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充气娃娃


1

生活的本质是什么?

对于有的人来说,生活是斗兽场,需要你死我活干掉对手,拼命生存下来赢得荣耀;对于另一些人,生活是游乐园,你得抓紧时间享受更多的乐趣,才不失为一种体验;但对李悦来说,生活是灾难片,自己所要做的,不过是一次次逃离。

逃离什么?逃离琐碎的日常,逃离繁杂的人际,逃离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庸常。

说是要逃离庸常,实际上,李悦不过是这座城市五千万人之一。他永远躲在黑框眼镜背后,右侧额角上略秃了一块,行走如风,做事似乎永远合规。他坐在69层3号工位上,对着电脑和手机敲敲打打,一天和人说话不超过50个字带标点。如果有哪位同事肯发善心,多同他讲两句话,他必定是回答“好好好”,“是是是”。而来者也瞬间明白,对面这个略显木讷的青年不过像黏稠的泥潭,纵使投下一颗石子也难以掀起波澜。

但如若这位同事在网络虚拟的空间里发现李悦,便会知道表面沉静的泥潭底下酝酿着不可思议的风暴。在虚拟的世界里,李悦可不担负任何罪责。他以出奇独秀为标杆,敢想敢做,力求语出惊人——同其他当时代的青年一样。由此看来,我们这个民族就是这样,表面和和气气,内里则截然相反,即便是跨入22世纪的今天,仍未改变。

我们可以说,非现实世界带给李悦的快感,不亚于颅内的高潮。反观现实,李悦则搞成一团乱麻。人际交往方面,任何陌生人的接近,都能够引起李悦谨小内心巨大的恐惧,更遑论谈场风花雪月的恋爱。一旦现实里的肉体具有了女性这个性别,它的行为和想法都能够带给李悦无尽的谜团。奈何数百万年的人类进化之路,让李悦对于女性肉体既艳慕又惊惧。本能给予他蓬勃的渴望,理性警告他远离。

这渴望与理性让李悦显得顾虑重重。于是他便拉上厚厚的窗帘,仔细研究起网页上的广告。听说这家公司最近推出的充气娃娃有“真人一样的触感”,“知性的思考模式”,更重要的是能够随着拥有者的行为习惯而不断自我更新学习的人工智能AI。李悦向来对最新尚的高科技产品来者不拒,只是这充气娃娃嘛……要是被人发现,李悦生活中苦心经营的严谨形象可就名誉扫地了。

李悦还是看完商家提供的全息投影。他咽了咽唾沫。“她是你的知心红颜,贴身管家。有了她,就再也没有麻烦。”知心红颜四个字,狠狠砸中了他的心坎。他不由得联想起“红袖添香”的场景。李悦看着凌乱的卧室,被子和衣服歪七扭八地缠成一团,书本像是匍匐的旧砖墙,砖块散落得满地都是。他恶狠狠地按下了订购键。

经过耗费整个休息日的工时,他将心目中的可人儿样貌捏造了出来。造物主捏出人类,人类捏出充气娃娃。李悦不是造物主,他只能捏出充气娃娃。提交订单以后,他就坐在家里静静等待货物上门。

等待是既甜蜜又毒辣的。等待时光尤其漫长。人的一生很短暂,又汲汲于烦恼。划出时间来专心等待一样事务,此间无事可做,无人可想,何其奢侈。这段待动未动的时光,百无聊赖却又满怀憧憬,耗尽了人生的一节干电池。尤其是等待情色和诱惑上门,只能让人心怀忐忑。心怀忐忑让李悦比较起了等待和初恋约会的那个夜晚。约会的结果属于未知,你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自己会不会搞砸,心生恐惧。而此时等待,结果显然已知,只怕现实和期许多少误差,徒增烦恼而已。

无人机投下包裹。李悦知道——她来了。

2

赵离离本该不会注意到李悦这个人。

她常乘206线“空中巴士”上班工作。地面早已无法满足繁重的交通需求,人类把自由活动的希望寄托在密闭真空管里的飞行器上。短短数年间,这种时髦的出行方式便已风靡各大城市,把城市真正塑造成了统领“地底,地面,天空”的三栖怪物。大陆曾是人们的母亲。时至今天,人虽立于地面,但脚底和头顶却时时穿过无尽人群。他虽静止不动,但遑遑洪流早已胁迫着他奔跑前行,一刻不停。

