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画中跌落

沈乐在书房里找到一幅画。

那是一副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旧画,并不大。画里是一名红衣少女,粉面含春,娇俏可人,手里拿着一把团扇,笑意吟吟的看着前方。

年岁让画纸变得暗黄不少,好在没什么损坏,色彩可辨。

沈乐印象里,从来没有见过这幅画,跑去问父亲画像的来历,沈父竟然也说不上来。这幅画看样子像是在书房放了很久,竟然没有一个人翻出来过,也不知隔了多少年,才被进去找东西的沈乐意外发现。

沈乐把画拿出来,重新裱装了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幅画藏在一堆旧书里,静静的积着灰,一定很寂寞。

其实沈乐并不懂画,看不出这幅画的好坏,当然,他也不奢求这幅画,能够成为某个大家的遗珠。他只是单纯觉得,画里的女子笑的很好看,作画人对这一神态捕捉的很到位,仿佛可以从少女的眼睛里看到盈盈的春意。

画裱好后,沈乐美滋滋的捧着左看右看,他不是一个喜欢书画的人,读书也不大认真,但这副普通的画像不知怎么的,就是入了他的心。

他把画挂在了他的房间。就在那一晚上,沈乐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灿烂的桃花,有风吹来,花瓣簌簌飘落。

有一名红裙少女,提着裙角轻快的跑来,在桃花树下嫣然回眸,盈盈一笑唤道:“长清哥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后来的某一天里,沈乐突然发现有点不太对劲。

他总觉得有人来过他的房间。比如,一些他放好的东西,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别的地方。

他是沈府的小少爷,除了贴身服侍他的阿茂,一般人是不会被允许进入他的房间的。

起初他怀疑是阿茂干的,暗中观察了几天,沈乐排除了阿茂的可能。也不像是家里进了贼,他检查过,房间里的东西一样都没丢。

更让他坚定这种猜测的是,沈乐发现他的书上出现了别人写的字。尽管只有一句话,是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字迹很新,可以看出是刚刚写上去的,字体娟秀,像是女生的字。

沈乐默默捻着写上字的这页纸,内心寻思着究竟是谁。

到了晚上,沈乐又做梦了。

他又看到了那晚梦中的少女。

少女趴在屋外的窗台上,撅着嘴,呐呐自语道:“长清哥哥怎么还不来呀?“

在她的身后,是一株盛开繁茂的桃花树。

忽然间,一声脆响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少女蓦然回头。

沈乐却被惊醒,梦境戛然而止。

他揉揉睡眼,然后便看到他的房间里,散落着一摊花瓶碎片。有个红衣女孩子,正踩着他的椅子,站在花架前,手足无措的望着他。

而这个女孩子,竟然与刚刚他梦里的那名少女,长得一模一样。

沈乐一时呆愣在场,倒是女孩看到沈乐坐起身,吓得赶紧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双手背后急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乐起身下床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里?”

女孩捏捏裙角,小声回答道:“我叫阿夭,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呀……”

沈乐一头雾水。

阿夭委屈的看他一眼,抬手指了指墙上的画像。顺着女孩的手,沈乐这才惊觉,阿夭的面容竟然和画里的人物十分相像。

阿夭道,那画像里的人,其实就是她。她就是由此画像幻化而成的。

是什么时候有的意识呢?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是一名人类男孩所画的。

起初,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所有人在她眼里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她被挂在墙上,看着这个房间里往来的人,觉得毫无意思,唯有当这个男孩走进来的时候,她才会眼睛一亮。

她记不住所有人,但是偏偏能记住他。

然而他也确乎是应该被记住。虽然只有一二十岁,眉眼却生的十分好看,长于读书画画,被阖府上下众星拱月般捧在手心里,生就有一番与众人不同的风度。

她听见大家唤他“少爷”,以为这就是他的名字,及至后来,偶然瞥见他的信,才知道他的名字唤作“长清”,姓霍。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他笔下的人物,却仍然无法抑制的想要去亲近他。后来,终于在某一夜里,化出了形体,从墙上跌落下来。

夜里偶然醒过来的霍长清,就这样生生被吓了一跳。刚成人形的阿夭,只顾着欣喜,脑袋里完全没有礼仪廉耻的概念,扑过去便紧紧攀着霍长清不肯分离。

很快,霍府上下便都知晓了,少爷在夜里捡回来一个女孩,还安置在了自己房间里。

彼时的阿夭,初到人世,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会,一派天真烂漫。霍长清把她带在身边,手把手的一点一点教她读书写字,教她人情世故。

后来人人都道,霍家少爷有个身边人,宠爱无比。霍长清听闻,也只是笑笑,抬手轻抚阿夭的头发,并不言语。

阿夭一直寸步不离的待在霍长清身边,陪伴着他从一名男孩,逐渐成长为一名丰神俊朗的男子。阿夭觉得这样很好,她不懂太多,只觉得能长长久久的和霍长清在一起,就是她最大的心愿了。霍长清的身旁,让她觉得很安心。况且霍长清也确实对她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了。唯一不开心的,就是霍长清愈见成熟,她却依旧是这副女孩的样子。

