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手术刀 蜂与毒
过年的时候,柱子又失踪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总觉得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1
柱子跟我是发小,很壮实,黑黑的皮肤,粗粗的胳膊,爹说他长得像个牛犊子。说来也怪,打记事起,我从来就没有见他生过病。
柱子跟我同年,离得又近,经常在一块儿玩。我比他大几个月,心眼儿也好像比他多一些,所以好多事情他对我都是言听计从。
有一次,他哥哥实在看不过去,想要挽回些颜面,就撺掇他跟我摔跤,并且信心满满地赌定柱子会赢。
我根根肋骨清晰地显现在薄薄的皮肤下,十足的瘦猴一个!论力气和体格,我完全比不过柱子的。这点,柱子他哥心知肚明,自然会把宝压在他身上。
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小鱼,敢不敢比?”柱子他哥冲我喊,颇有些耀武扬威的味道。
我对自己一点把握也没有,木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柱子见他哥在场,信心爆棚,一把搂下跨栏背心,随手扔到旁边的草丛里,露出肥肥胖胖的小将军肚,使劲张开蟹钳似的双手,也喊着,“小鱼,来摔一把啊!”
我还想推阻,哪知道柱子已经摆好了姿势。他哥哥也在旁边不住地添油加醋,还露出十分不屑的表情,明明就是在说我是个胆小鬼。
此情此景,我想,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正值盛夏,阳光直射过来,刺得人眼睛睁不开。那白花花的晾晒场上平铺着一大片金黄的麦秸,似乎在泛着阵阵银光。就在这里,柱子和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场角逐。
柱子虎头虎脑,蛮劲十足,双臂画成一个半圆,好似抱着一个大瓮。走到我跟前的时候,两只手往中间合了合,揸开五指,就要抓我的手。我往旁边一躲,不和他做正面接触,柱子便捉空了。
大概有三五次之后,柱子着急了,就连观战的柱子他哥也腻烦极了。柱子他哥冲我喊,“小鱼,没你这么玩的!这不是躲猫猫,你们两个得互相逮住胳膊,一起拧巴,看谁摔得过谁?”
我也知道这不对,但是没有办法,单凭蛮力,我绝对不是柱子的对手。柱子他哥比我们大好几岁,又不能不听他的,只好硬着头皮抓在了一起。
柱子得了便宜,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头一低,腰一挺,双腿发力,直接把我推出好远。我快撑不住了,再往后溜,就会摔个屁股蹲儿,继而倒地认输。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死命抵住,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流。
柱子见推不动,又低了腰,两根铁棒子一样的腿往前一倾,一股猛力顺着他粗壮的胳膊就传了过来。我又往后退了几步,实在坚持不住了,心里盘算,要不然,就此认输。可转念一想,这肯定是不行的,如果柱子这把赢了,以后我就得喊他哥。
拼蛮力肯定是不行的,我得转个弯。
柱子得了手,他哥还在一边给他加油助威,优势尽显。他只需要再发下力,我就得彻底认输。我咬牙死撑着,柱子又使劲了。说时迟,那时快,我往旁边一闪,从柱子的侧方划了个半圆。柱子收力不住,猛地往前一蹿,连带着我也跟着摔倒了。
巧的是,我正好压在了柱子身上,柱子他哥喊他赶紧起来翻盘。可是柱子使劲使得太厉害,空耗了很多力气,而且摔得不轻,又被我压在身上,直接趴在地上不起来了。柱子他哥沮丧地扭头就走,不再理我们。
后来,柱子说,他之所以输给我,是因为那天吃得太少了,中午才两大碗面条外加一盘肉菜。如果当时他娘能杀只鸡的话,他肯定会赢我。柱子说这话的时候,理直气壮,胸脯拍得“啪啪”响。
我气极了,心里想着怎么也得治治这小子,他哥只要一在,这小子就猖狂得无法无天,一点也不服从命令。
2
事情没有过去多久,机会就来了。
过完这个夏天,我们就要去五六里地外的村子上初中了。那么远,肯定要骑车子。所以,暑假的时候,我们一帮孩子就忙忙活活地学着骑自行车。
车是凤凰28,最开始学的时候只是溜,一只脚在车蹬子上,一只脚使劲蹬地,借着这股力气随车前行一段,如此反复。
后来是“掏腿”。年龄小,不足个儿,如果坐在车座上,腿是够不到车蹬子的。我们便身子偏在一边,把腿从车梁底下伸过去,两腿不断转圈,远看就像是玩杂技。村里人把这个喊作“掏腿”。
再后来,我们就试着跟大人似的骑车子,坐在车座上,趁着车蹬子到轮盘最高点的时候,用力伸直脚尖赶紧蹬一下,既要掌握平衡,又要瞅准机会踩车蹬,非常紧张而刺激。
像大人那样骑车子,会遇到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停住车子,并从上面安全跳下来。本来人就小,腿又短,车蹬都够不上,更别提像大人那样用脚支住车子了。我和小伙伴们的最佳选择就是,停车的时候,看准一个麦秸垛就冲过去,刹住闸,斜靠在上面。
直到今天,我依旧为我们的机智而点赞。
学会骑车子之后,我们的势力范围就宽广了很多。平时去相邻的村子,单是走那段柏油路就得半个小时,但是学会骑车之后,十分钟都用不了。
我们又是半大孩子狗都嫌烦的年纪,去地里偷棒子,去河边捉鱼虾,连村里人人敬而远之、轻易不敢招惹的马蜂窝都敢捅。总之一句话,除了好事,什么都干!
