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不负你

壹·六弄西餐厅

2003年,张国荣逝世的消息铺满了大街小巷,从电视新闻,从老式收音机,从报纸。

禾苗把这些都走马观花似的看了一遍,随后就拿出那本被棕色纸皮包起来的笔记本,记录了进去,里面有张国荣所有歌的歌词,父母的争吵,奶奶的泼辣,同学的伪善以及隔壁新搬来的那家人。还有她内心那些见不得人的小秘密,全都以文字的形式赤裸裸地躺在旧本子里。

刚搬来的那家人,在时光街九号开了一家“六弄西餐厅”。开业那天,禾苗是第一个客人,她一大早就守在了店门口仰望着她觉得老土的店名。

然后她就免费吃了一餐牛排,她抹了抹嘴巴,还是没有街尾的麻辣烫好吃。

因为是邻居,禾苗也不好意思就这样走了,于是她对着有点憨厚可爱的谢伯父说了她所能记得的所有类似于生意兴隆的词语。

相较于谢伯父的可爱,谢伯母就雷厉风行许多,禾苗总是在想他们两个性格相差如此之大的人怎么走到一起的?

“哎,你是第一个客人,留言墙的第一个留言就便宜你了。”

禾苗一扭头就看见一张淡蓝色的便利贴呈现在她眼前,她顺着纤长的手往上看,谢轻舟温润如玉,风姿卓绝的样子就这样映在她水汪汪的黑瞳里。

她愣了一下,就一把抢过便利贴,随手就写了一个愿望,“啪”地贴在那面白花花的石灰墙上,转身对谢轻舟做了个鬼脸就跑了出去。

每天下午放学后就是六弄最忙的时候,大多数人的晚餐都是在这里进行,当然还有传说中“最后的晚餐”也是在这里。

禾苗为了蹭吃的,每天闲下的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店里闲暇时她会和谢伯父聊天,每次她都能把他逗得哈哈大笑,忙的时候她也会帮忙收拾东西,整理碗筷。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快打烊时,谢伯父将那些好吃的东西放在饭盒里拿给她做宵夜。每当这时候,谢轻舟总会鄙夷地瞧她,想方设法地打击她。

不过她脸皮厚,经得起打击,谢轻舟那些话就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毫无作用。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拌嘴成了她和谢轻舟的日常。

贰·只要吃饱了,我就不难过了

这个周末,禾苗不用去蹭吃的,因为她爸妈把她叫去了六弄,让她吃了个饱。她还打着饱嗝,爸妈就拿出了两个绿色的小本子推到了她的面前。

禾苗拿起来,左看看又瞧瞧的,随后又指着离婚二字,问他们:“你们离婚了?”

那表情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谢轻舟只看见她死死咬着红唇。

“离了,我和你爸商量了,以后你和你奶奶过,我和你爸都搬走。”

“滚蛋!”禾苗一掀桌子,泪水就翻涌而来,她想控制都控制不住,她蹲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自己。

虽然他们经常吵架甚至于有时候会打起来,但是她总觉得他们还是爱着对方的,不至于会到分开的地步,看来还是她高估了他们的感情。

店里的人也因为这边的动静纷纷转过头来,像看一出免费的大戏,禾苗父母窘迫地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是没想到禾苗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谢轻舟父母一边和客人道歉一边差遣谢轻舟把禾苗带走,指不定她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然后就在这样一个午后,一个眉清目秀的大男孩肩上扛着一个痛哭流涕的女孩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经过街尾麻辣烫的摊位时,禾苗突然就不哭不闹了,央求着谢轻舟一定要请她吃麻辣烫。

伴着谢轻舟疑惑的眼神,她掏掏口袋,表示自己没钱。于是谢轻舟就在她伤心欲绝时被狠狠地宰了一顿。

“他们离婚我其实没什么好难过的,早在多年前我就预想过这个结局,只要吃饱了,我就不难过了。”禾苗一边吸着因为吃太多辣而不停流的鼻涕,还一边吃着她爱的肉丸,还不忘安慰因为被宰得分毫不剩的谢轻舟。

谢轻舟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理解眼前这个行为思想都怪异的女孩。

“那你在店里的表现又是为什么?”

