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老张/杨光举

待我披上衣服冲出院子,母亲却说,老张已经过去了。我是听到老张的拨浪锣声才急着起床的,往常这会儿早该起了,晴好的阳光漫进窗户总会及时惊醒我的两睛。今天是阴天,只能自然醒来。醒来了还想赖在被窝里,然后听到了一阵三轮摩托车的响声,接着一串拨浪锣的声音,在浓阴的早晨里像阳光一样明亮地响起来。老张又来了。为了看一看老张,我麻利地穿了衣服,从床上跳起来。

母亲却说老张已经过去了。我跟着他的锣声,从屋角跑到公路上,在一个拐弯处,看见他的侧影缓慢地从另一个拐弯处消失在村委会的墙角背后。他骑一辆三轮车,车上是一个用铁丝网做成的杂货箱,远远地看不清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他的右手把拨浪锣高高举过头顶,在七月的早晨摇出一串声响,犹如清脆的鸟叫。

我有几年没见到老张了,他鸟枪换炮了,把货郎担换成了三轮车。母亲说,老张年纪大了,没力气挑货郎担了,只好改摩托三轮了。还说,老张有几次走过我家门前,还问起过我,什么时候回来,他新进了几盒漂亮的彩糖。当然是开玩笑。他竟然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我死乞白赖地跟在他的小车后头要糖吃。

老张是个货郎,走乡串户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和别的货郎不同的是,他摇的不是拨浪鼓,而是拨浪锣,一个铁环中间拴住一面精致的小铜锣,多少年下来被敲得如同灿烂的黄金。如果说这些年家乡还是有些变化的话,之一便是一些乡间职业的垂危乃至消亡,比如货郎。我童年时期,街巷里每天都要走过好几个货郎,摇着鼓,敲着锣,推车的,挑担的,再后来是骑着自行车的。他们把针头线脑、铅笔小刀之类的小东西送到我们门前,填补生活中一些零碎的小缺憾。现在几乎绝迹了,母亲也说,除了老张,再也看不见货郎从村庄里经过了,都改行挣大钱了。

只有老张还坚持老本行,延续着货郎事业的唯一的香火。他是离我们五里路的邻村人,他们那个村子太小,不及我们的一半,所以总是到我们的村庄里来做生意。那时侯他还挑着货郎担,担子上也是铁丝网做成的货笼,糖果、梳子、方格子本子摆在底下,玩具、气泡和花线、头绳挂在铁网上,走起路来车子花花绿绿地摇摆。小孩子都喜欢他,一听小锣声就从屋子里、草堆后蜂拥而出,围着他的手货郎担转悠,嘴里的口水风发泉涌。为了诱惑我们掏出口袋里焐了很多天的贰分伍分的硬币,他支起小马扎坐在货郎担旁不懈地摇着小锣,还学着浪子燕青的样子,来上一段。叮叮当当的锣声,敲得我们心里痒得难受,那里面可都是好东西啊。在我十岁以前的见识里,老张的货笼就是包罗天下的百宝箱,是一个缤纷绚烂的天堂,他会出其不意地拿出一件我们从未见过的小玩具。即使糖果也有很多种,圆如豆粒的彩糖,状如宝塔的酸糖,还有一年难得吃上一次的奶糖。

小时侯我狂热地喜欢老张货笼里的三样东西:彩色的糖豆、掼雷和塑料小枪。糖豆相对不是很值钱,一分钱可以买到两颗。但那时一分钱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口袋里最多装过两毛钱,藏在口袋里,手紧紧地攥着,手汗都快把那张毛绒绒的纸币浸烂了。到了上小学一年级时,要交三块七毛钱的学费,父亲把钱塞到我的口袋里后,我一直从外面捂住它,不是担心钱会在不经意间会长出翅膀,出其不意地飞掉,而是想感觉一下那一叠钱的厚度和做富翁的滋味。我差不多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了。

