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傻子

在大山深处,有一个偏僻的小村子,住着几十户人家。村子里只有一条通往山外的小路,每逢雨季或是雪天,小路就无法同行,一年中有大半年的时间与外界隔绝,久而久之,竟无人知晓这个小村子的存在。

三年前,山外闹饥荒,顺着小路,从山外摸进来个男人。村里人发现他的时候,是在王三家的棒子地里,他披头散发,看不清楚什么模样多大岁数,身上穿着一件开了花的棉袄,还有脏的不行的粗布裤子,鞋子也只剩一只,身上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想必是风餐露宿很久了。可能是饿坏了,王三家的青棒子被他祸害了不少。

王三骂了他好一会儿,仗着村里人在还踹了他几脚。他一言不发,似乎连躲闪都不会,被王三踹倒在棒子碴上,锋利的棒子碴戳中了他的胳膊,顿时血流如注,换作他人早疼得乱叫了,他却一声不吭。

“村长,这人一看就是个傻子,糟蹋了我的棒子,你得给我做主啊。”王三捏着鼻子打量了他一会儿,细着嗓子对村长说道。

但凡村子都有村长,这个村子也不例外,只是村长原本应该是大家推选得德高望重之人,而在这里,谁家的棒子地多谁就是村长。村长看了看他又抬头瞅了瞅王三,没有说话。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李寡妇忍不住了。“ 把他赶出村子,村里今年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哪有闲粮养他?”

“那我的青棒子怎么算?我的棒子可是村里最好的,不能轻饶了他。”王三说完就上前拽掉了他身上那件开了花的棉袄。“回去给我儿子拼条棉裤出来,就算他赔我的棒子了。”

“我家前天丢了只鸡,应该也是他偷得,就用他裤子抵了吧。”村头铁蛋也上前扒他的裤子。

李寡妇急了,“我家也丢了五个鸡蛋,这裤子得有我一半。” 铁蛋刚把裤子扒下来,就被李寡妇拽住了。

“你这臭娘们儿,没有男人你哪来的蛋。”铁蛋不甘示弱,手上用着力气,嘴上也没闲着。

李寡妇哪有铁蛋力气大,眼看着裤子就要被铁蛋拽走,她一个狗吃屎扑在铁蛋身上,伸出指甲就朝铁蛋挠去,“小兔崽子你算老几,论辈分你得管我叫姑奶!”

两个人扭打在一块,翻滚到王三的棒子地里,又压倒不少棒子。村里人在边上嘻嘻哈哈的看热闹,孤男寡女在棒子地里打架可是不多见的。

“村长,村长!我的棒子啊!”王三急了。

“行了行了,别胡闹了。”村长发话了,铁蛋和李寡妇这才停手,李寡妇披头散发得活像一个女济公,铁蛋也没好到哪去,脸上好几道李寡妇的“杰作”。打架是停了,可裤子还在两个人手里拉着。

“裤子你俩一人一个裤腿。”分配完裤子,村长又看了看他,“祸害棒子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可赶他出村就是要他的命,咱不能那么干。这样吧,村里这几天正种果树,让他挖坑去,也算是给村里做点贡献。每家每月拿一斤棒子粒交到我这,给咱们干活也不能饿着他。” 村长捋着花白的胡子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决定。

热闹看完了,大家伙也都散了,村长领着浑身赤裸的他回了家。快入夏了,没有衣服倒也能熬的过夜里,只是这样什么都不穿确实有点有伤风化。村长给他找了一块兜裆布,勉强算是解决了风化的问题。

太阳悄悄的躲在山后,村里开始冒起袅袅炊烟。孩子的吵闹声越来越远,偶尔会传来大人训斥孩子的声音,有时候“啪、啪”几声,紧接着就是孩子清脆的哭声。

村子里飘起鸡肉的香味,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铁蛋骂人的声音。铁蛋骂了好一会儿,骂的累了才停,鸡肉味倒是一直徘徊在这被大山包围的小村子里。

夜晚降临,连绵的大山给村子披上了黑色的外衣。微风悄悄吹过,吹走了满村的鸡肉味。蛐蛐在草丛里不知热般的咕咕叫着,和村子里传来的床板发出的吱呀声交相辉映。也能听见有几户人家在窃窃私语,有的说村里的果树一大半都是村长家的,有的说今天李寡妇和铁蛋扭打时底裤都漏了出来。

