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正影斜

影子

1

眼珠转动，感觉到脸部的酸麻，米寻翻身寻求解脱，还没来得及体会失重感，背部就已经接触到了冰凉的地板。右手撑起身子，打算重新回到床上，却静滞看向趴在自己床上的另一个人，他右脸枕着枕头，双臂抱着枕头，口水偶尔也会留到枕头上。那副面孔，就是自己，额头的痘子清晰可见。米寻伸出颤抖的右手摸向眼前这个人的背部，预想中的触感没有出现，他的手就这么穿了过去，脑子昏昏沉沉，仿佛就要陷进去，要和他融为一体，他扬起头张开嘴挣扎，右腿抵住床边，终于还是挣扎了出来。

他背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窗外仅有的一两根枝条摇摆，仿佛一撇一捺书写在了正对的墙壁上，床头摆着一尊小佛，对着月光咧着嘴笑，圆圆的光头同样出现在床头，异常凝实。这尊小佛是一位朋友送给他的，同来的还有一块琥珀，只是单纯的喜欢，也隐隐相信所谓的佛性。

米寻下意识地摸向胸前，圆形的琥珀并不在，他低下头，眼里只看到漆黑一片，手掌却能感受到了皮肤的触感。他走到窗前，转过身看向墙壁，雪白的墙壁上，除了一撇一捺，空无一物。

“啪”屋内变得无比明亮，窗外漆黑一片，屋内仿佛恢复了生机，橙黄色的床头，棕色的小佛，蓝色的床单，米黄色的枕巾，还有那个趴着的自己，脖子旁边，圆形的琥珀静静躺在那里。而米寻，也终于看到了赤身漆黑的自己。

手腕上的手环，身上的衣服，都不在了，皮肤仿佛是一块一块的蝉翼拼接起来的，随着自己的呼吸不停改变着纹路，他走向卫生间，一幅黑色的面孔出现在镜子前，整个眼眶空无一物，张开嘴巴看到的也是脑后的皮肤。长呼一口气靠在墙上，突然发觉镜子中的自己消失不见，整个人，居然成了墙壁上的一幅人形倒影。

米寻慎重地走了出来，把灯全部关掉，卧室里又洒满了月光，他看着光洁的墙壁静静发呆，而后低下头抬起了双手，互相交叉大拇指勾起，另外四个手指一张一合，越举越高，嘴角慢慢弯起。米寻小时候很爱这样在墙壁上玩，而这次，那只记忆中的活泼小鸟，终于从墙壁上也一同消失了。

米寻跳上床，手臂伸向墙壁，仿佛天生如此，充满厚度的手臂就这么变成了墙壁上的一幅图画，水到渠成，进出自如。他干脆整个人扑进了墙壁，双手再次交叉，终于，那只小鸟出现了，而他也真的看到了，墙壁上的小鸟，就是自己的双手，并不是另一种冥冥的陪伴。

米寻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段买不起游戏看不了电视的时光，只能拿着木棍在床上绕着圈走来走去，想象自己是古时侠客，走累了就躺倒在床上，脑里继续着故事，身体睡去，其实，自己一直是孤身一人。

夜色里，淡淡的月光挥洒而下，宽敞的客厅里摆满了插座，插座围绕着电视，而电视周边，则排列着众多的游戏主机，每个主机都伸出或粗或细的线连接着电视。茶几上有很多手柄，造型各异，在月光下，他们说不上是什么颜色，只有或深或浅，或明或暗。

米寻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柄。以往他都会每个游戏只玩一会儿就换下一个，每个主机只玩一下就换下一个。直到身体报警，然后瘫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又去看有没有新的游戏，直到失去意识睡过去。最近，他连看手机的兴趣都没有了，那个机器简直比他还要沉默。此刻，黯黑色的双手捧着手柄，竟然说不出的心安，此时手里握着地，就是自己儿时最盼望的事物。屏幕亮起，墨色的嘴角裂开了大大的口子。

天色渐渐亮起，卧室里手机的闹铃开始轰鸣，米寻下意识地按下了游戏的暂停键，跑回去关掉手机。他看着床上的这个人，彻夜的趴着脸已经被挤的变形，以往醒来时他都是平躺在床上。

身体缓缓融入，仿佛进入了一个充满温水的袋子，缓缓睁开双眼，眼皮酸痛不已。右脸麻的失去了知觉，还有右臂，直梆梆根本动不了。米寻艰难的翻过身，让右臂自然垂落至床边，可以感受到血液慢慢的流动，仿佛干涸的土地得到滋养，他很享受这种知觉一点点恢复的感觉。