最初,我真的没有想害柱子,可是事情太巧了。
那天,我和小伙伴们一起骑车去邻村,突然发现路边高大的毛白杨上“嗡嗡嗡”地老是高一阵、低一阵地发出声响。细看一下,可不得了!几十只金黄的马蜂正围着一个暗银色的窝巢在不停地左右转动。风吹过来,树叶沙沙响,翻腾起白色和绿色相间的波浪。这时候,马蜂就要躁狂一阵子,飞速地上下移动,发出短促的“嗡”……
我和小伙伴们看得真切,便一起寻思着怎么能把马蜂窝捣下来。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马蜂虽然腰细,但一根蜂针带着毒液,任谁也不敢轻易招惹的。但是越是难以办到的事情,就越是会让人着迷,这种感觉好奇怪!
我就是那个愿意挑战的人。最先想到的是用杆子挑,但是距离太近,又没有防护,保不准被蛰一下,连亲妈都认不出来,太不值当。接着又想到了火攻,就像三国里诸葛亮火烧新野,但又太容易被人发现,指不定被谁告一状,晚上少不了吃顿“竹板炒肉”。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扔土坷垃最管用,而且这也一直是我的强项。
砸土坷垃的功夫好像是天生的本事,夏天的时候,杨树上会有些蝉蜕,有一些还会非常之高,有时候,我只用一块土坷垃就能把它砸下来,小伙伴们无不啧啧称赞,一度惊为天人。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我停住车子,去路边捡起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坷垃,放在车筐里,然后调转车头,以便逃遁。小伙伴们早就躲到一边去了,这一点根本不用我操心。我推着车子往前走,离那棵马蜂筑巢的毛白杨越来越近了,“嗡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好像汽车发动机似的阵阵轰鸣,我的心也跟着跳动得厉害,手也开始抖了。
但是我不能怂,还得去砸,那么多小伙伴们可都看着我呢!
一咬牙,觑得真切,使劲一砸,那土坷垃洒落着簌簌掉下的小块,穿过绿油油带点白蜡质的树叶,发出一阵窸窣,直冲着马蜂窝而去。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激起一团放射性的黄雾!马蜂们一下炸了窝,急速地发出一声短暂的“嗡”,静了一两秒,趁着这个当口儿,我和小伙伴们飞速骑上车子,便绝尘而去。
马蜂们平时横行霸道惯了,一直少有人惹,更没有料到会有人不要命了来捅马蜂窝。它们惊慌失措,围着老巢在那里乱糟糟的。几秒钟过后,马蜂就反应过来了,便立刻倾巢出动,冲着我们飞奔而来。我们早有打算,又拼命地骑车,等马蜂们追来的时候,早已骑出好远。
见离得远了,我们几个流着大汗,喘着粗气,刚想把车子停在道边。巧的是,柱子骑着车子正好从对面过来。我有意想整整他,就说,前面有马蜂窝,就是没人敢去看一眼,你敢去么?
柱子是个愣头青,一听这话,立马脖子一梗,骑着车子就往前去了。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临近傍晚的时候,柱子他娘亲自来兴师问罪了。那时候电视里正在播琼瑶的《鬼丈夫》。柱子的脸肿胀得不成样子,几乎成了一个平面,跟鬼丈夫的面具似的。
柱子嘴笨,现在又疼得龇牙咧嘴,肯定说不过我。他娘就直接喊开了,“臭鱼,你个小瘪犊子,你看把俺家柱子蛰的?”