夜深了,蛐蛐也叫累了,只看见李寡妇家有人小心翼翼的打开门,只听见村长家的牛棚里伤口结伽的声音。

村长给他取名叫二傻,之所以叫二傻是因为村里前几年有个傻子叫大傻,大傻后来死了。

头一天干活,村长就发现二傻是把干活的好手。村里的男人大多出工不出力,二傻实在,干起活来一个顶三个。虽然二傻的饭量和力气一样大,但村长还是很高兴,一是他的果树能按期种完,二是留下二傻证明了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再说了,二傻的粮食是全村人上交的,不用花他一粒米。

果树很快就种完了。第二天王三就找到了村长,称自己胳膊扭到了,种不了地,借二傻用几天。村长也不推辞,只说了说要给二傻吃最好的粮食,就让二傻跟王三回去了。夜里,有人偷偷摸到村长家,往院子里扔了一个麻布袋子。

二傻的活干的很快,王三每天可以歇着了,在村里闲庭信步,悠哉悠哉的串门拉家常。谁问起他的庄稼,他都一脸自豪的说:“有二傻呢。他一个人顶你们五个。”

偶尔有替二傻打抱不平的,“凭什么让二傻给你干活。” 王三也理直气壮:“他一开始是我先看见的,还害了我不少棒子,他欠我的。”

二傻替王三干活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开始有人陆陆续续的找到村长也想借二傻,村长捋着他那日见稀少的胡子,神神秘秘的看着村里人笑,也不说话。

有不死心的就去找王三,王三倒不推辞,只留下一句话:“想借二傻,拿十斤棒子粒来。”

每天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人都要在王三家把他臭骂一通才走。王三也不在乎,有二傻,他比谁都自在。

谁也借不到二傻,谁都不舍得那十斤棒子粒。可后来王三却叫二傻给李寡妇家干了三天的活。

那一阵,王三都不怎么出家门了,一出门就有人问他脸上的伤是不是被媳妇打的。

流言蜚语越来越多,羡慕的,嫉妒的,咬牙切齿的,窃窃私语的。有甚者,晚上偷偷往王三家院里扔了一只死猫。村长看不下去了,算了算时间,决定把二傻收回来。

二傻跟村长回去那天,王三像是霜打的茄子,站在门口低着头,用不舍又愤恨的眼神看着村长。很多人在私底下叫好,最起码不用每天看见王三那嚣张跋扈的样子了。

村长用他那老谋深算的智慧想出了一个点子:出租二傻。一斤棒子粒起租,如果有其他人也想租,价高者的得之。

二傻就这样成为了村里人的“工具” 。大家需要他,对他也比以前好了一些,好心点的,逢年过节赶上二傻在家里干活也分他一块猪肉吃。大概是看他身上只有一块遮羞布,大家一人凑了几块布,给他做了一件百家衣。虽然看起来还是破破烂烂,但好歹看起来像个人样了,虽然还是干着牛的活计。

树叶开始黄了,村里一年最忙的时候到了。二傻自然而然成了最抢手的人。租二傻的人最多的一天竟然用了十斤棒子粒。这可把村长乐坏了,照这样下去,来年他的庄稼都可以不种了。

二傻整整忙了一个秋天,亏得他是个人,要是牛也该累死了。收完了庄稼,二傻也没闲着,村长摸着他那发白的头发又给二傻安排了一项工作:给村长家挖一口地窖。

挖地窖一开始挺顺利的,在村长的指挥下二傻的进度很快。但随着地窖越挖越深,地窖里的湿气越来越重,二傻身上起了不少疹子,干活也越来越没力气。起初村长不当回事,死不了人的病都不是大病。直到后来村长家的小孙子身上也起了不少疹子,虽然看起来和二傻的不太一样,但也闹的人心惶惶。没过几天,越来越多的孩子起了疹子。

一天夜里,几个人找到了村长。

“村长,这疹子是由二傻引起来的,现在村里的孩子都得了疹子,得赶紧想个办法。”是村里的李寡妇,李寡妇家有一个十五岁的闺女,长的清丽秀气,十分讨喜,这次也生了疹子,把李寡妇急的够呛。

“村长,这个疹子要是传染病的话就坏了,我听说把人活埋能断绝传染。”说话的是王三。

看热闹的人越多,这种危言耸听的话就越容易被人相信。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后来一致认为二傻是祸害,传染了村里的孩子,只有活埋才能解决问题。

