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竹桃不说话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征文S2,主题:本格推理小说。
一 、浩哲的笔记
我亲眼看着那位戴眼镜的叔叔淹死。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下午大概两点钟,爸妈都不在家,只有奶奶在厨房做肉圆,还不停地跟我唠叨,叫我写作业。好不容易盼到暑假,我才不要窝在家里写什么作业,就去找晓坤玩。晓坤家住别墅,从河边走过去十分钟。
过了桥洞就到了,别墅的后面有一个大花园,紧靠着绿化带。我到了后,发现花园里没人,平时经常看见晓坤的妈妈梁阿姨干活的,今天她不在。花园里好几棵高大的月季花,红的,粉的,黄的,太香了,我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
二楼左边是晓坤的房间,窗帘是拉开的。我大声喊:“晓坤——晓坤——”这么吼了七八声,别墅的后门“砰”的一声开了,晓坤出现在门口,他看上去气呼呼的:“别嚷嚷了,拜托,我妈在睡午觉呢。你就不能打我手机吗!”
我说自己没手机用了,前天用手机淘宝给自己买了套游戏装备,用我妈的信用卡刷了八百块,我妈昨天偏偏看了一眼银行的短信通知,发现多了一笔,就查到了我头上,跟我爸你一句我一句,狠狠骂了我一顿,还把我手机没收了。
晓坤说:“瞧你那点出息。不过,你们家也太小气了。我昨天看直播,给一个长得像杨幂的小姐姐打赏了三千块,我妈瞧见了,也就笑笑,吃晚饭的时候还跟我爸夸我,说我是个小大人了呢。”
我想,也是,你们家住得起别墅,这点钱算什么。我问晓坤今天玩什么。他挠挠头,一拍手:“我们钓鱼吧!”我不会钓鱼,却没有理由反对,反正能消磨时间就好。
晓坤叫我等一会,转身回了家。几分钟后,他带着钓鱼的全副装备出来了。这些都是他那个爱钓鱼的老爸买给他的。他戴着渔夫帽,像个滑稽的胖老头,肩上扛着、手里拎着一堆东西,钓竿,塑料桶,折叠凳,还有一袋子零食。
晓坤搁着栅栏门把塑料桶和零食塞给我,开了锁,走出来,回过身把门带上,手一挥:“出发!”
沿着小路往我来时的方向走五分钟,树荫底下有一个秘密的码头,本来是木头的,烂掉了,上星期几个工人过来,把烂木头全拆了,用水泥板重新铺了台阶,据说当时还挖出来一条火红的赤链蛇,有一米多长。
我们下到码头,晓坤把折叠凳搁下,呼哧呼哧一坐,开始摆弄那些钓鱼的玩意儿,我在旁边看了一会,想吃点东西。塑料袋里有薯片之类。但是晓坤不说话,我也不好意思开口。我妈老说,别人不请我吃东西,我不能伸手要,别人给了,还得再三推辞。
二十分钟过去了吧,晓坤眯着眼,那浮标纹丝不动,我简直怀疑他要打起盹来。河边树荫很密,可我脖子上油腻腻的,难受极了。晓坤也满头大汗,他一把摘下渔夫帽当扇子扇。
我受不了了,吭哧吭哧几下脱掉衣服,只留下一个裤衩。晓坤惊讶地问我干什么,我说太热了,干脆下去泡澡。
晓坤不高兴了:“你不想钓鱼就回家去,你在边上扑腾,把鱼都吓跑了,我还怎么钓?这里又不是游泳馆,万一你淹死了,我可不管你。”
可我不想走,只想凉快一下,我连着两个暑假报游泳班,去年还在厦门的海边游过,这小河沟怕什么?