禾苗喝下最后一口盛满辣椒的汤,吧啦着嘴巴,满意地笑:“我喜欢作啊,他们不高兴我就高兴。”

明明红肿的眼睛还在告诉人们,她刚才才哭过,行为可以骗人,但泪水不会。

吃完麻辣烫,谢轻舟把禾苗送回家后就转身离开。

“喂,你就不打算安慰安慰我吗?我很难过。”禾苗很认真地趴在自家门上,皓齿明眸地瞧着很快就要消失在万家灯火里的谢轻舟的背影,不知廉耻地再次开口索求安慰。

谢轻舟想想下午时禾苗说的话,再摸摸自己已经空了的口袋,甩下一句话就兀自离开。

他说:“你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我得去六弄看看,还不知道被你今天这么一搞,成什么样了!”

若是以往,禾苗肯定会恬不知耻地跑上前去抱住谢轻舟的大腿不让他离开,可是现在她却是抱着大门安静地目送着他离开。

闹哄哄的夜,她却只觉得万籁无声。

叁·谢轻舟,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呢

为了报复,禾苗从自家二楼的阳台上跳了下去,虽然她事先在底下铺了棉被,但是跳偏了,瘸了一条腿。

闻着医院里难闻的消毒水味,再看看被打上石膏的右腿,禾苗有点后悔当初的一时冲动了。

好在,父母暂时停下了要搬出去的动作,奶奶也暂时消停了,就连谢轻舟每天都会给她煮好吃的东西来看她,但是她特别不喜欢除了吃以外的东西,比如课本之类的。

但是谢轻舟对于她,也没有好脸色,每天都沉着一张脸,也不知道是在愧疚那天晚上他的一走了知还是在生她那天晚上狠宰他的事情。

“喂,你既然都来看我了,能不能给个好脸色,再多看几次你这脸色,我会少活好多年,到时候你赔吗?”

听禾苗这样说,沉默了几天的谢轻舟终于爆发,他突然站起来,指着禾苗鼻子大骂:“你也知道会折寿啊,你这样轻贱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资格来讨论生命?”

禾苗一口吐掉了嘴里的鸡肉,越想越觉得委屈,她明明在底下垫了棉被,怎么错的成了她了?她抓着谢轻舟的手就使劲咬:“明明轻贱我的是他们,想生下我的也是他们,说不要就不要的也是他们,现在你倒好,还来骂我这个最大的受害者,你也不怕晚上睡觉做噩梦。”

都说女人撒泼是最难招架的,谢轻舟发现禾苗这个黄毛丫头撒起泼来,堪比上刑。

咬得累了,禾苗终于松口,悻悻地说:“谢轻舟,你怎么能不分清红皂白呢?”

谢轻舟吃痛地捂着被禾苗咬的伤口,看见她安静地躺下,闭上了眼睛。如果不是错觉的话,他明确地看见了禾苗脸上刚滑下的两行清泪,只是很快,泪水也被这炎热的天气蒸发。

她长长的睫毛颤颤悠悠的,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

禾苗在医院待了半个月,虽然她是想多待一段时间,但是被医生一句话就给撵了出去。

她出院的第二天,她爸妈就默契十足的收拾行李,她也放下了之前所有嚣张跋扈,尖酸刻薄,软下性子小声哀求:“你们就不能等我痊愈再走吗?”

可他们还是丢下一句“你需要我们的时候随时叫我们”之后就分道扬镳,把她一个人留在阴暗瑟缩的小小世界里。

禾苗转过身子,看见奶奶站在门口,正对她微笑,她忽然觉得心酸,她想走上前去拥抱一下眼前这个她百般嫌弃的奶奶――她们都是被抛弃的人啊!

虽然奶奶在很多时候都很泼辣,蛮不讲理,见人就骂,但是有时候她也会难得安静坐下来和禾苗一起看看电视,说说话。这样的一副画面,很少有人会联想到她曾经逼得禾苗想自杀,那时候她的污言秽语,就像是疯狂蔓延生长的藤蔓,把禾苗包裹得水泄不通,任谁,都会觉得难过到想死。

可是这个时候,禾苗歪着头打量这个曾经轰动一时的女人,有点替她感到可怜。听说她年轻的时候嫁了四个人,都是因为受不了她的性子就分道扬镳,后来好不容易遇到自己的爷爷可以包容她的一切时,却死在了文革中。

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孩子,在此刻又丢下她一个人惶惶不可终日。

肆·你才有病,谁喜欢我谁倒霉

因为禾苗脚不好使,谢轻舟就成了护花使者,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等她一起,虽然谢轻舟嘴上骂骂咧咧的,可还是接下了父母交给他的任务。

