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爱的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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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生常常觉得,自己过得还不如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被神惩罚,每天推着巨石到山顶,又无可奈何的看着石头滚回山下,周而复始。

可是,这个过程一点也不像人们认为的那么惨。在方生看来,西西弗斯很幸福,那幸福之处在于确定性,西西弗斯不需要担忧任何事——他的人生内容,他的命运都是注定好的,既然无可改变,也就没什么好纠结好忧虑的。巨石会不离不弃、原封不动的等着他。

方生也想要这种确定感,在20岁这个一切都不确定的年纪,他四顾茫然。

方生在家乡省城的普通一本大学读最常见的商科,他那个商人父亲给他选好的专业。父亲并没有挣下什么家业需要他继承,只是凭感觉判断,虽然自己没赚到大钱,但读商科能增加儿子赚大钱的机率,于是也给他增加一点光耀门楣的希望。

坐在空旷的阶梯大教室,看着讲台上的老学究不紧不慢的对着二十年前的教材,用十年前的案例分析今天的市场供求关系,方生觉得更茫然了。

已经大三了,他兢兢业业学这些东西学了两年多了,可是并没有感到自己比两年前多了任何力量去面对现实生活。他常常从车站保安、夜市小贩、驾校教练眼中看到自己身为学生的孱弱,又常常在学校各种“老师”眼中看到自己在这个系统面前的浅薄。他就这样被悬在天和地的中间,随风摆荡。

世界像一个庞大而幽深的洞穴,而方生连墙上倒映的火光都看不到。他不知道自己一年之后怎么在这个洞穴里摸索,完成社会对一个男人的期待。

“你这点毛病,谈个恋爱就好了。”室友张俊用挥斥方遒的作派给方生开了药方。

黑夜总是勾起人的表达欲,好像只有吐露点什么,才不至于心塞胸闷到失眠。

在四个人的卧谈会上,方生静静听着他们为老话题争论——谁是全院身材最辣的女生。张俊是谈话中最活跃的一个,常常以引领者的姿态,没办法,他是这四个男生里唯一有女朋友的,仿佛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成为关于女人的话题的权威。

所以,当方生没头没脑的叹了一句“没意思”的时候,正唾沫横飞的张俊感到权威受到了挑战,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得尝试女人,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有意思的事情多了去了!”

其他两人爆出假装明了的大笑。方生没说话。

张俊决心比平时向这几个小处男披露更多,让他们眼馋心馋。于是卧谈开始朝着少儿不宜的内容深入。

方生想,杨渝知道张俊背地里这么说她吗?知道他把她当作战利品一样的炫耀吗?方生觉得自己真不像个男人,男人不是就像现在身边这些人一样,喝酒吃肉谈女人,而不是像他这样,他没想着征服谁,他也不觉得自己具备征服任何一个人的力量。

可是,也许杨渝自己就很享受被征服呢?张俊是他们这个学院的风云人物之一,虽然人长得其貌不扬,但据说背景不凡,老爸是省政府里的官员,他自己也是院学生会主席,老师们重点培养的积极分子。在这个女多男少的文科学院,张俊这样的“青年才俊”吸引了很多冲着嫁潜力股而来的女生。

让大家都大吃一惊的是,张俊竟然在群芳之中选择了清秀小女生杨渝。很快,原因就一目了然了。杨渝像一个资深粉丝一样,随时随地荡漾着对张俊的崇拜,传扬着张俊身上的每一个她认为的优点,并为这个偶像进行全身心的奉献。织围巾做点心这些传统项目自不必说,张俊嫌她胖,她就一个月从圆润变成了竹竿,说她鼻子不够高,过不久,学院就风传杨渝请假去了著名的华美医院。

这些消息,自然也是张俊在卧谈会上的谈资。

“她还行吧,经过我的开发,有女人味多了。”张俊轻描淡写的说,“我跟你们说,找女朋友不要找那些死硬派,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就是要男人跪舔,去哄她们。遇到那种女人你就完了,被她们折腾得不成人样。”

“什么情啊爱啊,都是套路。什么是爱?爱就是你爱什么样的,她就愿意变成什么样!”张俊斩钉截铁的说。

这句话震得方生头皮发麻。有一个人为自己而活,这到底是一种责任,还是一种负担,或者,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对父亲来说,答案肯定是负担吧?方生想。

父母闹离婚已经四五年了,也许,远比他知道的这段时间更长。如果不是忍无可忍,他们不会在他高中学业正紧的时候开始战火。

方生的父亲是开战方。至于原因,方生的母亲坚持说,就是始乱终弃,被外面的贱货迷晕了。她声泪俱下的跟方生数落丈夫的冷酷无情、忘恩负义,当年她如何勤俭持家,凭一己之力扶老携幼,支持他去外地经商打拼,“你肺炎住院他都回不来,我发着烧陪床,还得回家给你奶奶做饭!”

方生无言以对,有时他怀疑,母亲的付出是为了父亲吗?还是因为她自己?如果是为了父亲,那难道她对儿子、对家人就没有感情?没有丈夫的要求就不会对家人这么付出吗?如果是出于自己的感情而付出,那这些付出为什么要成为丈夫不该背弃她的理由?