我走到码头另一边,先用脚尖探了探,河水晒了大半天,温温的。我坐下来,把脚伸进水里划动,那码头的水泥地跟奶奶用来烙饼的平底锅似的,烫得我屁股疼。
河水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但是挺干净的,水草还能看清呢,我就不再犹豫,慢慢滑下去了。水比我想象的深,居然探不到底,而且还挺冷的,我打了个寒颤。我不着急,从容地踩着水,慢慢就适应了,甩开膀子畅快地游起来。晓坤这个旱鸭子永远不能享受游泳的悠游自在。
晓坤仍然专心地钓他的鱼,我忽然想捉弄他一下,故意夸张地扑腾了几下,将水花溅了他一身。
他气得哇哇叫,骂我混蛋,还叫我滚。我哈哈大笑,往岸边游了游,躲到夹竹桃的树荫下,伸手够到一根粗大的枝条,吊在上面,摇来晃去,“晓坤,看我的水上秋千!”
夹竹桃粉色的花瓣纷纷落下,在光影斑驳的水面上荡漾。暑假真好,不用逼自己去面对繁重的学业,如果每年夏天都可以这样度过该多好啊。可惜,我俩马上要升初中了,而且去不同的学校,将来还不知道能不能经常一起玩。
正当我思绪随着花瓣渐渐飘远,晓坤突然激动地跳起来,手指着我这边,同时嘴里发出“啊啊啊”的怪声。
“咋了?鱼上钩了?”我问。
“蛇!蛇!”晓坤的表情非常恐惧。
我吓得赶紧松开树枝,往码头游。我一边逃跑,一边回头寻找,可是并没有看到蛇的影子。
“扑通!”什么东西从树丛掉进了水里,我吓得魂都飞了,加快划臂蹬腿的速度,好不容易连滚带爬上了岸。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惊魂未定,却看见一脸坏笑的晓坤指着我哈哈大笑。
“你怕什么!”他乐不可支,“那是我丢的石头!哈哈哈!”我气不打一处来,晓坤的报复心真强,我不过泼了他一点水花,他就用这么阴的损招摆我一道。
我刚上岸,被风一吹,顿时觉得有点冷。我把地上胡乱摊着的衣服拾起来,往肩膀上一搭,拔腿就走。
“钓你的鱼吧,不奉陪了。”我嘴里这么说,却故意放慢脚步。
“哎哎哎,别这样啊,多没意思。”晓坤一把扯住我的T恤,拉我坐下,为了补偿我,打开了塑料袋,从里头掏出一根火腿肠递给我。
这还差不多!我接过火腿肠,用牙齿咬掉一端的钢圈,撕开包衣,咬了一口,进口的火腿就是比国产的香。
晓坤拆了一盒松塔酥,他喜欢吃甜食,所以才这么胖。
正在我俩大吃大喝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呼哧呼哧的呼吸,还有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我俩不约而同地回头,嘿,打小路上过来一只狗,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里的火腿肠。
这狗身上的毛灰黑夹杂,有点像边牧,又有点像雪纳瑞,个头中等,一看就是杂种狗,说实话挺丑的。但是看它这么眼馋,怪好笑的,我掰了一段火腿肠,抛起来,看它能不能接住。
那狗一跃而起,稳稳地叼住了火腿肠,也没嚼,一瞬间就咽下肚了。
“狗狗,来!”晓坤也从我手中掐了一截逗它。不过他扔的角度不对,那狗飞起来接的时候把火腿肠撞飞了,身子一扭,扑通一声跌进了河里,同时还撞到了晓坤,把晓坤也带翻了下去。不好!
