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车的哭丧调(小说)

垃圾车的哭丧调

文/张守权

负责烧锅镇文教卫生等项工作的范镇长上任第一天，开车到达烧锅车站时，遇到一件让她极不舒服的囧事。

脏乱不堪的车站传来阵阵近些年只有办丧事时才唱的哭丧调，这附近谁家老人了，她想。这时，哭丧调越来越近，直到震耳欲聋。她循声望去，一辆又脏又破的蓝色小型货车慢悠悠向她迎面驶来，音乐声便是从驾驶室顶部一个一二十公分见方的扬声器传出。伴着令人难受的音乐，只见车站附近的住户和商家纷纷将积攒了一夜的垃圾扔到后车厢里。原来是辆垃圾车，放音乐的目的就是给附近住户一个垃圾车到来的信号。想起几天前自己老妈病故时在大哥的坚持下就是找人唱了这样的哭丧调，因此，一听到这《哭七关》，她不禁想起老妈，心里难免一阵难过。她又很不可理解，垃圾车既然作为信号，为什么不播放别的音乐？她不免向驾驶室里的司机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人载坐在驾驶室里，嘴里歪叼着一支烟，在他们将要错车时，那司机似乎看出对面来的是个美女司机，于是故意高声鸣笛，并朝她狠狠吹了一声口哨。

她不看倒好，一看反倒后悔了。她马上一踩油门，没等车子驶出车站区域，只听那垃圾车的哭丧调被换成了带着脏话连篇歌词的喊麦骂人歌曲。阳光下，附近的人们似乎个个听得开心异常。

怎么会这样？范镇长十分难过的把车开进了镇府大院。

下午，在职务交接及述职会上，范镇长当即就对毕书记反映了车站的恶心偶遇，并强烈表示在她主抓烧锅镇文教卫工作期间，一定在全镇构建一个良好的、健康的、绿色的、积极向上的文化氛围。她的决心一下，全场响起不是热烈的掌声，而是一阵愉快的哄笑。

几天后，她陪同县里主抓文教卫生工作的李县长到镇里的文化大院视察，途经车站再次遇到垃圾音乐。这次，由于堵车，恰巧垃圾车不知怎的正好紧随她与李县长等人乘坐的面包车后面，一车人被垃圾车里不断传来的各种千奇百怪的骂人话足足折磨了十多分钟，她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李县长和陪同的毕书记，只见他们的表情很难看。最后，她忍不住下车敲开了垃圾车的车窗，示意他将音乐关掉。而当他们的车最终从车流中挤出后，那垃圾音乐又骤然响起，这一次，音量反而更大了。

这事儿必须解决了！

回到镇里，她专门找到毕书记问谁是主抓市政的，毕书记说咋的了？她说，不能再让那垃圾车整天放哭丧调了，好像咱们烧锅镇天天办丧事似的。

毕书记说，嗯，这可是个事儿，今天这影响也太不好了，咱们文化大院就是能到金色大厅去唱，这一车哭丧调就都给整完了。

范镇长问，那个开垃圾车的是哪的？

毕书记说，他是我叔伯小舅子的叔伯小舅子，姓于，名字不清楚，因为家穷人称他穷于子。

范镇长说，不好意思，整你亲戚身上了。我是说让他换几支高雅的或者轻松的健康的曲子播放，别总整哭丧调和骂人的歌。

范镇长说，以前我也说过他，不听。他打小就爱听哀乐，一听新闻播讣告开追悼会就贴着广播听，大气都不出，恐怕少听了一句。后来又迷上了各种囚歌以及《楼台会》《冯奎卖妻》这些悲调为主的二人转，近些年又爱上了《哭七关》这些哭丧调。镇里一开始的垃圾车不是他开的，人家的信号是音乐《祝你生日快乐》，换了他就成了这些乱糟糟的东西了。

范镇长说，负责市政的直接跟他说声不行吗？

毕书记说，说不听。刚开始还行，换了《高山流水》《汉宫秋月》高雅曲子，但没几天又恢复原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再说一换曲子老百姓还不适应，耽误倒垃圾。要不你说说他？

范镇长到底是年轻气盛，说行。

穷于子来了。他个头不高，长得瘦削，一身衣服油滋滋的，脏得好像从来没洗过。范镇长这才看清他的脖子下长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粉瘤，这让他看上去好像没有脖子一样，这让她心里增添了几分对他的恶心。

