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如枫

（一） 好久不见

严媛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顾枫，尽管他们已经八年未见，尽管顾枫已经从当年青涩的男孩变成了如今成熟的男人。

他知道严媛回国，便不顾繁忙的工作来接她，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等她。可是当她向他走来时，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你终于回来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八年”吗？可是他没资格，没资格让她知道，这八年他有多希望她回来，他知道再热切的盼望也只能埋在他自己的心里。

“好久不见”

两人相视了许久，顾枫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这四个字应该最恰当了吧？

严媛说这句话的时候，顾枫分明感受到她语气中的无奈与伤感。

他们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医院。顾枫本来想让严媛先回家休息，可她执意要先去医院看严父。顾枫没办法，只好带她去，他知道现在送她回家她也没法好好休息，他感觉得到她的不安。

严媛看着父亲苍白的脸，泣不成声。在她的心里，父亲的形象是那么高大，他是即便隔着太平洋也能给她安全感的人。可是现在他却躺在冰冷的医院里，生命垂危。严媛从来没想过，这么强大的父亲也会有这么脆弱的一天。人越强大，倒下越悲惨，此时的父亲让她心疼。

顾枫看着在病房外痛哭的严媛，心如刀绞，却不敢上前把她抱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从八年前开始他就失去了这样的勇气。

那时他才十七岁，而她只有十五岁，可是他们却躲在校园的树下接吻了。从那以后，学校到处都是关于他们的流言。

“严家的千金跟司机的儿子谈恋爱了”

“富家女严媛不顾伦理道德，和自己的哥哥谈恋爱。”

“穷小子顾枫嫌贫爱富，为富家女抛弃女友。”

各种流言几乎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他们在外人面前的相处变得小心翼翼。因为太年轻，他们都不知道如何摆脱这样的尴尬，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别人目光，所以他们只好拉开距离。在学校里，他们各自上课下课，即便偶尔相遇，两人也只是匆匆看一眼。但是一放学，他们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因为回到家里他们周围就没有了说长道短的同学，他们可以以做作业为名，躲在书房里。

他们可以一起看书，一起看电影，严媛可以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看顾枫一脸无奈地替她完成作业。那时那刻于他们而言都是幸福的，幸福得严媛恨不得每天逃课回家。然而所有以幸福为名的时光都是短暂的，严父很快就发现了他们之间微妙的变化，他开始担忧。当他得知学校里的各种流言蜚语时，他所有的担忧都变成了恼怒。这些年他几乎把顾枫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和自己的宝贝女儿在一起。

顾枫的父亲顾诚生前是严家的司机，这个老实忠厚的男人，二十多年来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然而，在一次送严媛去幼儿园的途中发生了车祸，严媛捡回了一条命，可是驾驶座上的却抢救无效死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顾诚抓着严父的手，求他无论如何要替他照顾年幼的儿子。因为过不了终日为生活劳累奔波的日子，顾母在顾枫一岁的时候就撇下年幼的儿子和丈夫，另嫁他人了。顾诚一直独自养育儿子，可现在他也没办法继续照顾儿子了。顾诚是孤儿，举目无亲，他只能拜托眼前的老板。

严媛记得那年她才五岁，父亲带着七岁的顾枫回家，说她以后就有一个哥哥了，母亲也在旁边附和说：“媛媛以后可要好好照顾哥哥哦”。那时年幼，严媛总以为顾枫会抢走父母的爱，所以想尽一切办法试图把他赶走。

她把果汁倒在他的运动鞋里，往他的牛奶放盐。每次做完这些事，她总是会忐忑不安，害怕他会向父母告状。但是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顾枫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穿着湿漉漉的鞋子去学校，面无表情地把牛奶喝完，而父母也一如既往地爱她。

严媛不再反感顾枫，她停止了所有的恶作剧，并主动靠近顾枫。后来，他们成了好朋友，再后来，她总是跟着他的后面一口一个“枫哥哥”。

（二）害怕你离开，成了别人的谁

随着年龄的增长，顾枫渐渐发现他与严媛之间不可忽视的差别，他慢慢明白严媛可以叫严父爸爸，而他只能叫叔叔意味着什么。他曾多次因此故意拉开与严媛的距离，但每次都败给了严媛的死缠烂打。