“呜噜噜,救……救命!”晓坤从水里浮上来,昂着头,挥舞着胳膊,一边挣扎一边咳嗽。还好他离得不远,我伸手过去,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他拉了上来。
可是狗还在河里慌乱地扑腾,想要上岸,却不知怎的越来越往河中间去了。
“卡卡!卡卡!喂,怎么回事?”跑来了一个男的,戴着眼镜,肚子有点发福。他还牵着一只白色的小狗,像狐狸,正在“呜哇呜哇”尖声叫唤。他看见河中心挣扎的狗,迅速将小狗的绳子挂在树枝上,在河边徘徊了一阵,把运动鞋踢掉,T恤一脱,小心翼翼地下到了河里。
他应该是会游泳的,划水幅度很大,不一会儿到了狗的身边,要绕到狗脖子后面。游泳教练说过,一般救人就是这么做的,我想,这狗应该没事了。
不料意外发生了,那狗见主人来救它,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两只爪子直接摁在主人头上,它重量不小,一下子将主人摁进了水里,那个男的胳膊在水面上乱抓,拼命推掉狗腿,将头重新冒上来吸气,吐了一口水。
可是那狗又扑到了他头上,再次将他压沉了。
这样,一人一狗在河中间折腾,非常危险。那只狐狸似的小白狗看着这一幕,叫得更大声了,恨不得挣脱绳索,跳下去救自己的伙伴和主人。
那男的打算放弃救狗,往河边游,可是求生的本能让狗死死缠着他。
我和晓坤慌了,大眼瞪小眼,不久,晓坤回过神来,甩开膀子往家中跑,大叫:“妈妈!妈妈!快来啊!有人掉河里了!”
我虽然会游泳,但是这种情况跟着下去只会添乱吧,毕竟我只是小孩,根本救不了拖着一只狗的大人。我在河边转悠,寻找结实的长树枝,可是半天都没找到一根。我再看向河面,发现那狗已经到了岸边,挣扎着爬上草地,狂甩身上的水珠。
难道那个男的上岸了?可是,码头上,河面上,哪儿也找不到人影。他人呢?
树荫笼罩的小路上,只剩下我和两只狗的喘气声。落水狗在岸边徘徊,冲着恢复平静的河面发出凄惨的哀嚎,听上去仿佛在为自己连累了主人懊悔呢。
秦叔叔要我回想昨天下午河边发生的事,虽然我已经跟他讲了一遍,他还是要我用笔记下来,好在写作文一直是我的强项,小菜一碟。
我能想到的就是以上这些了。
二、警察秦远的观察
接到一个女人报警后,我和女警小刘迅速出发,可是遇上堵车,赶到现场还是花了不少时间。这个小码头是前几天刚修好的,没想到就出了人命。
尸体被几个邻居七手八脚打捞上来了,一个光膀子的大伯跟我说,他们赶来的时候,男人已经漂到了夹竹桃下面,脸朝下,一看就没救了,他们赶紧去捞,还有个小伙子试着抢救了几下,可是120的人过来说已经死透了,叫他们不要费事了。
我仔细看了看男人,脖颈后仰,脸色发青,发间缠着浮萍水草,从鼻梁上的印痕能判断他平时戴的眼镜挺重的,可是眼镜不见了。脸颊有几道红红的抓痕,两手握拳,指甲缝里有泥沙,死前应该经历过剧烈的挣扎。大白天遛狗淹死,恐怕男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生命会这样结束吧。
一个年轻女护士问:“谁是家属?要不要拉去殡仪馆?”
大家的目光投向坐在路边木凳上的一个年轻女人,她头发散乱,目光呆滞,光膀子的大伯跟我说这是死者的妻子,扑在尸体上哭过一阵子了。
小刘去劝她:“天气热,为他着想,还是赶紧拉走吧!”
