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老王/杨光举
1
“做篾活,做篾活,就晓得做篾活,现在谁还要筐子背篓?臭篾匠!”二娘倚着门口狠狠地骂着,鼻孔朝着天,脸上喷着火。
篾匠——老王,在婆娘的骂声中,沉默着,小了,矮了,轻了。长满硬茧的手无声无息地耷拉着,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
“寻份看电梯的工作,你硬不要!一月两千,包吃包住,到哪找去?”二娘的牢骚,像机关枪喷射,“要不是我娘家,你们王家哪有今天?”
二娘的娘家颇有门路,侄女们在县城做生意顺风顺水,二娘在侄女儿家帮衬,做着类似于保姆的活,这些年赚了不少钱。去年,侄女们给老王安排看电梯的活儿,也算是人家的心意。老王做了一年不愿干,他说,盒子似的电梯,一上一下晕得很。
“晕船、晕车,你狗日的还晕电梯?”眼瞅着一月两千的大洋打水漂漂了,二娘吼得震天响。人想劝几句,瞧着架势,悄悄地退了。二娘训老王不是新鲜事,一年到头总有那么几回,都见怪不怪了。末了,二娘高昂的语调忽得转成呜咽的哭泣,边擦眼泪边怨恨道:“臭篾匠,嫁给你,亏一辈子!”
2
王大娘说亏了一辈子,旁的人是不同意的。
当初,老王是村里数得着的篾匠,篾席、竹床、筲箕哪一家不需要?人将老王请到家里,好烟好茶地招待,老王一竹在手,篾条儿白浪儿一般滚动,一会功夫就将主家需要的物件打造好。
东家还未完工,西家早早就来请了。坐在主人家的大院里,劈着竹篾,编着箩筐、筛子,抽着烟,呷着茶,吃香喝辣,老王体面得很。
老王的体面,是手艺换来的。当日砍来的鲜竹,去枝去叶,一头抵着墙角,一头扛在肩上,提溜起竹子,用手锯锯了两端的斜头,拿起破篾刀,平了竹节,对着竹子的小头,猛劈几下,“噼噼啪啪”一阵脆响,放鞭炮似的,竹子从中间怫然开裂。人说老王剖竹子,如同裁缝裁布,剪开一条口子,“嘶”的一下,齐刷刷成了两半,利落、干脆、迅速。
一根竹子劈成八片薄溜溜的篾片,纸片儿一般,齐刷刷地垂下,柳枝儿般柔软。扯下一根,刮篾刀中间拉出来,竹屑泡沫似打着卷儿地滚落而下,光洁如稠的篾条从手中吐出来,仿佛净了面的姑娘,滑溜溜、柔嫩嫩的。
篾条上下翻飞,哗哗啦啦作响,老王的一双手在篾条儿的编织中不停地舞动着,就像一对在竹林里上蹿下跳的麻雀,平展展的凉席齐刷刷地露出大半形状态,前端甩着长长的篾条,簌簌抖动,后边平铺的竹席一寸寸加长,涌动的浪在他的怀里跳跃,插进、拉出、压下、覆盖、交叉,细密匀称,织锦一般。
主人家瞧着满意,端出来的饭菜,实打实一大桌,香喷喷的,碗里还埋着荷包蛋。老王猛抽一口烟,吐一个烟圈儿,扔了烟头,品一口小酒,慢悠悠地吃着饭菜,神情颇为自得。的确,在九里,篾匠老王若说自己的手艺居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那些年,二娘在村里,走路铿锵有力,落地嚯嚯有声,脊梁骨挺直,鼻孔几乎朝着天,人遇见,老远地打招呼,二娘回话的嗓门亮堂堂的。因为老王的手艺,盖起了一幢二层砖瓦房,九里第一家。新房落成的那天,二娘笑得像只花喜鹊。
3
近几年,村庄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留守的老人也很少种田。当年家家户户不可缺的筐子、筲箕、撮箕、箩筐逐渐成了挂在墙上的旧物,新事物忽然而至铺天盖地,自己长了脚似的,一样一样地走入了家门。席梦思、亚麻席、空调、煤气灶、拖拉机……人们渐渐发现,当年至关重要的竹器,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一台拖拉机顶好多筐子背篓……
店铺里啥都有,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的。
这年,老王年近六十了,与竹子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在晚年之际,只能将篾刀高高悬在墙上。望着落满灰尘的篾刀,发出一声声叹息……
二娘急了,朝着老王吼:“你个老实人,不做篾活,就成了死人?出去挣钱去!”