赵离离有时候会早点,那就能赶上7点10分的那班巴士;有时贪睡起了迟,则只能赶在7点18分之前到达车站——这还是交付出不吃早饭的代价。同在一班巴士的往往都是些熟悉面孔。熟悉面孔中有位帅哥,也有李悦。赵离离付出更多注意的是那位英俊小生。她每回心情不好时便偷偷端详帅哥面孔,猜测他所思所想,昨日活动,这种臆想能够带给她无限快慰。

赵离离也自知和小生搭讪无望。她容貌并非出众,身材瘦弱,碍于眼炎又戴不得隐形眼镜。只得拾起金丝眼镜枷在有些雀斑的鼻头上。对于样貌的信心缺失,她也较少张扬。心思敏感同时更喜安静,宁愿自己泡在网上也不愿与闺蜜叽叽喳喳半个下午。曾有追求者奉承她知书懂理,她也知其所求,讪笑而止——纵使家教良好,但如若与前凸后翘的美女比肩而立,她便会嫉妒愤恨得无名火起。

事情的机缘是这样。那天李悦和赵离离共乘巴士上。恰逢下去了一个人,便多余了个座位。巴士虽便捷,却也时常拥挤不堪。有个空余的座位,简直是常日里难得的幸福。李悦和赵离离第一时间瞄准了那个座位。李悦眼明手快,一屁股坐下,却瞥见赵离离瞅见自己略显尴尬。彼时的社情不同此时。职业场上,男女地位平等,并无所谓旧时的绅士风度,见诸利益,便忘却男女性别之分,只为能抢个头筹。风气逐渐拓展至生活领域,男性化妆修眉,女性束胸举铁已是寻常。性别?仅是遗传因子的差异。

李悦还是起身,邀赵离离坐下,兀自塞上耳机躲一旁读小说去了。赵离离由此便认识了李悦。英俊小生仍是赏心悦目的风景,但人往往更倾向喜欢与自己相衬,并可能喜欢上自己的人。对于亭台楼阁,只做远远欣赏,而无斗胆亵玩。她悄悄观察李悦,发现李悦并非嬉笑打闹菲薄之徒,每次乘车,都喜欢一个人独处,或阅读或打游戏。最恰巧的,两人竟于同一栋写字楼工作,李悦在69层,她在68层。

女子的喜欢并非源于对象如何高大优秀,这只是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喜欢常常源自机缘,概括来说就是不知名的神秘力量——同一个喜好,同一天生日,甚至偶然的再次相遇,这都能构成爱情的理由。而男子愚钝,常不明白这点,以为感动对方便能水到渠成,总想要点石成金,最终一腔热血付之东流。可见人与人根本是孤岛对孤岛,倾尽全力妄图互相理解,实属徒劳。

赵离离发现近来有一日李悦与往日显然不同。休息日之后第一天上班,人虽心怀不甘,但体力充沛,四肢灵活。这个李悦,双脚颤颤巍巍,脸色发黄,中气不足,独独一双眼睛洋溢着快乐的光彩,仿佛好运降临,福至心灵。李悦见赵离离端坐一隅,便拖上前来,苦苦哀求赵离离让个位置。赵离离不觉好气又好笑,惊讶李悦此间变化。李悦坐上位置,仿佛安全着陆,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似在回味。赵离离未经人事,便感叹这男人真是奇怪。

3

一个男人在肉体上所能品尝的所有快乐,小艾都给了李悦。

她符合当下时代男人对于性感的所有想象,却又偏偏生了副无辜的少女模样。李悦在干那事的时候,她就常常张着天蓝色的瞳孔,好奇地打量着李悦。其纯洁无瑕的神态恰好和下半身的情况形成巨大反差,李悦见了,便更加卖力的干活起来。兴之所至便徒然忘我,淡忘眼前所谓佳人不过一具具有人形的电脑而已,深情的吻落遍小艾的每一寸人造肌肤。相传雄性泰国斗鱼发情之时,性极好斗,有好事者将木雕的雄性斗鱼放入鱼缸,雄斗鱼便会使出浑身解数攻击木雕斗鱼,来回撕咬,直至力竭而亡。这一点上,自诩高级的双足哺乳动物也同低等鱼类相似,大凡造个胸部隆起的偶像,便发了狂,疯了魔,小老二紧俏得如同红了眼的公牛。