“哦,拉走吧。”她将那只瑟瑟发抖的小银狐死死抱在怀里,简直要把它勒死了,另一只手心还攥着一副眼镜,大概是死者掉落的。那只惹事的边牧串串毛已经半干,在尸体旁焦急地转悠,不时地用大舌头舔死者的脸,伸出爪子推他的肩膀。
医护人员过来抬尸体,那狗还龇牙咧嘴地威胁,死者家属忽然清醒过来,上前要踢它:“畜生,还咬人?你怎么不死!”狗夹着尾巴逃开了,回头看着女主人,耳朵撇在后面,泪光闪闪。女人又不忍了,将小狗脖子上的绳子解开,调节了一下,走去招呼它,给它套上,然后默默牵到一边,擦着眼泪。
医护人员和两个汉子合力将尸体搬上担架,往不远处桥上停着的救护车走去。死者家属跟在后面,一手抱着小狗,一手牵着大狗。她没有上车,而是沿着河边的小路穿过黑魆魆的桥洞,往家的方向挪动脚步。有好心的妇女跟了上去。
我和小刘先去了梁晓坤家。
梁晓坤的妈妈将两个受惊的男孩领回家中,已经安排他们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胡浩哲的T恤明显偏大,两只手在袖管里显得格外瘦长,可能衣服是梁晓坤的吧。
两个男孩并列坐在沙发上,不自觉地靠在一起,似乎这样能从朋友那里索取一丝安全感。12周岁,懵懂初开,稚气未脱,过了这个暑假,就是青春期的初中生了。
“秦警官,刘警官,你们坐。”
梁太太就是那个报警的女人,皮肤白皙,气质从容,看上去不超过35岁,不久前午睡过,发丝却纹丝不乱。
“浩哲的爸妈今天不在家,我担心他这样子回去吓到他奶奶,不如在我家休息一下,吃过晚饭再走。”
她泡了龙井茶招待我和小刘,芳香扑鼻,我这个门外汉一闻就知是高档货,这会儿我也渴了,一边品茶,一边听小刘跟两个男孩聊天。
小刘毕竟是女的,很有亲和力,不一会儿就让他们镇静下来,引导他们讲出了事情发生的大致经过,主要是那个叫浩哲的男孩在断断续续地讲述。胖男孩晓坤还没完全恢复,说话结结巴巴,眼神茫然。
小刘认真地记着笔记,听完之后,把笔记合上,诚恳地向孩子们道谢,然后转身跟梁太太聊起来,梁太太说当时自己在午睡,听到晓坤的哭喊才醒来,那会儿已经有邻居赶到了河边,叫她赶快报警。她先生忙工作,今天不在家。
我端起茶杯,来到落地窗边,隔着一尘不染的玻璃欣赏那个花草繁茂的花园。花园里姹紫嫣红,蜂蝶飞舞,在盛夏的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照顾这么大的花园,梁太太怕是费了不少精力吧?真是有钱有闲的人啊。我想起来,梁先生是本地知名的房地产商。
今天下午,花园外的河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光听他们略显凌乱的讲述,我还是觉得不满意。
我忽然灵机一动,问两个男孩会不会写作文,有没有谁能把事情的经过写下来,我们警方很需要这份材料。晓坤看着他妈妈,不好意思地说:“我最讨厌写作文。”浩哲却自告奋勇:“我来,我作文经常拿满分。”
“那太好了。叔叔拜托你回家后好好回想一下,尽快写下来,越详细越好。这对我们很重要。”
他点点头,像是领受了老师布置的一个特殊任务。
三、秦远的求证
浩哲第二天上午就交作业了。刚才,我在办公桌旁读完了他通过电子邮件发来的笔记。笔记比我想的要长,小学生作文一般几百字吧,他居然一口气写了三千多。有了这份笔记,我的思路果然清晰多了。
我拨了个内线电话。
不一会儿,法医叶师傅来了。叶师傅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穿着朴素的夹克衫,戴着厚厚的眼镜,看上去不起眼,却是很权威的专家。我昨天离开梁家的客厅后,给他拨了个电话,请他去一趟殡仪馆,对死者的尸体进行进一步的检查。
叶师傅将公文包往我办公桌上一搁,在对面椅子上坐下,用低沉的嗓音说:“死者肺部呛水,是溺死无疑。不过,他脸上有六道红印,明显是抓伤。”
“这个我也注意到了,听那个叫浩哲的男孩说,男子死前跟狗纠缠在一起,大概是狗爪留下的?”