也许是因为明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顾枫从小就对自己要求很严格，随着可以说是苛刻，无论是小学还是初中，他的成绩都是最优异的。

初中时，顾枫开始收到络绎不绝的情书，小女生们在信里面笨拙地表达对他的好感。尽管顾枫并不看这些信，但还是引起了严媛的不满，她对他冷嘲热讽，在他面前把所有的信撕碎。可是顾枫没有解释，也没有安慰，只是冷着脸叫她不要无理取闹。

严媛开始重新审视他们的关系，设想未来，当她想到未来顾枫会谈恋爱、结婚、生子时，她的心彻底被一种危机感包围了。于是，当顾枫再次收到一封精致的情书时，严媛直接把丢到垃圾桶，把他拉到旁边的樱花树下，笨拙地覆上了他的唇。

尽管严父发现了他们的变化，可他并没有急于挑明这一切，只是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十分严肃地通知他们，他要送严媛到国外留学。严媛死活不答应，两眼泪汪汪地跑去跟严父谈判。

严父对唯一的女儿可以说是疼到了骨子里，尤其是严母过世后，他更是事事顺着女儿的心意，可这一次他毫不让步。

“我是不会去的，如果你逼我，我就离家出走。”

严媛企图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自己的父亲让位。

“如果你不去，那就让顾枫走，我能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养育十年，我就能亲手毁了他。严媛，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严父的话让严媛惊讶不已，她以为他们藏得够好，可是父亲竟然知道了，而且在阻止他们。

当严父那句“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从书房传来的时候，顾枫的身体仿佛被电击了一下，然后他慢慢退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他和她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吧？

严媛还是走了，她走的那天顾枫借口身体不舒服，没有去送她，他们就这样没有告别地分开了八年。

等到严媛的哭声渐渐减弱，顾枫才走过去，把手帕递给她。

“你这样哭会把他吵醒的，我们先回家吧，你回去休息一下，我们明天再来。”

第二天严媛走进严父的病房时，惊异地发现屋里多了两个男人，一个三十岁左右，另一个看起来已经有四十多岁了。他们穿着笔直的西装，站在严父的病床前。听到有人推门的声音，他们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她。严媛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还好严父及时开口替她解围。

“唐总，这是小女严媛，她昨天刚从美国回来。”

“严小姐，你好，我是唐辰。”

他伸手和她握手，带着绅士的风度。

后来严媛在医院遇见唐辰的次数越来越多，而她对他的了解也越来越多。她知道他是唐氏的总裁，知道他是商界不可多得的巨子，知道他二十五岁就接手了父亲的公司。

（三）我相信我会幸福，只是不甘心我的选择不是你

每次和唐辰谈完话，严父的心情都变得很好。他经常在严媛面前提起唐辰，话语中充满了赞许。而严父的病似乎也有了好转，可是顾枫却越来越担忧，尽管他什么都不说，但这种沉默反而更令人不安。

严媛以为生活慢慢平静了，直到有一天父亲用一种严肃而坚定的语气对她说了一番话，她才发现那只是咆哮之前的沉默。

“媛媛，和唐辰结婚吧，现在只有他有能力帮助公司度过危机，也只有他有能力给你幸福。”

这一次严媛没有像八年前那样又哭又闹，她知道反抗只会让所有人难堪，更重要的是，严氏会失去度过危机的唯一机会。

严媛离开医院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进了一家酒吧，一个人一杯又一杯地给自己灌酒。顾枫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别喝了媛媛，看着我，我是顾枫。走，我带你回家。”

“顾枫？”严媛双手抓着他的衣服，用迷离的双眼看着他。“对，你是顾枫，你是我爱的顾枫。可是我以后都不能爱你了，爸爸要我跟唐辰结婚，他为了公司要我跟唐辰结婚。顾枫，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一起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你说过你会带我走的，你十八年前就说过了，你说过你会带我远走高飞，不会让任何人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吗？他怎么会不记得？那时严媛调皮，不小心把严母最爱的花瓶打碎了。尽管严母一再强调没有关系，可是爱妻如命的严父还是罚严媛面壁跪了两个小时。顾枫默默地走到她的身边跪下，抓住她的手认真地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带你远走高飞，不让任何人逼你做任何你不喜欢做的事”。