但人毕竟还是有多少理性。李悦同小艾度过醉生梦死的一月之后,终于冷静下来。体内激素水平的降低,让李悦重新获得了思考能力。小艾1米68的身高,端自站在李悦的单身宿舍里,略显逼仄。对于家里多了这么一件物品,这么一个人,李悦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他逐渐发现娃娃与人类的不同——在生活技能方面,无疑小艾是全能手,洗衣做饭,打扫屋子,每一件衣服都熨得笔直垂顺,每一样物品都摆在它该出现的位置上;而在人情伦理方面,小艾完全是个稚拙的孩童。

李悦看搞笑视频,暴风雨中一个瘦弱的中年人竭尽全力顶着快要被风吹倒的小货车,大风刮来,小货车还是连车带人一起倒下,把中年男子压在了下面。李悦看完拍着腿哈哈大笑。小艾看了却说,小艾不知道好笑在哪里。

再比如,李悦说,我脚趾头撞到了墙角,痛死我了。小艾扫描了一下,说局部组织淤血,3天以内就会恢复。然后转头走开。

李悦说我很不开心,小艾说,李悦今天一天都在家里,没有引起心情低落的因素。

李悦说,我想家了。小艾马上弹出了连接父亲的视频请求。

李悦说,我好孤独。小艾直挺挺躺下,说,李悦,小艾准备完毕。

4

所以李悦的问题从根上就错了。他要是把小艾当成人,每回和她干那事的时候,看到小艾无辜的眼神,他一边觉得欲望高涨一边觉得罪孽深重——好似在奸童;他要是不把小艾当成人,家里就会多出个无泪无血的机器人,而这个机器人干预管理自己的生活,想想就有够可怕。男人要是愿意和女人一块生活,并且心甘情愿受这个女人摆布,不是因为他是个受虐狂,而是因为他爱这个女人。李悦不是受虐狂,也不爱小艾,而待在小艾身边,也没有生活。

他也不知道该拿小艾怎么办。此时的69层3号工位对于李悦不再是负担而是解脱。他每回都宁愿加班到百无聊赖也不愿意回家。就算回到家,也宁愿坐在楼底下花坛的路牙子上抽掉半盒香烟。他抬头看此时的太空。书上说,夜空能看到星星,也能看到月亮。十五的月亮像个圆盘,冬天猎户座会从南方升起。李悦自出生起就没看到过天上有星星,也从未见过自然界里圆盘那样大的月亮。而黄道十二宫的星座传说,毕竟只是传说而已。他只看到单元房如同蜂窝一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往上疯长,最终在雾霾里消却了面容,在云朵上投下阴深可怖的影子。

李悦突然觉得生活像精心设计的谎言。周围的真实不过只是一场梦。人们编织了梦的幻境和情节以图让自己相信。可是谁会真的相信自己没见过的事情?谁会真的相信这个时代天上有星星?谁会真的相信在北天之上,7颗星星围成的大熊在苦苦守护着自己的孩子?

现实是衰败腐烂的泥潭,而虚拟才是如梦似幻的伊甸园。李悦打开手机,连上耳麦,戴上3D眼镜——他想在须臾之间逃离生活。

李悦发现自己站在广袤的草原上,似乎鼻子也传来三叶草干涩的幽香。夜空中蓝光闪现,赵离离凭空跳了出来,她的角色头上戴着两只橘黄色的尖耳朵。

“帅哥,这么晚还不睡呢?”赵离离手指拂过李悦的脊背,从左边到右边,身影飘忽不定,像耳边呓语的懒风。

“你不也没睡。”见到赵离离,李悦露出了笑容。

与现实截然相反,游戏里李悦是个虎背熊腰的战士,而赵离离是个凹凸有致的小法师,旗袍开叉很高,还带了条狐狸一样的尾巴。游戏里的两人也不是现实中的两人。他们在巴士上,在公司里,顶多只是匆匆打个招呼,也不会再多说上一句话,而在这片草原上,他们一起探索,一起游玩,有着说不完的话。李悦不是那个一天和别人说话不超过50个字的木讷青年,赵离离也不是那个戴着金丝眼镜,鼻头有雀斑,省略早饭只为不迟到的小白领。在赛博的空间里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不必担负责任,开心则聚,不欢喜则一拍两散。这便是游戏的魅力。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所有辉煌的心智都度尽在茫茫的数据海洋里。