“呵呵,人不是狗,狗不是人,区别大着呢。”他敞开外套,从内口袋掏出一盒烟,抽了一根给我,我已经戒烟了,便婉谢了,他一边找打火机,一边说,“那抓痕不是狗爪造成的,倒像是人的指甲。”
“人的指甲?死人怎么会挠自己的脸?”
“当然不是他自己的,那伤口比较窄,我推断啊,是不超过15岁的未成年人留下的。”叶师傅猛吞了一口烟,咳嗽起来。
我想起沙发上惊魂未定的两个男生。他们的眼神犹豫而躲闪,看上去就像吓坏了的孩子。
昨天我看到死者脸上的伤痕,心里就在嘀咕,难道死者不是为了救狗淹死的?可是那两个孩子都言之凿凿。我当时没说什么,回来向叶师傅求证,果然不出所料。
读了浩哲的笔记,我更加怀疑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因为其中浩哲写的一句话。
我有个直观的感觉。这两个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晓坤家更有钱,恐怕强势一些。从笔记上也能看出晓坤是领头的,而浩哲像个跟屁虫。但是从我的观察来看,浩哲个性更加稳重,心思细腻,他才是二人当中更有领导力的一方。浩哲为什么在笔记当中隐晦自己?如果说晓坤是个听话的妈宝,我看浩哲跟梁太太倒是配合得默契有余。
我给小刘打个电话,叫她通知梁太太下午带儿子来一趟警局。
四、小胖墩的坦白
秦叔叔还要听一次昨天的经过?我妈不能在旁边吗?随便聊聊昨天的事?我真实的想法?
怎么说呢,我现在很后悔。
第一,不该偷偷瞒着爸爸去钓鱼。爸爸好几次嘱咐我,想钓鱼跟他说一声,他会带我去,千万不要自个儿去。可是他太忙了,老是不在家。昨天有浩哲一起,我就自作主张了,我也想在他面前显摆显摆,巴望钓一条鱼上来,哪怕是小鱼苗,脸上也有光啊。
哪知道鱼的影子没见着,却闯了大祸。
第二,不该对浩哲恶作剧。虽然被他泼了一身水让我挺恼火,也不至于真的生气。他这人就是这样,喜欢开玩笑,总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点子,我也是喜欢他这一点才跟他玩到一起的。
我知道浩哲怕蛇,就吓唬吓唬他。后来的事情让我明白过来,这样做很危险,幸好浩哲的水性很好,要不然万一……他气得要走,我拿零食挽留他,他嘴上不好意思说,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想要,他爸妈很抠门,很少买零食给他,要买也是口味一般的超市货。我每次跟他出去玩都带零食,就是想跟他分着吃的。我没多少朋友,他算是一个例外吧。
昨天那只狗把我撞进了河里,多亏了浩哲一把拉住我的衣领,使出吃奶的劲把我拽上岸,要不然我这个旱鸭子说不定也跟那个叔叔一起淹死了。
我们俩谁先喂狗的?是我啊。浩哲在笔记里说是他先喂的?不对吧,他是不是记错了?他一直很讨厌狗啊。我确定,是我先用火腿肠喂了狗,然后他才喂的,还扔歪掉了,狗没接住,把我撞到了河里。
我妈怎么说?她昨晚训了我一顿,叫我以后不要跟浩哲出去。她就是瞧不起浩哲一家住拆迁房,连他们家的小孩也不配跟我玩。我说浩哲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妈却说:“那个小鬼虽然话少,可是坏主意多呢,你小心被他带坏了。”
为什么要看我的指甲?
……
不是的,那个叔叔才不是为了救我才淹死的!
……
我想见我妈。妈妈!
……
开门!开门!放我出去!我爸爸会收拾你们的!