肯定不能承认是我犯的错,不然晚上肯定会被好好修理一顿,我就反驳道:“这可不是我的错,我今天压根没和他一块儿玩。”
“还说不是你,柱子说,就是你让他去看马蜂的?”柱子他娘不依不饶。
“我们几个都去看马蜂了,不也没蛰着?”我掰扯起“歪歪理儿”来。
“那是你们跑了,就是你让马蜂蛰他的!”柱子他娘气鼓鼓的,双手掐腰。
“又不是我养的马蜂,它们怎么会听我的话?”我抓住了话柄,一下就驳倒了柱子他娘。
柱子他娘气得说不出话来,幸亏我娘及时出来,这才草草收场,而我只是象征性地挨了几巴掌。
3
后来,我觉得着实过意不去,柱子的脸一直肿了好长时间,直到暑假过去才慢慢恢复原形。从那之后,柱子就不怎么跟我玩了。初中以后,课业压力也大了好多,他又比我矮一级,我们便不再经常见面。
还没有上完初中,柱子就退学了。他娘说他跟不上趟,还说早出去打工,早挣两年钱就可以早盖房子,早娶媳妇儿。她似乎一点也不担忧柱子的前途,说话的时候总是双手掐腰,趾高气扬,唾沫星子满天飞。
这是村里很多家长和孩子的选择,早就见怪不怪,只是觉得有些可惜,也不过是这样。
过年的时候,务工的人们三五成群地返回村子里,大家穿得人模狗样,就连说话的姿势也都跟演电视剧似的。不少人还套上了西装,打领带的时候像打红领巾一样,往脖子里随便一拴,拽拽的;底下的皮鞋黏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他们依然穿得有滋有味,颇为潇洒。
即便是这样,务工的人们还是受到了村里最隆重的欢迎和款待,我也开始羡慕他们的穿着,觉得自己身上的旧棉袄太寒碜。柱子一家是村里最红火的,他爹、他哥还有他,都能挣钱,胸脯拍得震天响。
别人也是恭维地说着好话,还有的来给柱子提亲。
天哪,他才十六七啊!
有一次,我们刚好碰上了。柱子还是那样壮实,扇面也似的黑黝黝的胸脯,一双大手犹如老虎钳,跟他握下手,被捏得嗷嗷叫。我想,柱子这次终于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
柱子穿得很薄,大冷的冬天,外面穿了一件很拉风的黑夹克,里面只一件雪白的衬衣,上面的两个扣子还是开的。我便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说这样很帅,说这样会有姑娘喜欢。凛冽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划着脸,我裹了裹身上的棉袄,不知怎么地,柱子突然哆嗦了一下。
我在心里嘟囔着,柱子居然说一点也不冷,这真的好奇怪!
又过了几天,柱子跟他哥去了镇上,镇上新开了一家大型超市,得有十来米高,二三十米宽,一二里地那样长。全镇的人为之轰动,都忙着去凑热闹。柱子他哥胆儿大,又上过体校,据说现在自己开厂子,是镇子上为数不多的见过世面的人。
那些天,他们总是在超市里晃荡,空手进去,出来的时候总是会毫无来由地多出好些东西。那时候手机还很少,镇子上的很多人更是听都没听过。但是柱子和他哥都有,是全新的,而且还有好几个。
这更让我大为奇怪。
有次,我羡慕地问柱子:“柱子,你咋会弄这么多手机,你打工咋能挣这么多的钱?”