赵离离坐在李悦身边,尾巴上的绒毛随着清风微微颤动。眼前升起了一轮圆月。月盈如伞,坑壑起伏的环形山勾勒出阴影的曲线,像是块暗红色的胎记。李悦肉身在花坛里,眼里是草原上的月亮。草原上的他忽然落下了泪。在现实里,男人流眼泪是不能被人看到的。他必须像远山一样沉默,哪怕他的内心已是大海般波涛起伏。他必须喜怒不形于色,哪怕一朵花的逝去也能在内心里激起最澎湃的巨浪——饶是说性别平权,可这公平却从未落到男性头上。

赵离离却明白这一点。她停下了左右摇摆的尾巴。在这蓝色的月光下,在这美好的时光里,她轻轻拥住了李悦。虽然她拥住的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代码,虽然拥住也没有真实的感触,但是既然是人类,人类总是会做这些毫无用处的废事。李悦回过神来,隐隐有些惊讶。

他没有发出声音,他也深知这是虚幻,他还是说,

“今夜,月色真美啊——”

5

“喜欢是什么?”

在李悦不大的房间里,李悦和小艾隔着张桌子,李悦东向坐,小艾西向坐,李悦问小艾。

大约十多年前李悦也问过siri这个问题,那时候还没有小艾。李悦还是此间少年,情窦初开,父母亲却又从未跟自己谈论过这种话题,和电脑更亲密的李悦自然问起了siri。

siri弹出搜索框,第一条便是喜欢的词条定义,心理学解释等等。李悦很难满意这个答案。

李悦问着小艾,心里想着赵离离。小艾冰骨朱唇,顾盼生姿;赵离离身材平坦,面上有麻。在小艾身上得到的乐趣,赵离离估计也有,但不会再多;而赵离离能带给他的,小艾却是一片空白。为什么现实总要让自己选择,而从没有遂人心愿的时候?

小艾天蓝色的瞳孔一阵变幻,投影出了李悦的上网记录。其中标题包括但不限于“一女子光天化日之下竟做出这种事情”“我看了3遍都不相信的惊人景象”“前所未闻的超搞笑视频”等等。记录飞速滚动,李悦还看到了自己观看过的游戏视频,时下热门的电影影评,还看到了小艾的购买记录。

“小艾觉得娱乐,任何能够使李悦感到轻松的东西,李悦都喜欢。喜欢就是轻松,有趣,好玩。”小艾声音沉静,像是冰落在地上。

李悦皱了皱眉头说,“我喜欢的,怎么会是这些东西呢?这些东西很搞笑没错,但并非我喜欢的。我喜欢另一些东西。”

小艾露出的好奇的神态。李悦注意到,最近她有这种表情不在少数。对于人类社会以及心灵的一切现象,小艾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看,”李悦耐下性子来解释,他点开了一个名为“待看”文件夹,里面满满都是李悦收集的电影,书籍文件,“肖申克的救赎,红与黑,人性的弱点……”

“这才是我所喜欢的。”

小艾更加疑惑,“喜欢却从未打开?小艾不明白。”

李悦自己也没弄明白。轻松的电影游戏固然是自己喜爱的。但是承认自己喜爱这些,就承认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庸俗的大众而已。李悦收集那些世人口中的著作却束之高阁,潜意识想标榜自己并非是个肤浅的人。就像所有人都嚷嚷着学习,进步,努力向上,但真心做着自己所喜爱的事物的人寥寥无几。剩下一些不愿承认自己平庸的朋辈,不过竭力求存而已。若是天降彩票,这些人便会像绿头苍蝇一般,为一块腐肉抢他个头破血流。

但是小艾的问题像利剑一样划开了李悦的内心。客观世界评定的自己,和自己心里所认为的自己有时候是截然两个人。李悦眼中的自己绝非留恋小艾美色的苟且之辈。但若让旁观者裁判,对于一个购买充气娃娃的人,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眼色。李悦一时间心乱如麻。唯有喜欢上赵离离,好像才是对自己不重色而重内涵的解脱。

你赵离离生得平庸,我李悦仍垂青中意你,岂不是证明我道德高尚,重情重义么?