……
什么,桥上有摄像头?你已经都知道了?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着浩哲编谎话了,我没他反应快,紧张得脑壳都疼了。是的,那个叔叔是为了救我才淹死的。
我不会游泳,掉进河里很害怕,我看狗会游,就一把抱着它的头,趴在它背上,指望它把我救上岸,可是这下子它游不动了,直往下沉,我喝了几口水,把头昂起来大声喊救命。
那个叔叔来了,跳下河,过来抓住我,把我和狗分开。我被水呛得不能呼吸了,就拼命扒他的头和脸。他也呛了水,给我一巴掌,把我打懵了。他把我扭转身,从背后往岸边推我,后来我够着了浩哲的手。
那个叔叔没上岸,他还想去救狗,可是他刚抓住狗,就被狗摁到水下,上不来了。我吓得不晓得怎么办才好,浩哲朝我大喊,叫我赶快去喊人,后来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如果我没去逗那只狗,还一起摔进河里,那个好心的叔叔应该不会淹死吧。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我昨天不该隐瞒,可是我妈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个叔叔死都死了,救人还是救狗有什么区别?我只要配合浩哲讲该讲的话就行了,不该讲的话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不说出来,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怪我的。
可是才一个晚上,我就受不了了。秦叔叔,我害死了人,现在把我抓起来吧。
五、小小侦探迷
晓坤的指甲这两天刚修剪过,但是指甲的形状和死者面部伤口基本吻合。其中有个印子是大拇指留下的,跟一般人的椭圆形弧度不一样,显得更扁平,而晓坤的拇指就是那种少见的短拇指,正好相符。
我用根本不存在的摄像头吓唬了他一下,他就老实交代了,未成年人溺水,救他的人淹死了,追究他什么责任?我们训导了他几句就让他走了。梁太太看到儿子垂头丧气的样子,马上猜到他坦白了,几乎不能维持一贯的优雅风度,车门刚关上,回身给了儿子一个耳刮子,小胖墩的号哭隔着车窗都能听见。
晚上我又去了浩哲家,之所以没喊他来警局,是想去了解一下他的生长环境。他家距离事发地点十分钟路程,在一片拆迁房社区,巧的是,死者和他的妻子也租住在这片地方。
浩哲家是本地拆迁户,住的是政府安置房,这里的拆迁政策一下子造就了上百户千万富翁。浩哲的父亲胡振威是独生子,老子娘分到的房子和钱都留给了他。不过,听小刘说,胡振威这两年染上了赌瘾,几套拆迁房都输掉了,还剩下最后一套房给一家五口住,然而婆媳不和,三天两头吵架,老头子气得脑溢血离世了。对了,胡振威最近刚把保时捷换成了马自达。
我进门后,浩哲的母亲正在收拾碗筷,她头发剪得很短,乍一看还以为是男人,胡振威坐在沙发上抽烟看足球赛,他们客气地跟我寒暄,问我吃晚饭没有。
气氛微妙,我感到自己很不受欢迎。
听说我还有一些跟案件有关的事要问浩哲,胡太太慢悠悠地去敲儿子房门。
胡振威在心不在焉地烧茶,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面对着硕大的背投电视,眼前的茶几上,烟灰缸里的烟头堆得满满的。他们家的装修看上去华丽,却欠收拾,跟梁家别墅内部的现代化设计想比,显出一种落魄暴发户的庸俗和杂乱。
胡太太一脸歉意地回来:“不好意思,秦警官,浩哲这孩子不肯出来,可能心里还没缓过来,要不……”
“那我亲自进去跟他聊几句。不会为难他的,放心吧。”
胡太太的脸色一冷。我绕过她,推开了虚掩的房门。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浩哲瘦小的身影伏在书桌上,头低垂着,在描画一道题目下的漫画小人。
我没开口,而是先观察了一下房间里的陈设。这是一个半大男孩的房间,却没什么玩具,电脑桌上是台式电脑,蓝格子床单上扔着一部旧手机。
墙上贴着名侦探柯南的海报。
最显眼的是书架,满满当当全是书,大部分是推理小说。一套《福尔摩斯探案集》显然被翻了太多次,纸张边缘都磨得起毛了。
“你很喜欢读书嘛,怪不得作文写得那么棒。文笔太好了。”
他不说话,仍在下意识地描画。
“你也看福尔摩斯?最喜欢哪一篇?”