二娘急是有原因的,家里一个小儿子未娶媳妇。老王的小儿子,人称“差一点”,与常人不大一样,七岁那年得了脑膜炎,治好后,脑子不大活泛了,这样的儿子娶媳妇,花费比别人至少多一倍。
二娘一直觉得亏待了小儿子,想着法儿弥补,眼瞅过了二十五仍是光棍一个,晃来晃去的,二娘急得上火,嘴巴里蹦出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习惯了二娘的蛮横,老王躲在骂声里一声不吭,他的目光落在垂下的双手上。曾经,这手,让老王颇为自豪,而今,除了层层的茧子、纵横的裂痕、石头一样硬的死皮,竟再无他用了。除了做篾活,老王干啥都不行,难怪二娘急得直跺脚。
这次,老王辞了看电梯的工作。二娘觉得人生灰蒙蒙,小儿媳妇只怕是指不上了,她骂着骂着,咿咿呀呀地就哭开了……
第二天,老王不知去向了,连同他一起消失的,是墙上的篾刀。
老王坐了长途汽车,去神农架一带的深山老林,偏僻的地方或许还有人家做竹器,老王想去寻活做。能攒一分是一分,老王想。
二娘又嚎啕大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这个臭篾匠,死脑筋,茅坑里的石头,做篾能赚多少钱?他不听我的,不听啊……”
二娘的表演,终因缺少观众而草草收场。
4
深山里行走的老王倒是真寻到了活,他依旧剖竹子、编筐子,成天跟竹子、篾片打交道,倒也快乐自在。只是深山人家大多极其穷苦,供应了吃,供应了住,很多时候,拿不出工钱。老王心善,不催不恼,他捧着篾条,仿佛鱼儿入了水,整个人显得格外有了精气神。
年底,老王回来了,黑了瘦了,一双手松树皮一样,拿着两百块压岁钱想塞给大儿子的女儿——丫丫,愣是把小姑娘碰得哇哇哭。她对二娘喊:“奶奶,爷爷的手长刺,戳得我好疼好疼!”二娘一听,张口就骂:“也不瞧瞧自己的手,是啥样?刮下一层皮,狗都不啃,咋来吓孩子?”
老王讪讪地搓着手,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他从兜里掏出几千块钱,交给了二娘,说:“这是我一年挣得的工钱。”二娘一把夺过来,数了数,“嘁”了一声:“一年才几千块,顶个屁用?”
老王沉默着,一声不吭。他就喜欢闻竹子的清香,喜欢篾条在手中跳跃的样子。一个个器物在手中收编好了,仿佛瞧着自己的孩子渐渐长大有了出息,心里乐呵呵的。这些,老王不愿说,其实,说了也没用。
还有不愿说的事,老王心里藏着。比如,他在神农架做篾活的时候,一次撒了一泡尿,发现尿是红色的,血淋淋的,鬼魅的花一般,开在满地的竹叶上。老王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眼看花了,揉揉眼睛,仔细一瞧,的的确确是血啊!
尿里怎么会有血?老王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不痛不痒的,要说自个儿得病了,老王愣是不相信,等他看到第二泡尿又是红通通的颜色时,心猛地一沉,恍恍惚惚的悲凉,从竹林外奔涌而至。
指定是病了。人都说,要没啥,千万别没钱,要有啥,千万别有病。
老王觉得透心凉,没钱有病,还有个小儿子要娶媳妇,遮天蔽日的竹林,仿若一张大网,向着老王狮子大开口,劈头盖脸地罩过来,网眼绷在身上,慢慢地缩紧着。
熬吧,忍了!干到哪一刻,算哪一刻!
老王瞒着生病的事,剖竹、劈篾、刮篾条儿,一丝不差。一个鱼篓在手中完成了,圆圆的肚子抵着老王的小腹,微笑在他脸上闪烁……他甚至养成了仰天撒尿的习惯,管它红成什么吓人的颜色,老王不看,他把浑浊的眼看向绿汪汪的竹。干活,拿工钱,一元一元地攒,这一干,就是大半年。
二娘是从马桶里发现秘密的。她拎着马桶去浇菜,倒出一大滩红色的液体。二娘懵了,急吼吼地问:“老王,你这是咋啦?”
“半,半,大半年了……”老王支支吾吾。
“你个死人,大半年都不说?”二娘说话的语速又急又气,第二天一大早,拽着老王坐了班车,直奔县城而去……
“膀胱肿瘤,晚期。”穿白大褂的医生轻描淡写地把检查结果朝老王递过来。老王直觉得好像是晴天一个霹雳,眼泪哗哗地滚落下来……
“我没钱,别指望我给你治病!小儿子的亲事刚说成,我一分钱也没有!”二娘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老王是洪水猛兽,要扑咬上来。
老王擦了擦泪,怯怯地说:“那回家吧。”
“最后一段日子,保管你吃好喝好!”第一次,二娘对着老王轻轻地说话。
“愚蠢!”老王的大儿子骂着二娘,“病了就得治!”也是老王命不该绝,当年,农村实行了合作医疗,农民看病有了保障。再加上,那一年市里的医生到县城医院轮流坐班,老王就在县里的医院做了手术,除去报销,七零八碎加起来,老王的病花了两万多。人都说老王幸运,赶上了好时节,这要是摊在往年,一个手术做下来,七八万恐怕也不够。
病愈后的老王,成了彻头彻尾的废人,他的脸色蜡黄,树皮一样的手没有一点儿力气。他的篾刀,那把陪伴了大半辈子的篾刀,丢在墙角里,某一日成了耗子们的玩具。
“活死人!”二娘眼皮都不抬,“只是多了一口气,早去早干净!”老王大气不敢出,成了家里吃闲饭的,整日里瑟缩着身子,尽量把自己缩成一个不惹人注意的点。太阳底下,俯首敛眉的样子像一枚田螺,日头慢慢地走,“田螺儿”一动不动,偶尔伸出的手,触须一般,紧了紧身上的破棉袄。
人说,肿瘤手术做后顶多五年。五年之后,啥光景,老王心里亮堂堂的。
老王还是等死……以另一种方式,慢慢地等……
只是,偶尔经过翠玉一样的竹林,老王会扬起短短的脖子,浑浊的老眼忽然睁大,眼里有亮闪闪的东西在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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