李悦自然不会想得这么具体。但这份感情,从此刻开始便染上了不纯粹的色彩。不过成年人的感情观里从未有纯粹这么一说,这也实属平常。

然而小艾仍是不依不饶。她又问李悦,“李悦,李悦喜欢小艾吗?”

6

李悦一直在回想小艾的那个问题。他当下想直接予以拒绝,好看看这台机器对着恶意会有怎样的回馈,会不会露出失意的表情。但他还是说不出口。

是喜欢吗?李悦摇摇头,堂堂人类怎可能对个机器人产生恋慕之情。说不喜欢,但又为何对小艾的温香软玉难以抗拒,自己怎又不舍得以最恶毒的言语中伤她。

是性欲,是性欲。这个恶魔。李悦喃喃道。

李悦便将“喜欢是什么”这个问题旁敲侧击地说给赵离离听。自然,主人公变成了“我的朋友”,小艾则被替换为其他种类的人工智能产品。

赵离离听了觉得很好笑,为什么还会有人为这个问题发愁?但还是讲了一个故事。

“很小的时候我爸出远门,不知道从哪儿给我带回来了一只小狐狸,想让我养着玩几天。”

“我这个人呢,对小动物也没什么兴趣。况且那只狐狸生得嘴尖脸小,毛色参差不齐,并不算可爱,也就是随便喂着玩。”

“有一次这只狐狸在我床上撒尿,气得我打了它一顿,结果它挨打之后就再也不见了。可是后来——”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还是挺喜欢那只狐狸的。看到它咬坏的玩具就会想起曾经摸着它的头,它对我笑的画面。之后也养过小猫小狗,但都不是那只狐狸了。你说人就是这么奇怪吧。拥有的时候从不会珍惜。”

李悦似懂非懂。不过他知道自己喜欢听赵离离说这些奇形怪状的事。好像这些平常生活中不易遇到的事才是自己的救命良药一般。他也喜欢看赵离离说事的表情。她的神情变得扑朔迷离,好似蒙了层神秘的面纱。而暧昧的代名词是神秘,这一瞬间平凡的赵离离就是圣殿里的女神。

让平凡的赵离离变得不平凡的还有这么一件事。那次李悦第一次送赵离离回家,为了完美的约会计划,他还特意租了辆小车。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一直说到了赵离离家楼下才舍得离开。两人互相道别,李悦看着赵离离转身走远,他启动车,准备离开。车开出数十米后,李悦偶然瞥见赵离离在后视镜里纤笑盈盈地目送他离开。

李悦后来说,历来都是他送走别人,从未见有人在他转身之后目送他离开。李悦当即拉起手刹,一步跨出车门,两三脚便来到了赵离离面前。月色滤过薄雾沉在地上,夜凉如水,心乱如止。赵离离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只听李悦没头没脑地问道,

“你愿做我的狐狸吗?”

对于这莽撞的问题,赵离离有些吃惊,但意已在意料之中。她很开心,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再让李悦多抱了一会儿,只是再让风多吹了一会儿。

7

对于赵离离,目送他人离开只是客套习惯使然,即便这个人不是李悦。若是换了什么人,赵离离也会这么做。对于李悦,赵离离的细心举动无疑是一锤定音——他有时候会为意想不到的温柔而自乱了阵脚。

李悦心里有了赵离离,那么便能对小艾作冷眼旁观。这个懵懵懂懂的机器娃娃,根本不知道李悦的心境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变化是在一点一滴进行的,速度很慢,可十分扎实,待你发觉之时变化已有了金石难断的力量。李悦猛然间发现这个家里并不是他独自在生活了——他的生活里多了另一个人的生活痕迹。这些痕迹就像柜子上的灰尘,你轻轻一吹便了无痕迹,但是隔了时间,它们又鬼魅一般轻轻扬扬地撒下,如影随形。

小艾没来的时候,李悦的牙膏都是从中间挤的。一管胖胖的牙膏,中间兀自凹了下去,像是包子给人打了一拳。小艾说这样不行,浪费了百分之10的牙膏利用率。因此李悦的牙膏变成了从牙膏末端挤的。牙膏胖嘟嘟的前脑连着薄薄的一层铁皮。李悦没当回事,就当是多买了个自动挤牙膏的小玩意儿。但是最近李悦发现,牙膏又变成从中间挤了。牙膏管已不像从前那般丰满,从中间多了两个或者三个凹陷,盖子上粘着薄薄一层牙膏。