范镇长说，根据上级精神，不允许在大街播放你垃圾车上的那些音乐，你收垃圾的沿途要经过中小学、幼儿园、闹市区、政府各部门，影响太不好了。回去换一些主旋律的、正能量的音乐。

穷于子问什么叫主旋律的、正能量的？

范镇长答道，就是积极向上的，别总整你那些哭丧调和骂人话，也太难听了。

穷于子问，换歌给加钱吗？

范镇长问，加什么钱？

穷于子说，我的工钱。

范镇长说，这个可不归我管。

穷于子说，不归你管你找我干啥？

范镇长说，我管精神文明建设。

穷于子说，我上有八十岁老妈，下有正上学的孩子，想办五保户都没人管，放几首歌曲乐呵乐呵倒有人管了，都什么世道呢。

范镇长说，你的情况我可以给你反映上去，但还是建议你以后不要播放你那些不健康的东西了。

穷于子不高兴的说，我听着心情舒畅就是健康的，不给我涨钱，还不给我办五保，找我来干个屁。转身开门走了。

范镇长讨了个没趣，直接找到毕书记说，你亲戚的亲戚的工作也太难做了。

毕书记说，好做早就不放这些哭丧调了，整的好像这烧锅镇整天死人似的。你要说不让他干这个吧，还没啥其他能干的。再说了，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压力特别大。

范镇长问，他老婆干啥的？

毕书记说，老婆前几年跟人家跑了，扔下儿子不管了。还有个十多岁的傻闺女整天在家啥也干不了，愁死人了。

范镇长问，他说还没给他办五保户。

毕书记说，他那傻闺女民政那头给办了，他还要给老妈办，但不够条件，现在形势还紧，更不能给他办了。

范镇长问，他有辆货车一年不也能多干点活吗？

毕书记笑道，哪呀，那辆垃圾车是街里包工头子陈大发的。他不过是给人家开车，一个月对付个三千两千的。上技校的孩子交个女友，贼他们妈能败火钱，真够他呛啊！

范镇长听到这些，心里忽然对穷于子增添了几分同情。说道，我们能帮他做点啥呢？

毕书记叹道，这种人你是帮不了他的。前些年街里帮他贷款让他养鸡，结果他付不出那个辛苦，总惦记喝点小酒打小麻将，那鸡不是得病就是死的，也伺候不了。后来干脆啥也不干了，就给人家开车了。他这这种人还算是好样的，你不知道，这镇里就有这么一些咸腊肉，不知咋回事，整天啥活也不干，但是小酒喝着，小麻将打着，过得十分滋润，咱们这帮人成天忙得要死，你一看人家闲得五脊六兽的都生气。

范镇长说，那谁能说了他呢？

毕书记说，他要是有能听人劝了早都不放了。范镇长只好作罢。

一个月以后，管民政的张助理来找范镇长要公章，范镇长最近做材料，公章便一直放在她这里。张助理说，这穷于子儿子上技校办个贫困补助申请。范镇长拿出公章说来我帮你盖得了，她一看上面的姓名栏，便说道，于跃龙，人家孩子这名字取得好，鱼跃龙门啊！张助理道，你不知道，他跃啥龙门呐，在外面可能败坏了，老爹一个月费劲巴拉挣个两三千，人家买的手机就八九千。家里穷个妈样都不管呐，还跃啥龙门呢。

范镇长忽然想起些天在给姥姥祝贺八十大寿时遇到了正在长春上技校大表姐的女儿珊珊，范镇长特别喜欢珊珊，珊珊小时候常到范镇长家。珊珊把男友也带来了，男友长得很帅气。范镇长那天悄悄问她问男友叫什么，家在哪。珊珊说男友说叫于跃龙，家在烧锅镇。范镇长又问男友的爸爸是干什么的，珊珊答是个大包工头子，可有钱了，在长春和德惠有好几个楼呢。范镇长说挺好。她想，莫非这个珊珊男友于跃龙就是穷于子的儿子？

范镇长问，这烧锅镇有姓于的大包工头子吗？张助理说，这烧锅镇有名有姓的大包工头子倒有七八个，但姓于的我没听说过。范镇长又问，烧锅镇还有上技校的于跃龙吗？张助理说，你不管教育的吗，全镇大学生的数据你那里应该有啊。这一子提醒了范镇长，待张助理走后，她连忙在电脑中调出了本镇大学生及中专生登记表，结果只有一个于跃龙，与珊珊同校，正是珊珊的男友。

