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着一双鞋

1，

这是一条步行街，街两旁商铺林立，每天都有装修的，转让的，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天天如此。

街中间是个十字路口，分别通往学校，超市，和大卖场。

修鞋匠老吴的鞋摊就在十字路口的西北角，斜对着秀芬凉皮店。

每天，老吴都能看见秀芬拎着垃圾丢进路边的垃圾桶，或者趿拉着拖鞋，去邻旁的火烧店，揣两个火烧回去。

中午烈日当头，遮阳伞也遮不住热浪一波波扑过来。老吴收拾收拾摊子，慢慢踱进凉皮店，要一碗米粉，一碗凉皮，开吃。

老吴过去的时候，手里拿个冰棒，是给秀芬的。

秀芬不忙了，就倚在小桌旁，嘴里啃着冰棒。

老吴开始买过雪糕，但是秀芬不爱吃，她就爱吃冰棒，冻得硬梆梆的最好。老吴有时能听见秀芬嚼冰棒时候的“咯吱咯吱”声。

俩人的关系止于此，一碗凉皮，一根老冰棒。

老吴心里清楚，秀芬看不上他。

老吴是个老鳏夫，常年在街上修鞋，风吹日晒，脸黑，皮糙。整日里摆弄一双双鞋，指甲缝里都藏着黑泥，洗也洗不净，显得脏。

秀芬大高个，白净脸，一笑，眼角有几条鱼尾纹。秀芬爱干净，她店子虽然小，却窗明几净，桌子凳子清清爽爽，不像其他的小吃店，油腻腻的。

凉皮店是秀芬从别人手里盘下来的，盘下来第一天，秀芬挺兴奋，睡不着，坐在店里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城。

就在那天夜里，秀芬看见老吴，在店对面的“发屋”前，转了又转，发屋门口，粉红的灯箱发着诱人的光。很多男人化身飞蛾，扑棱着飞进发屋。老吴就像一只迷失的飞蛾，找不到入口，在发屋前转了几转，看得秀芬都替他着急。再一看，老吴居然，走了。

秀芬叹口气，可怜里面含着点敬意。

老吴对秀芬的那点心思，秀芬很清楚。但是，她假装不明白。老吴给她冰棒，她就吃。老吴要吃凉皮，她就卖给他。做小本儿的生意，来吃的都是客。秀芬怎么对别人，就怎么对老吴。

老吴修了这么多年鞋，修了这么多双鞋，可是，从来没修过秀芬的鞋。

秀芬不穿高跟鞋，也不穿皮鞋。

老吴看了，秀芬穿的是布鞋，黑绒缎面，穿在脚上又端庄，又秀气。这鞋，经穿。一旦坏了，也就没了修补的价值。

2，

老吴照例去秀芬的店里吃凉皮，店里坐着三个男人，不像吃饭的，都大眼瞪着秀芬。

老吴刚一进屋，秀芬就让老吴走，“不卖了不卖了，走走走！”说着把老吴推出门。

老吴琢磨不对味，就在门口外站着。

“躲哪去也得还钱！”

“开得起店，肯定不差钱，早还早了！”

几个男人声音里含着不耐烦。

“我真没钱，这小本的生意，赚下的钱，都治病吃药了。”

“大姐要这样就没意思了。”

“不还钱，行啊，这店……”

老吴嚯得推开门：“多少钱？”

几个男人把目光转到老吴身上，互相看了看。

“你想接着？”

老吴心抖了抖，壮着胆子问：“多少钱？”

“连本带利，10万！”

“怎么着，老哥哥出吗？”

“你们，等着，别砸店，别伤人。”

“有钱我们绝对不伤人！放心吧老哥哥。我们等你俩小时。”

老吴转身出来，秀芬追出来。

“老吴，我们没借他们那么多！”

老吴顿顿脚，没说啥，匆匆走了。

老吴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个黑塑料袋子，里面是十沓整齐的人民币。

三个男人拿了钱，得意洋洋走了。

秀芬红着眼，盯着三个人的背影消失不见。

“我没钱还你！”秀芬声音里有着赌气。

“我没想着你还。”老吴话也硬硬的。

秀芬挑起张凉皮，在案板上剁了，收在碗里，抓把黄瓜丝，面筋，撒上，蒜汁，麻麻酱，辣椒油，特意放了两勺，老吴爱吃辣。

吃完，老吴的头上都是汗。

台式电扇嗡嗡吹着，老吴的衣裳还是洇湿了。

“老吴，你跟我来。”秀芬朝老吴招招手，往楼上走。

老吴楞了楞，迟疑着，踏上台阶。

台阶很高，往楼上的楼梯很窄，老吴走得很缓慢，他觉得好像走在悬崖边，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走到尽头，是个小卧室。

老吴的心“嘣嘣”跳。

卧室很暗，一张大床摆在当中。

床上，睡着一个人。

“我男人。”秀芬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

3，

男人跟女人都是本分人，日子过得平淡而和美。

男人被人哄骗，进了赌场。把女人给他买家电的钱输了。男人不甘心，也怕女人不开心，想翻本，借了赌场的钱。却一再输个精光。

家里的钱都搜罗干净，也没还清赌场的钱。

赌场老大发话，剩下的钱，可以免了，让女人陪他三天。

男人不肯，拼着命护着女人，被打成残疾。

赌场的人天天去家里打砸，日子过不下去，女人偷偷带着男人远走。

女人卖了当初出嫁时老娘给的陪嫁，盘下这个小店面，赚下的钱，给男人拿药治病。

男人心里愧，偷偷吃过安眠药，又给救过来。

男人虽然错了，但是还没泯灭良心，一心护着女人，伤了身子。女人不忍心丢下他不管。

女人讲。老吴哭。

老吴不赌不抽，是个老好人。可是老吴没别的能耐，就一手修鞋的手艺。

老吴手艺好，客户都认可他，回头客特别多。老吴的生意看着脏累利润薄，可是老吴真的赚钱，几年就买了楼房。

老吴一门心思赚钱，供孩子上学。女人却一百个看不上老吴，给老吴戴了绿帽子，还不止一顶。

老吴忍了。

忍到最后，老婆跟人跑了。

老吴知道自己没能耐，不想再找了。凑合过吧。

4，

老吴照例每天去凉皮店吃午饭，去时，手里拿着根冰棒。

秀芬照样给老吴剁好凉皮，多加一勺辣椒油。

街上的人照样熙熙攘攘。

街边的店铺照样装修不断，转让不断。

但是，十字路口西北角，永远有个修鞋匠，守着他的小鞋摊。

秀芬还是喜欢在夜里，坐在窗前，看着这个小城。

终于有一天，秀芬看老吴，在粉红的灯箱面前转了又转，被一个时髦的女子拉进了“发屋”。

秀芬笑了。

可是不一会，老吴又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跑进远处的黑暗里。

秀芬不会知道，老吴的床头，摆着一双布鞋，黑绒缎面，端庄，大方。

布鞋，是老吴从秀芬店前的垃圾桶里掏出来的。

当老吴偶然间一抬眼，看见秀芬把一双鞋扔进垃圾桶里的时候，老吴的心就像少年一样，有力跳动起来。他假装扔东西，把那双鞋从垃圾桶里捡出来，装进黑色垃圾袋里，拎回家

老吴把鞋刷干净。两只鞋子的后跟外侧，严重磨损。后跟有常年踏踩的痕迹，变得松软，不能提起。

每个夜晚，老吴抱着这双黑色绒缎面鞋，入梦。安稳，踏实。

秀芬，在每个夜晚的梦里，款款笑着，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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