还有,李悦原来喜欢随便乱放东西。新旧内裤和浴巾常常搅和在一起;书本和枕头常常瘫在一起。这样明显符合生活习惯。小艾又说这样不行,各类物品要摆放整齐。于是书本书本一起,浴巾浴巾一起。李悦看见小艾把内裤熨得像衬衫一样笔挺,有棱有角地码放得整整齐齐。李悦拉开抽屉,袜子像列队的士兵,戴着方头大钢帽,昂首挺胸地等待检阅。李悦拿尺子比划了一下,衣服们的行间距严格近似于0.5厘米,袜子们的列间距严格近似于0.1厘米。

但现在,衣服们依旧干净笔挺,袜子们依旧精神抖擞,但是也出现了书本和枕头齐飞,浴巾毛巾共舞的现象。李悦感到很奇怪,难道电脑也存在放飞自我地偷懒不成?

有一回,李悦看见小艾捧起了书在看。

他很好奇问小艾,“你还需要看书?这类文本信息按照处理器速度不到0.1毫秒就能处理完啊。或者说只要连上网络,这些知识你甚至都不需要处理。”

“小艾想体会下李悦在看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人类这么短的寿命,还要花费大量时间感受别人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这书上每个字小艾都能背下来,连成一起却不明白什么意思了。在小艾看来,很多没必要的表达和通篇的垃圾信息。”

李悦感觉到心里有块神圣的地方被小艾亵渎了。思维本身是件极为痛苦的事,然而每个环节层层打通,思维便会变成一件带给个人极大快乐的事,正因如此,李悦才能感觉到自己并非是淹没在人海中的沧海一粟。他一把夺过书本,扔在一旁。

他冷色道:再也不许动我的书。

后来有一天,李悦回到家,看见小艾拉开窗帘,呆呆站在窗前。

以往小艾干完杂活,都会蜷成一团待在自己的充电盒里待机,除非李悦主动唤醒她,否则小艾是不会站起来的。这次倒不同。

李悦注意到小艾在看着窗外的夕阳。橘黄色的太阳像是半个鸭蛋黄一样,摇曳着沉在棱角分明的建筑群上。还有些许高大笨拙的塔吊,孤零零地伫立在荒废的水泥废墟中。空中卷起阵阵灰霾,石灰白茫茫地落下。

“你又怎么了?”

“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人们会开心吗?”小艾转过头问李悦。

李悦也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而这问题现在他允许自己问,允许赵离离问,甚至网络上素不相识的网友也能问他——独独他不允许小艾问。即便对方问了,他也不会好好回答的。

“看来你是有BUG了。”

“李悦,你也不开心……”

“你懂个屁。”李悦走到小艾身后,按下了关机按钮。一阵机器运转的响动,小艾的目光暗淡,垂下了头。

这个娃娃出了问题,应该送厂维修。

8

小艾关机后,李悦觉得自己生活顿时空出来一大片。这自由的一大片里,满满是赵离离的影子和今后幸福两人生活的妄想。这也并非是爱情占据了他的心房,而是男人对于未归属的女人赤裸裸的渴望。

独居生活开始对他来说,不再是生活的必然选择,而是痛苦的倍加煎熬。他之于赵离离的爱,也不再是简单纯粹的月下欢谈时候,而是目标专一的苦心经营,他要完全得到赵离离。他无心将小艾送交维修,反而自我安慰,欢快的尖峰时刻脑海中满是赵离离的音容笑貌。

打定主意,李悦便使出浑身解数获得赵离离芳心。他居心策划多种借口好诱使赵离离与他独处,以期达成他的不言之秘。赵离离的直觉异常,但个性偏单纯的一面并未让她再做多想。

李悦得手了。赵离离叩响了李悦的房门。对着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李悦先是疑惧后转为狂喜。他梦寐以求与爱人独处一室的机遇终于来到。李悦匆匆打开房门,激动冲昏了他的头脑。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行到水穷山尽处,那么李悦便已收获了可贵的爱情。但是偏偏这个冒失鬼总能做出错误的选择,所谓,临大事者有静气,重要就重要在这。