范镇长及时将情况反映给了珊珊和她的妈妈，建议珊珊与于跃龙的关系是否继续要慎重考虑，并强调如果继续的话那就得从根本上改变他的一切，最起码让于跃龙的爸爸收垃圾时别总播放哪些垃圾音乐，珊珊答复考虑考虑。

此后好久，珊珊及她的妈妈没有与范镇长联系。穷于子干活时依旧自由自在的播放他酷爱的垃圾音乐。

生活并不是每天都像喝农夫山泉一样甘甜。

寒假来临前，范镇长忽然接到珊珊的微信，说自己与于跃龙拜拜了，连上海南旅游的机票都买不起，这样的熊孩子跟他扯个啥。

这天早晨，范镇长在寒风中开车上班，当她刚到政府大门时，忽见穷于子的垃圾车车厢里的垃圾突然起火。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而车上的穷于子对此毫无察觉，他正安坐在驾驶室里悠然的歪嘴叼烟欣赏着自己心爱的哭丧音乐。范镇长心里很紧张，担心火势会将油箱引燃。她呆了几秒钟后，头脑迅速冷静下来，跳下车对着缓缓行驶的垃圾车高呼停车，穷于子下车时，火苗已将车厢一角的几丝袋子苞米瓤子引燃了。他东张西望，试图找灭火的工具。范镇长问，车上有灭火器吗？穷于子答，原来有，后来看着没用就搁家里了。范镇长忽然想到政府的门卫有，便几步跑去取来，拔掉销子很快将火灭掉。

穷于子怀着感激的目光看了范镇长一眼，嘴里嘀咕道，这多亏镇长了，多亏镇长了。这火一定是老地方饭店那服务员干的，这个败家玩意每天早晨都爱把有火的煤灰往车里倒，找他算账去。说罢，对范镇长打声招呼，钻进驾驶室将车迅速开走了。

连续两三天，范镇长遇到垃圾车时，惊奇的发现垃圾车的音乐不再是哭丧调了，而是换成了《赛马》《扬鞭催马运粮忙》等民乐。人总是有感恩心的，她想，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的，对自己的伟大事业一时踌躇满志，每天她都精神百倍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去。然而，仅仅几天后，她发现，垃圾车的哭丧调及骂人喊麦又恢复了，每次当她与穷于子相遇时，只见歪座于驾驶室内的穷于子看都不看她的车一眼，眯缝着眼尽情享受在完全属于自己的快乐的音乐空间里。

我勒个去，她沮丧的想。

冬去春来，一天，范镇长上班刚要进镇里的时候，忽见前方有一群人在围观致使道路阻塞。一定是发生车祸了，她想。车实在开不过去，她干脆下车来到近前看个究竟。穿过拥挤的人群，只见一位年近八十的老太太倒在血泊之中。她问围观的人，打120了吗？人们说没人打，于是她拿出手机给120打电话。之后，她又问通知家属了吗？人们说是穷于子的老妈，肇事车跑了，人们怕被穷于子赖上没人敢打。她看见气息奄奄的老人身边有一部老年机，便捡起来翻出穷于子的号拨通了电话。喂，我是范镇长，你母亲出车祸了，在镇北出口公路上。

120到的时侯，穷于子也到了。他边试图扶起老妈边埋怨，不让你上公路你非来，整天就不让我省心。范镇长说，别埋怨了，快点把老太太抬上救护车吧……

因伤势过重，穷于子的老妈未能挽救过来。在范镇长等镇里领导及派出所的帮助下，很快通过交通天眼将肇事车辆找到，处理完善后之事以后，身边人看到穷于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第一是酒越来越能喝了，第二是麻将打得更频了。而令范镇长惊喜的变化是，驾驶垃圾车的穷于子不再当街播放那些哭丧调及骂人喊麦了，从来不放了，而是换成了一首妇孺皆知的歌曲——《世上只有妈妈好》，每天都放，再无改变。

清明前两天，野草发芽，小根蒜露头，范镇长带领市作协的部分作家来到野外采风。他们沐浴着和暖的微风，行走在罕有人迹的田间小路上，努力寻找春天的感觉。忽然，他们闻到一股诱人的烤鱼味，循着味源，看见前面一座高高的新坟前一个人正在化纸上坟，范镇长一看是穷于子。远远的，他们听见穷于子对着坟墓哭诉道：妈呀，吃鱼吧，往年我给你买的开江鱼都是假的呀，妈呀，儿子穷买不起，对不起你呀。今天的可是真的呀，绝对真的呀，二十块钱一斤呐，妈呀，你慢慢吃吧，吃吧……

2018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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