然而造化弄人,阿夭的心愿终是没有实现。

北燕和南齐对峙已久,几十年来虽然一直相安无事,北燕却没有停止磨刀霍霍。新帝登基后,除奸革弊,秣马厉兵,对南齐虎视眈眈。

终于在某一日,燕军挥兵南下,边境又燃起了狼烟。

战火一旦燃起,便迅速的开始扩散。霍家世代为将,战争伊始,霍家家主、霍长清的父亲霍安便奉旨领兵,抗击北燕。

奈何南齐沉醉在虚假的安逸里太久了,早已腐朽不堪,面对有备而来的燕军,霍安再有将才,也依旧难敌。

霍安死在了战场上。

阿夭至今还记得那个时候,霍府上下,全是一片刺眼的白,巨大的悲伤笼罩着每个人。自战事开始就心情沉重的霍长清,此时更是格外的沉默,久久的跪在灵堂前,滴水不沾。阿夭陪着他一起跪着,看着不言不语的霍长清,忧心忡忡。

而慌掉的不仅是霍府众人,霍安一直以来,都被视为南齐最骁勇的将军,霍安的离去,令南齐开始节节败退。一时之间,京城也开始乌云笼罩。

霍长清守了三天灵,第四天,他穿上了战袍。

阿夭知道,他其实是不喜欢这些的。霍家代代出将才,到了霍长清这一代,却一改之前的杀伐气,多了许多书生气。大概是随了来自江南闺秀的霍夫人的秀敏,霍长清在笔墨上造诣很深,却对舞刀弄枪不甚感兴趣。

然而他毕竟是将门大公子,有很多事即使再不愿,也不得不去做。

霍长清临行前,阿夭曾苦苦哀求他带上自己,一向对阿夭有求必应的霍长清,这次却坚决的拒绝了她。

阿夭一直记得那天,霍长清紧紧抱住了她。尽管手臂被勒的发疼,可她却一点都不想离开这个怀抱。她希望能和这个人一直在一起,可他却要抛下她而走。

阿夭的眼泪簌簌而落,紧接着,一个温热的东西在她的额头上一碰。

她红着眼圈睁开,看到霍长清凝视着她。霍长清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她一时看怔了。

“等我”。这是霍长清走之前,最后和她说的话。

她听了霍长清的话,一直在家等着他。

然而局势始终不容乐观,阿夭不懂,却也感受到了京城里人人自危的气氛。

霍家失去了霍安,后来,也没有等来霍长清,京城便被燕军攻破了。皇帝早已经弃城而逃,京城里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在拼了命往城外跑。

一向端庄可亲的霍夫人,一改以往的温柔性子,坚决勒令全府上下不准走,在城破之际,率领着霍家家仆与燕军进行抵抗。尽管如螳臂当车,然而霍家的孤勇,却连燕军也感到了震撼。

阿夭最后的记忆里,是血,满世界的血。那些曾经与她嘻嘻闹闹,共同生活的人,弹指间,都倒在了血泊中。

燕军步步紧逼,包围了霍府,阿夭看着一个一个熟悉的人倒了下来,心如刀割般的疼。

可她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不能走,绝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她还没有等到霍长清回来,离开了这儿,长清哥哥找不到她了怎么办?

而后,阿夭的意识陷入了黑暗中。

她浑浑噩噩的沉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慢醒过来,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画中,可是却怎么也走不出来。直到被沈乐发现,她才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阿夭上前,小心翼翼的拽住沈乐的一角衣袖,问道:“你能帮我找到长清哥哥吗?我······这几天一直想要出去,却发现我根本走不出这个房间。我真的,好想见他······”

沈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告诉她,她所经历的那个山河飘摇的年代,早已经成为了过去。

当年南齐危难,皇帝在逃命途中驾崩,皇帝的胞弟瑞王被拥立上位,堪堪保住部分国土。而后又经两任帝王,调养生息,南齐才逐渐富强起来,收复了失地。

而霍长清从北方归来时,只见到了满目疮痍的京城。

没过多久,霍长清请旨永镇北方,不破北燕誓不还。只是遗憾的是,霍长清的身子早已在激烈的战事中落下了病根,三十二岁便猝然长逝,死在了北方。

这些,是沈乐后来翻阅书籍看到的。

霍府一门忠烈,理当被载入史册。而今的霍家,蒙祖上功绩,依旧是南齐望族。

而阿夭,许是因为有了灵识,原身不易被损毁,才在多年的时光里存活下来。辗转流离,不知怎么回事,来到了沈府。

沈乐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将这些告诉了阿夭。

阿夭静默良久,抬手一摸脸颊,才发现泪流了一脸。

沈府也算是京城的大户人家,沈乐也有相识的霍家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偷偷把阿夭的画像送进了霍家祠堂里。

这是阿夭最后恳求的。

寂静庄严的祠堂里,供奉着霍家多代英烈。

有一名红衣女孩,抱着一幅画卷,从暗处走了出来。

她长久的凝视着牌位,脑海里想的,却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一棵开满桃花的树下,有人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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