眼皮还是很酸，昨夜挥霍的精力仿佛在这具身体得到了清算，一晚上没睡整个人颓废不已。米寻扶着墙壁走进卫生间，熟悉的镜子，看着那个黄皮肤的自己，戴着眼睛，惺忪的双眼，疲惫的神情，他感到一丝羞耻。他想要出来，米寻跑回卧室，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又睁开，入目的手臂还是黄色，不停的翻身趴着，抬起头还是原来的身躯。昨夜难道是一场梦么？

米寻跑到客厅，看着主机上蓝色的灯光，抓起手柄打开了游戏进度，25%，不会错的，自己之前一个月也玩不了这么多，昨夜绝对不是梦，但是，自己要怎么才能出来呢。

卫生间里，一个人刷着牙，头部偶尔撞击墙壁，仿佛要甩出什么东西来。洗漱完毕无果后，继续冲出家门，在刺眼的阳光下，浮游在炙烤的波浪，眯起眼睛等着公交。

“一切就看今夜了，我真不该回到自己的身躯里，让我再出来一次吧。”米寻淡淡的自我呢喃着，擦着额头的汗水，狠狠的盯着公交来临的方向。

2

这一天没有迟到，周五的白天没有以往那么压抑，同事们大多计划着周末的活动。整整一天米寻都感觉自己无比亢奋，虽然他顶着两个黑眼圈，面容无比憔悴，瞳孔也没有全部露出过。

昨晚玩了25%进度的游戏，此刻依旧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里，论坛上那些大神们的攻略，所谓的通关技巧和秘籍，仿佛突然变成了小学生的稚嫩字体，歪歪扭扭不外如是。只有真正一点一滴玩过，才明白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米寻，新发的攻略贴看了么？大神一晚上攻略10%，配图太少，估计难度很高啊。我昨天请一天假打到8%了，你个菜鸡打到哪儿了？咱俩赌一次再？”公司里最胖的同事腆着肚子走了过来，肥大的T恤依旧盖不住他的人肉游泳圈。游泳圈的桌上满是掌机和最新的游戏杂志，每次出新游戏后总会有很多人凑过去和他交谈几句。

米寻默默注销了自己的账号，“我没看，这游戏太难了我玩不了，还得靠你这种硬核玩家。”

“别呀，光我玩没意思。不行猜时长也行，通关我赌最少得一百小时，你呢？”

“你这不是难为我么？我认栽，十个小时吧，下周乖乖请你吃饭。”米寻笑着站起身，双手张开伸起懒腰，腰部硬的仿佛榆木疙瘩，只能拼命向后伸展。一瞬间，仿佛鸡仔啄破了蛋壳，酥脆声中说不出的舒爽，米寻下意识低下头看，肚子蒙了一层淡淡的黑影，如蝉翼纹路般的涟漪缓缓流动。

迅速直起腰身，米寻驮着背默默坐回工位，留意周围同事的神情，“怎么做到的，怎么会突然出来？”感受着腰部依旧的僵硬感，还有后背的冷汗，心中惊疑不定。

白天的时光很快，忐忑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米寻出奇的进入了工作状态，几乎忘记了一切，仿佛昨夜打游戏那般。当同事纷纷打卡下班时，米寻才恍然回过神，满足的抿起嘴角伸着懒腰准备站起来，身体刚刚站笔直，那道黑色的身影闪过他的脑海，整个人仿佛一幅画面完美定格。他一边挺着一边努力继续低头，用最后眼底的余光一直盯着肚子，预想的黑色没有出现，腰部很柔软。

从地铁出来后天色已经变黑，坐着同一班公交往家赶去，米寻并没有太多的心思欣赏窗外的景色，那些商铺的名字在他嘴里呢喃念着，大拇指不停抠挖着食指的关节。家中的摆设没什么改变，米寻悬着的心莫名放下了一些，洗把脸坐在沙发上，抓起游戏手柄玩了起来。当一个游戏剧情结束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米寻看着自己正常的手，心里充满了震撼，昨日种种都是梦吗？

缓缓靠在沙发上，出神看向天花板，脑子里回想着昨天黑色的影子。“铛铛铛”隔壁的大门突然想起，米寻一激灵站起身来，这些吵闹的声音总是让他很不安，所以平时他总会在家里把音响开到最大。透过猫眼，圆形的视角里是一名穿着露背装的女性，后背上还纹了一只彩色的孔雀，一摇一晃的在找包里的钥匙，翻了几下又开始敲门，但是屋内并没有回应。她干脆转身靠在门上继续在包里翻找。也许是角度的问题，米寻踮起脚想获得更好的角度，他想看的更多。

