。他说他在做一件很好玩的事情,问我要不要一起玩。我当然答应了。他脱下裤子,把我的手抓过去让我摸,我觉得很无聊,想走了。可是他高大的身体让我害怕。还好他很快就结束,我赶紧跑掉了。当时我只是觉得很脏,直到多年以后才意识到自己遇到的是什么事情。从那之后,我每次想要masturbate的时候都会感到很恶心,无法继续下去。在我青春期欲望最强烈的时候,我却没办法masturbate,那段时间我常常担心自己的身体会突然爆炸。”

听我说完,悲之花的颜色从淡蓝色转化成了深蓝色。

天天让小花待在这个阴暗狭小的房间里,它一定也很想出去晒晒太阳吧。所以在周末的早晨,我决定带它出门逛逛。我们沿着空旷的大街上走去,温暖的阳光漂浮在空气中,世界似乎也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我们走了一上午,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个公园。公园里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可是没有一朵花像我的悲之花一样好看。

我坐在草地上,旁边有周末出来聚会的一家人,正在搭帐篷。也有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的情侣,一刻也不能分开的嘴唇。有绕着草地不停奔跑的小孩,永远不会疲倦的双腿。

而在这个冬日早晨的我,一个人坐在这个太过于温暖的草地上,感到格格不入的孤单。

“好孤单啊小花。”

听到我这么说,小花的颜色似乎变得更鲜艳了。看到越来越好看的小花,我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可是至少还是小花在我身边,它永远不会离开我吧,我这么安慰着自己。

“这是什么花?”

我抬起头,一个小孩正好奇地指着小花。

“这是悲之花。”

“什么是被子花?”

“就是专门吸收悲伤的花。”

“你骗人,哪有这样的花。”

小孩说完就跑开。

是啊,除了我,谁还会相信有这样的花呢。我想我该离开了。

“好漂亮的花。”

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呆呆地看着我捧在胸前的小花。

“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花。”

“唔……谢谢。”

“这是什么花?”

“悲之花。”

“什么是悲之花?”

我在犹豫要不要跟她讲悲之花,她大概也会觉得很可笑吧。

“什么是悲之花?”她又问。

“就是一种吸收悲伤的花?”

“吸收?怎么吸收呢?”

“只要对着它讲话,讲悲伤的事情,它就会把这悲伤当做养分吸收掉。”

“真的?”

“真的。”

我在心里暗自决定,要是眼前的这个人也不相信悲之花,我就再也不跟别人提这件事了。

“比起它美丽的外表,我更喜欢它生存的方式。”

我好像听到了最美妙的一句话。

“可以让我试试吗?”她说。

“嗯?”

“我想给它一些养分。就是说,我想和它说说话。”

我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这让我很吃惊。因为一直以来,悲之花只吸收我一个人的悲伤,可现在它要吸收另一个人的悲伤了。

“可以吗?”她再次迟疑地请求。

“嗯!当然可以。”

“谢谢,你真好。”

“请开始说吧。”

“嗯好,”她清了清嗓子,就对着我捧在胸前的悲之花说了起来,“事情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找了个面包店的工作,因为是夜班,每天都是晚上六点钟才出门去工作。那天我睡了一下午,起床已经六点钟了,没时间吃晚饭。妈妈把饭菜盛在饭盒里要让我带去,可是我等不及就跑出去了。妈妈大概怕我会饿一个晚上吧,可其实我可以去店里吃面包的。妈妈也跟在我后面跑出来,要把饭盒给我。却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大卡车撞到了。我回过头的时候妈妈已经躺在血泊中里。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就要永远失去妈妈了。我哭着把妈妈送到了医院,可妈妈却再没有醒过来。是我害死了妈妈,如果我那天再多等一会儿,等妈妈把饭盛好再走,妈妈就不会被车撞到了。”

因为她在倾诉的过程中,我一直把小花捧在胸前,就好像她是在跟我倾诉一样。我听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花朵的颜色真的变了。”她说。

我把小花放在草地上。它的花朵转眼变得更蓝了。

“你说的没错,真的存在这样的花。”她说。

我点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要太难过了。”我说。

“我一直想和某个人说说这件事,刚才对着悲之花倾诉完之后,我觉得好多了。谢谢你和你的花。”她说。

“不不,应该是我谢谢你。”

“你谢我什么?”

“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这样说过话了,我是指……这种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也是这样的。”她说。“这株花真的很好看。你把它照顾得很好。我是说……你一定也有很多伤心的故事吧?”

“和你比起来,我的事其实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我说,“我只是觉得,人生好像就是一个悲剧。就算是没有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大家也会被无止境的欲望,喜新厌旧的本性搞得很痛苦。就像古希腊最出名的戏剧都是悲剧,甚至很多喜剧其实也是以悲剧作为内核。只要大家多留心一下生活,就会发现悲伤的事情是无处不在……对不起,我忍不住说了这么多消极的话。”

“不,我不觉得你的话是消极的。大家总是走过来跟我说应该开心起来,要快乐的生活。可是他们没发现,他们自己的生活也不开心。我觉得试图追求快乐的生活是徒劳无功的,只有认识到生活的悲剧性,知道不应该去追求快乐,才能顺利地活下去。”

天哪,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赞同。

那天我们从早上聊到晚上,直到天色变黑了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我们走遍了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有时候走得很快,有时候又忽然停下来,不断地说话,有时候又沉默不语。我们的心里是悲伤又充满幸福的。

分别的时候,我们约定下个周六还来到那个公园见面。也许我们应该留一个联系方式,但我们都没有提起,也许我们认为这是对我们之间的默契的不信任,也许我们觉得之后还有很长的日子,不必着急。

但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交集了。下周,下下周,下下下周,下下下下周……我都没再见到过她。本来我的心里已经收集了很多悲伤的故事要和她还有小花分享,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她去哪里了呢?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我忍不住在网上搜索关于二十几岁的女人自杀的新闻。才发现原来这座城市每天都有这么多人自杀。可是我看不到清楚的正面照,我不确定是不是她,我也不敢去求证,不想知道真相。也许她只是觉得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太难过了,所以才失约的。一定是这样的吧。

后来的许多个周末,我都会带着小花去到那个公园。人真的是很奇怪,一方面明明已经知道她不会再出现,另一方面却又心怀希望。也许只有这样才能顺利地活下去吧。

后来我结婚了。我想我只是不能再忍受孤独。

比起孤独来,结婚也是可以忍受的。从前那些独处的时间,都变成了和另一个人的鸡毛蒜皮。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光,特别是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但最后也都变成了争吵和沉默。但我并不感到失望和不满,因为这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很快我也有了孩子,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也可以有孩子。我想我是爱他的,有谁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吗?没有吧,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真是可笑的问题。

有了孩子后,生活变得更容易忍受了。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悲之花已经枯死了。

我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把原本应该和悲之花对话的时间,用来和家人看电视。是在什么时候,她默默地把悲之花放进杂物柜里,而我假装没看到。

看到枯萎,灰白的花朵,我忽然想起李志的一句歌词:

悲伤是奢侈品,我消费不起

李志唱这首歌的时候是36岁,那时候的他一定也被生活淹没,早已忘记悲伤是什么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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