柱子乐呵呵地笑:“这些手机不花钱,白捡。”
我一脸纳闷。柱子只是笑,还说带我一起去弄白捡的手机。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就拒绝了。
后来柱子他娘跟人炫耀这哥俩的本事,我也是无意中听到,柱子竟然还是这样厉害的角色。柱子不但从超市里能够弄到免费的手机,还能弄到免费的名贵香烟,有的好几千一条,顶得上我爹一年的烟钱。
他抽起烟来的时候,潇洒极了,拽拽的,很成熟。先是从上衣口袋里,优雅地摸出一个红彤彤的烟盒,然后右手大拇指、食指像小鸡啄米一样轻轻一碰,一根雪白的香烟就伸了出来。食指和中指合拢,大指一托,悠悠地放到嘴边,轻轻地叼住。
他叼烟的尺度很刁钻,说话的时候,那白白的烟卷顺着一张一合的紫黑色嘴唇上下摆动,好像舞台上雪白的舞女大腿,你总是感觉只一下就要掉下来,却又总是稳稳地黏在嘴边。
他点火的时候,有种香港黑道小马哥的韵味,一搓打火机的滚轮,“嗖”地一下冒出来一根长长的火苗,那火苗金黄的外焰亲吻黑黄的烟丝,嘴巴顺带着往里一吸,那烟头便红红的,亮亮的。接着,柱子就会突出一股淡蓝色的烟气来,那是何等的享受,整个人都好像醉了。
柱子说那一根烟得有五六块,也给我抽。我抽了一口,呛嗓子,便不再羡慕他。那时候,我想柱子一定会是个有本事的人,也一定能够挣好多好多的钱。
令人奇怪的是,镇上的那家超市似乎发现了什么,不但加强了安保,就连每个角落里也都装上了摄像头。又过了一阵子,镇上人们疯狂抢购的情绪慢慢淡了下来,人群也不似先前那样拥挤,柱子便再也没弄到过免费的手机和香烟。
或许从那时起,柱子的行为变得非常怪异,也说不清为什么,总是觉得他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就连看人的眼光也是躲躲闪闪。我们之间的联络越来越少,我读完初中,经过高考,去了更远的地方去追自己那谜一样的梦。
柱子相过几次亲,他家条件好,看不上那些村里的姑娘,有几个提亲的便被草草打发了。
柱子他娘说话的时候,腰杆挺得倍儿直,一对大奶子傲然挺立,就连嗓门也提高了八个半拍,那“哈哈”大笑声能直接从村子这头,传到村子那头。
我羡慕起柱子来,羡慕起柱子一家来,反观下自己,还是个穷学生,吃喝都得靠爹娘,突然觉得上学没有用,还不如提前几年出去打工,指不定这时候媳妇儿都娶上了。媳妇,就要初中那个最漂亮的女同学,细皮嫩肉,拧一下能汪汪出水!
4
天晴雨落日子混下去,我和柱子的交集越来越少了,平时根本见不着,唯有过年的时候能够聊几句。可是好奇怪,有两年春节的时候,我竟然没有见到他。
有时忍不住问娘:“娘,柱子咋个不见了?”
“嘘!你可别跟外人说,听邻居们讲,柱子被抓起来了!”
“为什么?”
“也不知道,说是在工地上偷东西,不怎么干正经事,整天游手好闲地往网吧里跑。也不知道网吧是个什么玩意儿,总去!”
“怎么会这样啊?”
“你可别往外说,柱子他娘还在给他撑着门面,人家有姑娘的人家要是知道了,柱子这个媳妇儿就难讨了!”
我点点头,娘去忙别的了,我一个人踱出院子来到街上,风还是那样冷,只是那个内里只穿着白衬衫的柱子却不见了。
两年之后,我快要读完大学,春节的时候竟然碰到柱子了。柱子还是很黑,不过黑得不怎么自然,这黑有些暗黄,似乎还带着一股病恹恹。人也瘦瘦的,眼珠往里凹得厉害,不时打着哈欠,竟有些不像他了。我们聊了两句,不咸不淡,好似有了一层隔膜。
回到家,我对娘说:“娘,柱子是不是病了,那样瘦,一点也不像他了!原来那样子壮实,眼睛贼亮,爹说他像个牛犊子,可现在……”
“小鱼,跟你说,你可别往外传,邻居们都说柱子吸毒,能不瘦么?”
“怎么可能?他在工地上挣钱不容易,才挣多少钱,就敢吸毒?”
“让他哥带坏的,他哥一直不正干,现在混黑道,纠合了一帮混混给人家看厂子,很厉害!柱子一看这个来钱快,还不用干活,就不在工地了,跟着他哥混,不知怎么染上了毒。这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唉……”娘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可是他亲弟弟啊!”我惊讶道。
“咱管不了!这一家人都这样,原先哥俩偷东西的时候都不管,他娘还一直夸他们有本事,这不是傻么?”
“唉!”
后来,我极少见到柱子,就连过年的时候也见不着了。听娘说,柱子沾上毒瘾之后,总是在监狱里进进出出,每次的间隔都不是很长。后来家也不回了,爹娘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听娘这么一说,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浓重的悔意。我想,如果小时候不招惹马蜂蜇他就好了,那马蜂也是毒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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