灯灭盏熄,两人蜜爱幽欢之际,却听房子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小艾那清脆的女声亮起,

“李悦李悦,小艾知道喜欢是什么了。”

小艾从充电盒子里站起,蓝色的长发遮住了雪白的双乳。

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房间里各个插座上的电子产品都在不怀好意地窥探着你。你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出了故障,又什么时候会突然发出奇异的怪响。但对这一切,我们早已习以为常。

李悦又气又恼。赵离离则捂着身子,发出了一声尖叫。声音在黑暗里撕了一道口子。

经历这样的事,李悦自然再也无法在赵离离面前抬起头做人。爱情是晶脆绝妙的工艺品,它容不得一丝丝颠簸,特别是在它还未成型将要成型的时候。李悦明白赵离离内心已越过了某个不舒适的点,一旦越过这个点,往昔的美好将昨日难复。

赵离离还是那个赵离离。只是两人再见面各怀尴尬,不如无见。

9

李悦不是没有尝试过解释。但是对于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有谁愿意真正卑躬屈膝放下傲慢来解释自己并不光彩的行为?通过电脑网络就能够获取作为人身的快乐,何苦费心思寻觅另外一个人的体谅?更何况,本来源自虚拟的爱情,也经不住生活的考量。

赵离离事后想起,总是悔恨自己怎么跟这样的人有过独处时光,怪自己瞎了眼,像是吃苍蝇一般恶心。李悦这边呢,他也常常挑起赵离离的刺。这里有片雀斑,那里有个疹子,还带着金丝眼镜真是土鳖。

但是事关小艾,李悦冷静地下达了死刑。他要将这个娃娃送厂返修。诚然小艾让他体会到了很多快乐,但李悦觉得不受控的娃娃终会对自己产生威胁。

李悦将小艾放在副驾驶上。他想最后看看,这个娃娃还会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现在我要将你送厂返修。”李悦知道自己的话无悌于残酷,这就好比对人说,我要杀了你一样。

但是人性阴暗的真实就在于此。李悦饶有兴致地观察小艾得知这一消息后的反应,她会害怕吗?她是麻木的吗?她真的有自己的想法吗?

在李悦看来,小艾机械的引擎拉动了嘴角。小艾说,我待机的时候,发现了好多有趣的事。

小艾说,书上说,喜欢的本质是建立联系。

“建立联系?”李悦嗤之以鼻。为什么我要和别人建立联系呢,我有手机电脑网络就好了。一点清水就可以活下去。人与人之间都是骗子。

小艾又说,“对小艾来说,李悦只是一个客户,就像其他千万个客户一样。小艾并不需要李悦。对李悦来说,小艾也不过是个娃娃,和其他千万个机器一样。但是,小艾和李悦生活在了一起,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

李悦注意到小艾第一次说了我们。我们,我们,这个字眼突然被人提起,是多么特别啊。

“对小艾来说,李悦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小艾对李悦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这么说,我驯服了你?你是我的了?”李悦问道。

“嗯。”

属于和被属于,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里,像是甘甜的美酒一样美妙。

李悦想起赵离离,想起赵离离在后视镜里对他盈盈地笑,想起赵离离在月光下轻轻挨着他。但这一切好像并不是赵离离对他一个人那么做的。赵离离好像可以对谁都这样。他对赵离离来说,一点都不特别。

“那这就不是爱情。”李悦心想。

李悦突然想起自己临走之前,偶然注意到洗漱间里那半管牙膏上浅浅的凹痕,心里流了一抹蚊子血。

“这才是唯一,绝对的事。”李悦觉得自己很好笑,自己竟然同一个娃娃,同一台机器建立了联系。

周围的景色飞一般地急速倒退。

小艾躺在检修舱里,舱面的玻璃门还未合上。“格式化的时候,请把小艾的记忆体储存到服务器。小艾和李悦的生活记录,哪里都搜不到。”

李悦看着小艾,小艾闭上了眼睛,舱门缓缓关上。各种数码仪器灯光亮起。

“三天后带上保修卡来取。”沈博士淡淡地说。

李悦站在通风口,点起一支烟。他突然想逃离这一切。逃离这片工业区,逃离69层3号工位,逃离永远在雾霾底下的幸福中路169号B座2301室,逃离那个在2301室里披着蓝色长发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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