我们没钱到供销社大商店里去买糖果,那里的柜台太高,踮起脚也只能看见柜台上矗立的巨大的酱油桶和白酒坛子。大商店里有很多美好的味道搅在一起,新出厂的橡胶鞋味,酱油味,白酒味,还有大商店里特有的稍稍刺鼻的清凉的甜味,那主要是糖果的味道。我们在柜台外面转来转去,大口地呼吸,直到美女售货员在柜台上支起下巴,两道弯弯的眉毛高高地耸起,我们才赶紧逃掉。拍着口袋里的两分钱,发誓一定要找到老张痛快地花出去。

两分钱买到了五颗糖豆。是老张照顾我,伙伴们都看出来了,老张喜欢我,常常我没钱时也会给我一两颗糖豆,条件是我得弯腿拧胳膊,或者是动耳朵和头皮给他看。我有一些伙伴们没有的特长,这些特长为我从老张那里赢来了不少糖豆。我可以在身体站直了的时候两腿在膝盖处向后弧度很大地弯曲,像一张拉倒了的满弓,弯几次老张就给我一颗糖豆。开始拧胳膊。我把手面向上按在货笼上,胳膊弯向外转,肘部完全转到了后面,胳膊像麻花似的兜了一个圈子。再是绷紧脸上的肌肉,让耳朵和头皮在糖果面前激动地抖起来。我还会说三国品水浒,即便是偶尔说秦琼战了张飞,项羽斩了李逵,老张也只是微微一笑。

我得到了糖豆,当着小伙伴的面取出一颗,剥开糖纸,嘣的一声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嚼起来。小伙伴们跟着我蹦啊跳啊,我便将其余的分给他们。老张也该走了,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别弯腿了,弯出了毛病长大就当不成兵了。我当然没去当兵,从小就喜欢读书,不喜欢打打杀杀,也因此戴上了高度近视眼镜。腿却没弯出毛病,因为长大以后我的腿再也无法像小时侯那样向后开弓了。我站直了。而老张,也只是嘴上说说,下次见了我仍然拿出几颗糖豆换取我弯腿的动作。

十几年前,我有一个缺乏玩具的童年。变形金刚之类的东西是在到了歇马读高中时才听说,那会儿城里的孩子已经玩腻了,早不知把它丢到哪个角落里。我的玩具都来自树上和地下,树枝削成的刀枪和泥巴捏成的坦克。最奢侈的,就是老张独轮车里的掼雷和塑料小枪。掼雷现在大概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那个时候每一颗掼雷响起时都为我们带来了一个盛大的节日。我们向往鞭炮的雷鸣和惊响,可惜那东西只在过年时才能过上一把瘾,平时从不单卖,大商店里也不会因为一两分钱把鞭炮一个个拆下来零卖。老张可以,他的掼雷可以散卖,不要点火,只需用力往地上猛地摔一下,火光之后迸出巨响和沙子,还有好闻的火药味久久不散。我们的零钱除了换来一些糖豆,其余的多半被摔到了地上,以享受一声声爆炸的巨响让我们惊叫狂欢的快乐。

奢侈莫如塑料小枪。掌心大小,一根橡皮筋做牵引,可以装进砂子和黄豆作子弹。我们很长时间的奋斗目标就是那把塑料小枪,瘦弱单薄却要卖三毛钱。何其巨大的数目,我们的口袋离那把小枪远得让人绝望。可以捡玻璃卖,也可以割老鼠尾巴卖,老张提供了友好的提醒。遵照老张的指示,我们充满革命的热情去挣钱了。结果还算让人满意,我们捡到了玻璃,也捉到了老鼠,总算凑足了三毛钱。我期待老张的锣声早一点响起,常常在半夜里从床上坐起,迷迷怔怔就要往外跑,父母问我干什么,我说去买小枪,老张来了。

老张当然来了,可是塑料小枪卖光了。他免费送给我几个掼雷,答应过两天就去进货,一定给我留一个最好的,用黄豆作子弹也能射出十米以上。老张是否失约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十二岁那年我去了离家十里的百峰读初中的时候,我仍然没有一把自己的塑料小枪。我对它念念不忘,从一个同学手中高价买了一把。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美好,绿豆装进去都射不过十米,子弹在半路上就跌跌撞撞地落到了地上。