他抬了一下手臂,想开口又忍住了。
“我猜,应该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吧。”
“你怎么知道?”他抬起头,眼神警觉。
“因为这部分你翻得最多啊,好几页都皱了。我看看,这里划了线的是什么句子?
‘他点燃一根火柴,亮光让我们看到了死人紧握的手指,也看到慢慢从头骨中渗出来的血。’
‘我赶快把死尸翻了过来,清澈的月光下沾满血的胡须阴森恐怖。他那凸出的前额和深陷的野兽般的眼睛……’
‘那是一只不同寻常的煤炭般黑的大猎狗。那通体发亮的畜生张着喷着火的嘴,眼睛也宛如冒火一般。这恐怖的狗脸,即使在最怪诞荒谬的梦里也不会见到。’”
我翻了翻,所有划线的句子,都是对死亡和犯罪阴暗的描写。
“这些句子你觉得很精彩?”
他的眼神飘忽了一下,没吭声。
我把书插回书架:“你是不是讨厌狗?”
“谁说的,我挺喜欢狗的。”
“所以,昨天你才喂它火腿肠。”
他脸色一红,然后又恢复了苍白。因为笔下用力过度,那个漫画小人的脖子被他戳了一个洞。
“可是,喜欢狗的人,不会把狗骗进河里哟。”我漫不经心地说。
“我才没……”他站起来,带动椅子嘎吱一响,两眼里有慌张一闪而过。
“你是不是跟狗恶作剧,却不小心把晓坤带进了河里?”
“我没有!明明是那个蠢猪把火腿肠扔偏了……”
“蠢猪?我还以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呢!”我瞪着他,“还有,晓坤可是说,火腿肠是你扔偏的哦。怎么那么凑巧,狗正好扑倒了晓坤,难道你是故意的?”
他张大嘴巴,愣怔着。
“你想对他做什么?你是不是嫉妒他有别墅住,有大把零钱,还有一个漂亮知性的妈妈?!而你的父母,却整天恶声恶气,为了鸡毛蒜皮吵架?”我紧追不舍,“你知道我怎么怀疑你的吗?在你引以为豪的大作里,你为了显示自己是有救人之心的,假意提了一句,在河边找了半天没找到结实的长树枝,你可犯了大错,你们不是去钓鱼了吗,钓鱼竿呢?!昨天我没看到,是不是亲爱的梁阿姨吩咐你悄悄收起来了?这种事她没让儿子做,反而更加信任你呢……”
他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胳膊肘在脸上胡乱抹着不存在的眼泪。
杨太太推门进来,愠怒地拉开儿子的手,用袖口给他擦脸。
“好好说话,哭什么哭!警察又不吃人!不干亏心事,不怕鬼上门……”她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笑了,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哎呦,对不起,秦警官,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告了辞,拔腿离开了这个花里胡哨的房子,还有一屋子假惺惺的空气。
六、悲伤的女人在唱歌
在小区里透了一口气,我打算去找死者的妻子乔素馨。我调出手机记事本里她的地址。就在隔壁小区,好找得很。
刚要敲门,我忽然想起,她男人死了,如今是独居,这会儿去探访恐怕不方便。我刚想打道回府,却听见门内传来了一阵歌声。
嘿,男人死了第二天就在家唱歌,而且还不止一个人?我后背一阵发寒——今天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人哦?反正有旁人在,我也就不避嫌了,抡起拳头咚咚咚砸门。
门内突然鸦雀无声。
“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就是乔素馨。
“警察。”我废话不多说。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我越发感到可疑,砸门声更响了。没想到从楼道窜上来两只狗,气势汹汹地冲我狂吠。这不是昨天那两只吗?那只边牧串串低头闻了闻我的裤脚,迟疑了一下,又叫起来。
门拉开了一道缝,乔素馨气恼地挡在门口。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哟,是秦警官啊。”她吃了一惊,哑着嗓子问,“这大晚上的,找我什么事?”