众人正说着,村尾的铁柱跌跌撞撞的跑进了村长家, 刚进院就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村长,铁根死了!生疹子死的啊!” 铁根是铁柱的大儿子,已十岁有余。

村里人立时慌了,有孩子的急急忙忙往家里跑去。剩下的人清一色的把目光放在了村长身上。

村长捋了捋胡子,扭头看了一眼牛棚里的二傻,对众人说:“你们各自回去吧,我心里有数。”众人不好说什么,各自回了家。

村长回屋里找了一块粗布,把脸围了个周全,抄起鞭子连夜把二傻赶出了村子。出了村子,村长看着前边走着的二傻,心里其实是不舍得:多好的苦力啊,要不是该死的铁根死了,也不至于把二傻赶出村子。

撇下二傻,村长扭头往回走,二傻也不追。走了二里,村长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往回跑。二傻还在那,村长用手指向旁边的深山跟二傻说了几句,二傻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朝深山走了过去。村长这才满意的回了村子。

第二天,村里让铁牛去村外请郎中来给孩子们看病。铁牛这一来一回就是半个月。郎中极不情愿的进了村,村长一边低三下四的伺候着,一边安排村里的孩子看病。

“痘疮么,就是天花,没什么好办法,我开点草药,给他们煎了吃。” 郎中一眼就看出来了孩子的疹子是天花。

村长嘱咐铁牛一定不能让郎中走了,说完就朝村外跑去。村长在深山里找了大半天才找到二傻,也真是难为他了,一把岁数了腿脚不好使,摔了好几跤。村长带着二傻赶回了村子。

“一看就是湿疹嘛,疹子和天花都不一样,你们村里连这个都不懂?” 郎中嘴上毫不留情,把村长说的除了点头哈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郎中要了五十斤棒子粒,还要铁牛给送出去。村长从各家集了粮食,千恩万谢的送走了郎中。

夜里,村长躺在席子上自言自语道:地窖还得接着挖。

挖完地窖已经快入冬了,没什么农活可以干,二傻也闲了下来。王三本来也想学村长挖个地窖,可是冬天动不了土,也就放弃了。

离年近了,村里人都歇了,可孩子们却活泼了,这边打会儿雪仗,那边跟着大人上山套个野兔,也不亦乐乎。孩子们最大的特点莫过于好奇心强。这不,有个孩子起了头,说要去看看村里干活最厉害的牛。

来村里快一年了,他没有过表情,没有过言语,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干活,确像是一头牛。

可在这些对他指指点点的孩子面前,他似乎有点动容,尤其是在李寡妇的闺女秀荣面前,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支支吾吾的对着秀荣叫,却又说不出话来。秀荣一开始是害怕的,躲在孩子们的后面偷偷的看二傻,二傻看秀荣躲了起来,竟有些急了,向秀荣扑了过去。

孩子们乱成了一锅粥,四散着跑开了。二傻没追上秀荣,村长不让他离开院子,每次被发现都会换来一顿毒打。

傍晚的时候李寡妇来了,堵在村长家门口骂二傻。村长面子上挂不住,抄起鞭子打在了二傻的背上,顿时皮开肉绽。见了血了,李寡妇气也就消了,毕竟,谁会跟一个傻子过不去呢?

自那以后,二傻好像就惦记上了秀荣,时不时偷跑出去远远的看着秀荣,也不做做什么,就远远的看着。村长打过几次,后来见打也不管用,二傻也不犯事,就渐渐的不管了。李寡妇气得不行,可也没办法,二傻是村里干活的好手,大家都用得着,再说,二傻也没对秀荣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倒是有几次二傻上山抓了野兔给秀荣送去。

“李寡妇,二傻看上你家秀荣喽,招回家当姑爷吧,你家庄稼就有人种了。” 看热闹的风凉话不绝于耳,其实这也是扯淡话,二傻怎么看也四十五六岁了,秀荣才十六。

李寡妇还是气得不行,“杀千刀的,滚家里守着你自己娘们去,哪日被狗叼了给你背回顶绿帽子。”

“李寡妇,要不你把二傻招了吧,秀荣还能有个爹,皆大欢喜啊,哈哈……”