视角突然放大了无数倍，仿佛黄昏阴暗的屋里突然亮起了光芒，整个眼睛突然舒展开来，才发现方才自己一直是眯着眼的。米寻发现自己又像昨天一般，整个人贴在了姑娘对面的电表箱上，胳膊抬起就伸出了墙壁，蝉翼般的纹路缓缓流动，缩回手臂后整个人便没了厚度，没了背面，也没了害怕。

脖子的汗水顺着胸口缓缓流下，米寻感觉自己的喉结使劲滚动了一下，姑娘转过身，左手扶着门把右手拧着钥匙，使劲一提打开了门。一股淡淡的香气袭来，是来自屋内。米寻顺着楼道的昏黄灯光看过去，屋内是一个狭长的过道，一个换衣柜摆在墙角，柜台上是一面圆形的镜子，米寻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一副黑色的面孔，空洞的双眼和嘴巴，他下意识把头转向右边，透过自己门的猫眼，还可以看到自己的瞳孔，透着软弱和犹豫。米寻暗自摇摇头，不再去管那副僵硬的身躯，开始顺着墙壁向姑娘的房门移动，趁它完全关闭之前。

和自己的家不同，姑娘的房间是炽白色的灯光，此刻她两个脚互相抵住，一上一下，直接蹬掉了凉鞋，右手把跨在手臂上的包扔向沙发，整个人开始脱着衣服走向另一间屋子。黑色的墙砖，银色的淋浴。此刻，她后背上的孔雀露出大半，仿佛变作一只彩色的凤凰，不停的啼鸣飞舞，对着米寻发出一声声的召唤。

米寻感觉自己身上的涟漪流动的越来越快，胸腔仿佛已经无法再禁锢自己的心脏。他感觉自己也要跟进去才行，现在的自己没有呼吸没有相貌甚至没有指纹，没人会发现的。

米寻一点点从墙壁上浮现而出，当双脚踩在地面的时候，他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处在了另一个人的空间，缓缓走向房门，悄悄反锁，转过身后，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幅嘴巴张开很大的面孔，丰满月牙形的嘴巴里，空洞而黝黑，那抹弧度是如此的肆无忌惮，仿佛自己此刻澎湃的内心。

姑娘所在的房间虚掩着门，淡淡的水流声传来，米寻终于走上前去，一把推开了门。印入眼帘的并没有任何旖旎的景色，肚子仿佛被一顶重锤敲了过来，整个人仿佛熟透的大虾直接倒飞出去。双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一只黑色纤细的脚突然踩在自己的手上，淡淡的涟漪仿佛蝉翼，缓缓流动，脚部绷直，对着自己的下巴踢了过来。

米寻的眼睛从下到上看清了袭击者的模样，然后是墙壁，天花板，接着是冰冷的地板。艰难的侧过身把头转过来，一具黑色的身躯站在不远处，英武挺拔，向着自己慢慢走来，此刻，浴室里传来了姑娘唱歌的声音，米寻挣扎着后退着。

3

那是一具和自己无比相似的身躯，蝉翼的涟漪淡淡流淌，但是更加纤细，胸前的挺拔流露出完美的弧度，平坦的小腹下是饱满的大腿，完美的肌肉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米寻脑海里闪过昨夜镜子前的自己，不知胖瘦也没有线条，那些兴奋的手舞足蹈竟然没有自己一丝一毫的痕迹。

米寻双手干脆不再撑起，直接融进地面向着房门前行。那道身影如一堵城墙压在自己身上，他要逃离这里。

仿佛两滴墨水滴落水中，短暂的交融，明明房门就在前方，一挺身就会到达，但是次次都是一线之间，房门外便多了一道迷宫，自己总是找不到正确的入口，绕进去又绕出来。

退到远处脱离地面再次站起，眼前同样的身影也从地面缓缓升起，不再向自己走来，只是站在浴室的门外。丝丝的黑色小点在它的肩膀处绽放出绚丽的黑色烟花。室内的淋浴水声淅沥淅沥，也落到了米寻的心里，如果这具身躯也有心的话。扭头转身向着窗外走去，他确认了，那具身躯就是女孩的影子，同样的身姿，同步的状态，但是，影子一直在保护着她。

身躯穿过墙壁，仿佛从画板中走出而后坐着一条纸船顺流而下，从姑娘的楼层驶向地底，路过其他楼层的时候，米寻会看到一些熟睡的人，大人的影子和他们的身躯面对面拥抱着，互相依偎，而孩童的影子则骄傲的站在墙壁上，有的高大强壮，有的长着翅膀。