“顾枫，你爱我吗？”

严媛脸贴着他的胸膛，轻声问道。

顾枫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抱着她的双手。他爱她，比任何人都爱她，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他可以强迫自己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不顾严父这么多年养育，带她远走。可是他可以让严媛抛下眼前的残局，丢下重病的父亲，和他高飞吗？

（四）我退场的时候到了

第二天，律师将一份协议交给顾枫，顾枫还没看完就冲出了办公室。

看见顾枫拿着协议，气喘吁吁地走进来，严父把手中的书放到床头柜上，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坐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枫扬了扬手中的协议。

“小枫，这么多年叔叔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你的能力叔叔也看见了，叔叔现在就让你正式接替我的位置。”

“您是希望我放手吧？我不会放手的。媛媛不爱他，他给不了媛媛幸福。”

“那你给得了吗？你能让媛媛继续过衣食无忧的生活，你能让公司度过危机吗？”

“我···我是给不了，但是你确定她想要的生活是衣食无忧吗？你为了保住公司，赌上媛媛的婚姻，难道不觉得残忍吗？”

顾枫咆哮着，他第一次对这个养了他十八年的男人这样大声说话。

“残忍？顾枫，你认为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公司倒闭对我就不残忍吗？对你死去的阿姨就不残忍吗？我保住公司并不是为了财富或者地位，只是因为那是我和你阿姨一起创立的。媛媛和公司都是你阿姨留给我的，我必须守护好。我看得出来，唐辰是真的喜欢媛媛，媛媛嫁给他一定会幸福的。叔叔知道你爱媛媛，可是小枫，最爱的未必是最合适的，你放手吧，我求你了。”

顾枫没有说话，他站起来，慢慢地走了病房，把手中的协议丢到垃圾桶。在楼道刚好遇到了来看严父的唐辰。

“我知道唐总是个商人，但没想到唐总连婚姻也能当成一场交易。”

顾枫的语气充满了愤怒与嘲讽，唐辰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嘴角微微扬起。

“如果可以像经营生意一样把婚姻经营好，那为什么不能把婚姻当成交易？”

“你就这么笃定吗？”

“我父母是联姻的，当时我妈妈已经有了很相爱的男朋友，但是最后还是听从外公的安排，嫁给了我爸爸。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一直相敬如宾，我看得出来我爸爸很幸福，而妈妈也没有痛苦。我知道你们相爱，可能你觉得我的做法不太光彩。但我跟你一样，都是真心爱媛媛的，第一次见到她我就认定她了。”

“但是你这样太卑鄙了。”

“确实卑鄙，可是你告诉我，如果有机会和她在一起，你会放弃吗？”

······

“如果有机会和她在一起，你会放弃吗？”他当然不会，可是他连一次卑鄙的机会都没有。顾枫扭头看窗外，外面正下大雨，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他静静地看着，眼睛渐渐模糊，仿佛窗外的雨穿过玻璃，滴到了他的眼睛里。

“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替你们筹备婚礼吧。”

“好。”

唐辰没有犹豫就答应了，顾枫感激地看了看他，然后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会爱她、疼她，照顾她一辈子。”

唐辰突然站起来对他说。

“谢谢，谢谢你这么爱她。”

在顾枫忙碌了一个月之后，严媛终于穿上了洁白的婚纱。她成了新娘，可他却不是新郎，他在人群中看着她和另一个人走红毯，看她与另一个人交换戒指。他觉得是时候从她的世界退场了。

严媛始终保持微笑，她结婚了，却没有喜极而泣；她嫁了不爱的人，却没有悲伤落泪。周围充斥着祝福与欢笑，只有她知道她的内心已是一片荒凉。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得到了命运的垂爱，生在富贵人家，加入豪门，既是白雪公主也是灰姑娘。没有人知道她失去至爱的缺口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弥补的。

婚礼结束后，唐辰带着她去他们的新房，严媛终于忍不住涛涛泪浪。婚房里的落地窗，阳台上的百合，纯白的窗帘……严媛一一细看，止不住的泪如泉涌。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顾枫更懂她、爱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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