李寡妇气急了,越骂越难听,好事的人见讨了个没趣也走了。李寡妇骂累了也不骂了,把秀荣带回家,关上门苦口婆心的嘱咐了半天。

时间总能证明一个人。秀荣渐渐发现二傻并没有什么恶意,相反还对她特别好,就像是她早早过世的爹一样。虽然村里的闲言闲语没断过,李寡妇的嘱咐也一直回绕在耳旁,可秀荣觉得,二傻不是坏人。

秀荣在二傻身上找到了一种归属感。二傻的头发好几年没煎了,她自告奋勇的要给二傻剪头发。她战战兢兢的用剪子在二傻头上挥舞,一边又紧盯着二傻,万一二傻有什么动作,她立刻转身就跑。可二傻安静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剪完头发,秀荣还是看不清二傻的样子,与年龄不相对称的皱纹,深深的鞭印,还有一块椭圆形的红色胎记掩盖了他原本的容貌。

李寡妇也因此得了便宜。二傻干活总是优先给李寡妇家干,她好好的享受了一次王三曾经的待遇。当然,她对秀荣的嘱咐没有断过。

第二年的秋天,村子里出了变故。二傻突然干不动活了,村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让铁牛又请了郎中回来,郎中说像是软骨病,治不了。病没治好,可郎中仍然要走了二十斤的棒子粒,这次铁牛没去送郎中。

天空瞬间就变了颜色。晴空万里变成了乌云密布。

村长在村尾给二傻搭了个小草棚,算是给他纳了个安身之所。村里人时不时去给他送点干粮,二傻病发的急,身上没力气,除了去看秀荣,大部分时间都在草棚里躺着。后来连去看秀荣都很少去了。

村里人给二傻的粮食越来越少,有时候几天也不给他一点粮食,二傻病秧子一样,吃也吃不下多少,倒是也饿不死。

秀荣没有忘了二傻,二傻不去看她她就去找二傻,给二傻带些馍。有时候晚上也偷偷的去去,她对二傻放心,不害怕。

二傻还是不能说话,秀荣就在草棚里给二傻说村里的事,说铁牛和村长吵了一架,说她家晚上总有男人去,说晚上有人撬她的门,说王三又被媳妇打了。

二傻就静静的听着,听到晚上有人撬秀荣的门时也会挣扎着想坐起来,然后又不甘心的倒下。

秀荣有时候说着说着就会哭起来,她知道二傻活不了多久了,就算能挺过秋天也熬不过寒风刺骨的冬天。

八月十五那天夜里,村里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秀荣从家里偷了两块月饼借着月光去看二傻。

没过多久,人们被秀荣的哭声惊醒。哭声从二傻的草棚传来。

村长带着人赶到草棚,秀荣衣衫不整的倒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头发散乱着,裤腰被解开了。二傻趴在地上没有反应。

李寡妇疯了似的扑在二傻的身上,用尽一切力气朝二傻头上打去。村长脱下外套披在秀荣身上,秀荣瑟瑟发抖,挣扎着推开了村长的手。

王三这时候也赶了过来,一进屋就冲着二傻去了,从草棚上抄起一根棍子打在了二傻头上。这一次鲜血没有消掉李寡妇的气,却仿佛激起了人心中的兽性,村里人抄起身边能用的东西朝二傻打去,没有东西的就拳打脚踢,总之,是要为秀荣报仇的。

秀荣在一旁吓得哭喊,可没有人理会。

二傻被打死了,抛尸野外。

秀荣好像变傻了,也不会说话了。村长问起她那天的事她就颤抖着直叫。

村里人都叹息,好好一个姑娘被二傻毁了。

李寡妇差点疯了。丈夫死的早,她这辈子的心血全在秀荣身上。可秀荣变成了这个样子。

没过多久,李寡妇找到了村长。她说要带秀荣出去看病。村长召集全村人给李寡妇捐了钱。大家也都可怜这对母女。

王三更是和媳妇大打了一架,脸上挂着几道血痕给李寡妇送来比别人多十倍的钱。李寡妇拿了村里人的钱,却没拿王三的。

李寡妇带着秀荣出了山。去了镇上,郎中说治不了。又去了县里,医生也说不行。

走了大半年,还是没能治好秀荣。李寡妇数了数手上的钱,决定再试最后一次。这次是隔壁省得一家县级医院,市级的她们早已经看不起了。

医院精神科负责诊治的是位女医生。女医生仔细端详了一下秀荣。

“你真像我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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