昏黄的路灯下，一位老人清扫着街道上两旁的落叶，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每个人手里捧着半块烤红薯，蹦蹦跳跳，不停追逐着，都想踩到对方的影子，笑闹声让前方的老人露出微笑。老人的影子越拉越长，连同落叶的树荫，一起包裹住了孩子们，两个小孩不再追逐，安静的走在后面开始吃红薯，不急不缓，仿佛红薯不会凉，他的身子也不会冷。

米寻双臂抱着自己，走向自动售卖机，看着里面的热饮，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拽了一个影子出来，那些红色黄色的液体，还老实待在货架上。手里的影子冰凉无比，米寻无奈又放了回去，一下又恢复了本来的温度。

米寻滚动了喉咙，走向更远的商场，巨大的广告牌上是华丽的珠宝，璀璨的钻石熠熠生辉，摆在橱窗里，无数的监控环绕在四周。米寻默默穿墙而入，拿起一枚钻戒放在手心，就像一团黑色的流沙中冉冉升起的星。这颗星的价签上有好几个0，米寻一把撕下了纸签，如同割断绳索一般，戒指突然间也有了影子，米寻又拿起其他的钻戒，项链，耳环，手链，每一件撕去价签后都变得无比温暖，米寻捧着钻戒，恍惚间自己周身也散发出光彩。

他又走向玉器的区域，玉环边的光筒如手术灯般闪耀，让玉环通透明亮，透着一丝无奈。米寻把手伸进光线中，黑色竟也变淡了，变得通透，变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秘密。

用力拆掉了所有的光筒，屋内一下子暗了下来，月光一下子透了进来，照遍了每一件首饰，甚至连悬浮在空中的灰尘粒子都清晰可见。所有的玉器，都穿上了一层轻纱，远比灯光下的闪耀更美。

米寻走出商场，微风拂过，那层轻纱也披在了自己身上，一丝暖的惬意，让他不由自主的跑了起来，远处的办公楼还有星星点点的光芒，米寻张大嘴巴，一下子踩在墙壁上向着那些光亮的地方跑去。

人类想要飞翔，所以鸟儿有了翅膀，米寻靠着双腿也越爬越高，耳边是越来越强的风声，无数漆黑的办公室后，是一间灯火通明的机房。一位戴眼镜的男人还在对着屏幕滚动鼠标，领带已经松垮着歪向一边，后背也湿了一大片，桌上是捏扁的红牛和已经凉了的咖啡。

这个时段的空间有些闷，有些堵，有些沉。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字节，米寻默默把窗户开了一条缝，整个空间泛起了涟漪，屏幕亮光下，男人的影子蜷缩在地上，已经睡着了。米寻走到近前，看到男人桌上的考勤表，红色字体的上班时间表示迟到，但是下班时间却一直都是深夜，扣款的通知写在最后一栏。

你会是什么心情呢，米寻站在背后无声的询问。他使劲的拍向男人的影子，冰冷的如同一具尸体，米寻仿佛在融化一块坚冰，不停拍打，不停按揉，慢慢的，尸体变柔软了一些，慢慢的抬起头来，静静看向米寻。

米寻歪着头，不知道下一步要怎样，鬼使神差走向大门处的打卡器，一拳打碎。加班的男人被这声响吓得一激灵，右手扶了下眼睛，干脆摘掉了领带，一口干了杯中剩余的咖啡。影子机械模仿着男人的动作，慢慢跟上了节奏，最后本能般从地面站起，向着米寻鞠了一躬，然后默默站在男人身后。

男人关闭了页面，把考勤表塞在了文件夹里，解开衬衣领口的扣子，伸了懒腰准备下班。走到大门前看到碎在地上的打卡器，直接一脚踢的远远的，机器碰在墙壁上的声音不断在走廊回响。

米寻探出窗外，半截身子俯视着这座城市，不同的影子活着或是死去，不同的影子温暖或冰冷，自己又算什么呢。

跳出窗外，一手抓着墙壁，一手撑着看向玻璃中的自己。没有人会叫醒自己的影子，他已经不在了吧。

米寻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商场中的珠宝瑰丽无比，道路两旁一堆堆整齐的落叶，人们都回家了吧。走到楼下，姑娘家中已经熄灭了灯光，她也睡了。

米寻默默走到自己家门前，透过猫眼看向自己的瞳孔，一头撞了进去。仿佛下雨天衣服被淋湿的感觉，米寻依旧穿了上去。看着自己真实的双手，感受着脖子僵硬的身躯，合上了猫眼，揉着眼睛走进了客厅。

熟练打开游戏，倒数着天亮的时间，米寻紧紧握住手柄。电视的荧光下，一道淡淡的影子印在墙壁上，摆着和游戏中一样的造型，一路不停奔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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