出门以后我回家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寒暑假里也会听到老张的锣声穿过巷子,但实在想不起有什么东西要买,就让他过去了。货郎渐渐少了,老张的锣声也跟着稀了,他有更多的地方要走。

高中毕业以后,一直在外打工。有一年夏天,回家避暑,我站在院门前发呆,听到了老张的锣声从后面的巷子向我家走过来。我对母亲说:“老张来了。”又说,现在老张越来越少了。母亲对我的说法颇感奇怪:“什么叫老张越来越少,老张不是只有一个么。”我恍然,这么多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村庄里的人都叫他老张,我以为这“老张”就是对货郎的称呼。我们这地方常有怪异的称谓,喜欢以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来指代一个行业,这当然是我离开故乡之后才发现的。原来,“老张”只是大家对老张的尊称。

老张翻山越岭,走街串巷,见多识广,就像电视台里的播音员,把乡村里的奇闻异事带到千家万户。哪家的相公要定亲,哪家的姑娘要出嫁,哪家的男人偷情,哪家的女人养汉,都让他了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讲得有板有眼津津有味。

年轻时候的老张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有一次,他和一个同村人坐在路边聊天,忽然,村花李大嫂挺着两个翘翘的奶子,从对面走过来。同村人看了看李大嫂,又看了看老张,小声问他:“老张,你敢摸一下这女人的奶子不?”老张说,这有什么不敢的。等李大嫂走近了,老张突然站起来,走上前去,一只手一个,捏皮球一样抓住李大嫂的两个奶子。李大嫂羞得满脸通红,嘟囔着嘴,呼哧就是一巴掌。老张说:“我不是耍流氓的,我想看看你衣服的布料跟我媳妇一样不一样。”后来,老张挑着货郎担,来来去去的,就是绕着道也得从李大嫂门口过,不是悄悄地给她一瓶酱油,就是偷偷地给她一件花衬衫。有一次,老张和李大嫂正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关键时刻,在地里干活的李大嫂老公回来喝茶,碰了个正着。自然是一顿好打,可用的东西,被拿了个精光,差点没砸他的货郎担。从此,老张便再不寻花问柳,只管把自己的女人服侍得妥妥帖帖。

老张的年纪的确不小了,当他把多年前的独轮车推到我面前时,我的确应该以“老张”来尊他了。老张说:“小东西,回来啦?”我说:“回来了,老张,还有塑料小枪没有?”老张笑了,满脸皱纹,牙都缺了两个,长年挑担,扁担把肩都压弯了。“早没那东西了,谁还玩那个?”他说,“都玩电动的了。”他也知道现在的孩子都在玩电动手枪。我看了一下他的苍老的货笼,说实话,所有东西加起来大约也买不到一个电动手枪。

“生意怎么样?”我问老张,“别人都不干了。”

“不干这干什么?”他说,“走了一辈子了,闲在家里就浑身难受,走到哪天算哪天,图个痛快。”

已经没有多少人需要他的杂货了,孩子们也懒得围上去转圈子。如果说他们对老张还有一点兴趣,那也是受着锣声的吸引,没有小孩再像我们小时侯那样,迫切地需要一两颗糖豆来安慰贫乏的生活了,尽管他们也和我一样称他为“老张”。我看着老张弓腰骑着三轮摩托车,步履老迈而又缓慢,也许它们期望能在某一家门前停下来,但是所有人家的大门都紧闭,他们不需要他的商品。老张一路骑着车子没有停下,没有停下的还有他的拨浪锣,孤独地响到巷子深处。

如今他把货郎担换成了三轮车。走不动了,还是不愿停下,三轮车对一个老人来说要安稳和省力得多。听说老张现在并不缺钱,儿孙辈的孩子送给他足以颐养天年的所需,老伴很早就去世了,孤身一人的日子应该比较好过。他不愿意,还是每天早出晚归,慢悠悠地骑着变成了他的双腿的三轮车,一整天都在摇着他的拨浪锣。他不想停下,他知道自己一生的道路该怎样走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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