我的目光往门内探了探,有两个女人在餐桌边坐着,在用纸巾擦泪。刚才还唱歌,怎么又哭上了?我进退为难。
“方便聊几句吗?”
她迟疑了一下,放开了门把手,后退一步。
桌边的女人跟我点点头,其中一个沉着地说了声“你好”。
“卡卡!西西!过来!”乔素馨把狗放进来,拍了拍它们的脑袋,低声训斥,两只狗安静了一些,转来转去,警惕地盯着我,发出狺狺的威胁。她从桌底下拖出一个方凳,示意我坐下,拿起一个陶瓷杯倒了白开水给我。
“不好意思,它们见到生人就是这样。”
“关于你丈夫的死,我有几个疑点想跟你单独谈谈。要是你不方便,我改天再来。”
“疑点?”她一头雾水,看了看另外两个人,三人面面相觑。
“芸姐,芳姐,这样,你们先回去吧。我跟警察聊几句。”
“要不要我们陪你?”那个叫芸姐的似乎不放心。
“没事的。家里有狗呢。”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犹犹豫豫地收拾了各自的东西,起身走了,包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什么书。
乔素馨的精神状态比我想象的要好,她似乎已经接受了丈夫去世的事实,虽然悲伤,却不像昨天那样崩溃了。
“他……不是淹死的吗,怎么还有疑点呢?”她在桌子另一头坐下。
“没错,不过当时跟狗一起落水的还有个男孩,他先救了人,再去救狗,就体力不支了。如果认定你丈夫见义勇为牺牲,家属能领一笔可观的抚恤金。”我把事情的利害讲给她听。
她点点头。
“那个男孩子没事吧?”
“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我发现这女人还挺善良的,便有点犹豫要不要再查问下去。让事情停留在这一步,她心里会不会好受一些?
可是,我不想放过呼之欲出的真相。
“另外,我还想跟你核实一些信息。”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递给她。
“请你确认一下,认不认识照片上的小孩。”刚才在胡浩哲的书架上顺便取走了一张照片,神不知鬼不觉。
她好奇地翻转过颠倒的相片,疑惑地打量着。
“昨天我丈夫救的那个?”
“不,这是另外一个目击者。我想知道,你和你丈夫以前认不认识他?”
“应该不认识。为什么问这个?”她似乎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也没什么,他就住在附近,我想你们平时有可能碰到。这么说吧,以前你们有没有产生过不愉快的冲突?”我尽量委婉一些。
“冲突?没有吧……我和我老公……”她似乎再次意识到丈夫已经不在了,眼神像一盏灯熄灭了,呆滞了半分钟,稳住气息继续说,“我们……很少跟邻居产生摩擦。何况一个小孩……啊,等等。”
她突然脸色发白,张口结舌。
“这个女的,这个女的……我想起来了。可是,怎么可能?”
相片上是胡浩哲和他母亲的合影。一看到这个笑意盈盈的短发女人,我就觉得一阵厌恶。
“你认识胡浩哲的母亲?”
“谈不上认识。”她激动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小客厅很简陋,租来的房子没有精心装修,只是收拾得还算整洁。阳台上养了几盆常见的花,凤仙、菊花之类,角落里铺着一块狗尿布,尽管喷了花露水,还是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尿骚味。
“上个月,不,应该还早一些。有天晚上我和老公去张记饭堂吃饭。饭堂就在小区门口街上,饭菜实惠,还挺干净,我们经常去吃。”她下意识地把手指攥来攥去,“我们排队取了餐,我老公在收银台付钱,我端着餐盘找到一张空桌,刚要坐下,从旁边的队伍里伸过来一只大黑包,搁在桌面上,这个女的说,有人。你想,占座也不能这样啊。我们还先排队的呢,你一个包就占一张桌子是不是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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