方生模仿着他看的那些哲学、心理学书上的思路,问母亲:“你对我爸有感情吗?”

母亲一愣,这个问题对习惯讲责任义务的中年人来说显然有点猝不及防,不过她迅速调整了一下状态,又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回答:“当然有!没有的话我当年能看上他一个穷小子!”

“那如果他觉得离婚了更幸福,你不肯离,不是就让他不幸福,你也不幸福吗?”

“他凭什么幸福?!他对得起我吗?”母亲怒气冲冲的扫落了桌上的杯子。

方生把同样的问题拿去问父亲。本来他实在不想介入父母的冲突之中,从小跟父亲聚少离多,父子之间难免有隔膜,两个男人没有培养过那种同处一室仍然彼此自在的亲近感。可是,他只能硬着头皮去调和,如果这场战火注定要让他的家四分五裂,他希望至少在最后的结局之前,自己曾经做过点什么。

“你妈是辛苦,我就不辛苦?”父亲很烦躁。

“我不是说因为她辛苦你就不应该离婚,我是想问,你是因为什么要跟她离婚?”

“就是因为太辛苦!”父亲把烟盒甩在沙发上,他实在忍不住要点上一根了。

“她就觉得我亏待了她,总是一副我欠她的样子,当初又不是我逼她嫁的!这么多年我钱也给她,她家的事情哪件不上心?她还要怎样?”

“……那,你觉得你跟她还有感情吗?”

“感情?”父亲猛的抽了一口烟,“过了这么多年说没有也是假的。但我不能一辈子给她卖命吧,你也大了。我累了,我想过点自己的日子都不行?”

“妈也说她对你还有感情,你们不能尝试一下修复对对方的感觉吗?”方生穿过缭绕的烟雾看着面前这张脸,好像看着30年后自己的脸。

“她胡扯!她就是这么对待她有感情的人?她那就是占有欲!”

方生沉默了,母亲还有一句话他还没说,父亲已经用这句话一针见血做了判定,她说的是:“他要是对我有感情,就不应该想离婚,爱谁不就该死活跟谁在一起!”

方生的茫然又增加了新一重内容。现在,他既不知道自己面对生活应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身边人为之如痴如狂的感情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爱是什么?它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让那些执迷于此的人们不再像他一样为生活的意义而迷茫?

方生觉得,也许是应该考虑一下张俊提的药方了,找个女朋友。他得亲自去发现答案。

可是,他没有目标。难道两个人能硬凑到一起吗?如果刻意为之,是不是反而也就缘木求鱼了呢?方生觉得很烦,看那些哲学思辨的书,简直要把他看出病来了,没有自我欺骗的能力也是一种病。

可是他忍不住不看,他希望那些孜孜不倦往人心底处挖掘的文字能帮他解决一点迷惑。

方生就是在去图书馆还书的时候遇到她的。

确切的说,他早就认识她了——颖蕊,学院商品学专业的,他们应该在大一时一起上过大课。不过,在两百多号人的大学院里,既没有艳名也没有奇闻的她存在感不强。

但是,方生没有想到,那个秋夜的晚上,才是他和她真正的初见。

他看到她的时候,她在大大的书桌最靠窗的一个座位上,也许是坐得乏了,她站着,斜靠着窗台,手肘撑在窗台上,托着腮帮。

她盯着手里的书,没有注意到,暖光的路灯光穿过玻璃,映照在她的脸上。那张脸不施脂粉,底气十足的呈现出暖白的光泽,温润如玉。

但她的鼻子却让人意外,在这样一个身量娇小柔和的姑娘身上,这样的鼻子无疑并不多见——笔直挺立的鼻梁高高带起紧凑的鼻头,还好鼻尖的一侧恰巧有一粒细细的黑痣,让这英气十足的鼻子一下子又增添了小女儿的细腻。

她的眼睛低垂,被书页紧紧的吸引着,让方生看不清楚那双眼睛的模样,但是他看得到那深褐色的眸子蒙着薄薄的雾气,使它们内敛着光华。

她的宁谧的美在散乱的黑发之间、在暖光的灯光之下忽暗忽明。

方生简直看呆了。他突然理解了美的含义,只恨自己没有学过画画。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不早不晚,他终于拥有了让他惊心动魄的这一刻。如果在两年前,初入大学的他也不会有此时此地的心境被她的宁静所打动。

方生杵在原地,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她凝固住了,直到从他面前穿过的人打乱了他看着她的目光。

他回过神来,觉得一阵充实,然而又是一阵心虚,他甚至感到一种像是惶恐的情绪——他应该拿她怎么办?

颖蕊对方生此刻的震恐毫无知觉。到了九点半图书馆临近关门,她收拾好书包往宿舍走。

方生不远不近的跟在颖蕊后面。她一个人走着,不紧不慢,方生感觉她还保持着刚才看书时的宁静,那是一种对任何事都不徐不疾、宠辱不惊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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