所以禾苗就成为了谢轻舟自行车后座的第一位女孩子,有些东西好像在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谢家人对她和奶奶的照顾,再比如谢轻舟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都是顷刻间温暖了她。

好久没去学校,禾苗陌生许多,同学们都没过问她的腿,大家都在认真的为模拟考试准备着。她拿出书本,也佯装很认真的看书,思绪早就飘了十万八千里,十六岁的花季,大家都对未来充满了好奇心和向往,只有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活了一辈子,余下的光阴都是满目疮痍,苟延残喘。

她到现在都无法相信,她已经这样过了十六个岁月。

谢轻舟是优秀到不能再优秀的学生,并且生得一张好看的脸,所以禾苗会收到要她转交给他的情书她一点也不意外。对方是个高高瘦瘦的女生,扎着高马尾,穿的裙子都是名牌,可见对方家庭的富裕程度足以让她吃一顿好吃的了。

所以她在吃完酒店的各种美食后,拍着胸脯和那个女生打包票说一定会替她追到谢轻舟的。

然后就有了她逼迫谢轻舟写回信的事情:“你必须写,而且还要写的很美好,你要是不写的话,我都已经把东西吃进肚子里了,总不能再拉出来还给人家吧?”

谢轻舟气得摔书而去,不顾禾苗地苦苦哀求,就是抱着打死不写的态度。

最后禾苗只能模仿着他的字给那位叫苏安知的漂亮女学生写了回信,并且还约了她星期天在六弄见面。

所以这几天禾苗的伙食格外好,吃得白白胖胖的,谢伯父都夸她胖了好看一点。她已经不满足于谢伯父的牛排了。唯独谢轻舟把她拉到一边,偷偷问她是不是干了什么缺德的事情?

“我像是那种人嘛,就算干了也是为了你好。”禾苗说得理直气壮。

谢轻舟瞪大眼睛问她:“你干了什么?”

然后禾苗就老实的交代了今天苏安知会来店里的事情。谢轻舟马上解下围裙,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却被禾苗死死拖着。

也是此时,苏安知打开门走了进来。

禾苗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谄媚地笑:“你来了。”随后又把谢轻舟往前面推了一步,“诺,他在这里。”

苏安知面红耳赤的笑靥如花。

谢轻舟却是突然回头对着禾苗就破口大骂:“你有病啊,我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万籁俱寂。

谢伯母正在收拾的盘子从手上滑落,谢伯父切菜不小心切到了手,苏安知更是眼眶泛红,随即就羞愧地跑了出去。

只有禾苗在一惊一愣后给了谢轻舟一巴掌:“你才有病,谁喜欢我谁倒霉。”

“那我就做个倒霉的人。”

伍·禾苗,你真不要脸

自从那次谢轻舟意外表白事件后,他们的距离明显被拉得很远了,谢伯父总是会找借口拒绝禾苗的帮忙,他们把谢轻舟的自行车送给了禾苗,每次送好吃东西的人也换成了谢伯父。

这些都能理解,毕竟谢轻舟是好学生,好儿子,虽然他们对禾苗很好,但是杜绝成为男女朋友关系。

他们给谢轻舟的解释是,等高考结束后,他爱喜欢谁喜欢谁。

可谢轻舟是何等人物,他总是能找到机会和禾苗一起去学校,还总是能给她偷偷带好多好吃的东西,虽然他们时常缄默,但每次看着禾苗吃得满足的样子,他就开心。

这样的女孩子,总是要多笑笑才好看。

禾苗十七岁生日那天,谢轻舟送了她一张专辑,还是有张国荣签名的。

禾苗把专辑拿在手里掂了掂,如果不是张国荣的她可能早就当着谢轻舟的面把它踩得稀巴烂,最后她也只是把专辑退回到他手里。谢伯父说得对,虽然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他们总是有本质区别的,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将来是要做太阳的人,而她只能永远瑟缩在自己阴暗的小世界里。

她说:“谢轻舟,你能不能别总耍小孩子性子。”

“这只是礼物,很单纯的,况且你一直都很想要。”谢轻舟一改往常放荡不羁的性格,突然之间变得认真起来。

禾苗只觉得手中的礼物有点发烫,这是六弄刚开张时她写下的那第一个留言。

不知何时起,她那么不经意写下的东西都被他小心翼翼的珍藏许久,只为了有一天能够给她感动。

但兜兜转转,这感动还是被他回收了回去。

不久之后,就有人传出了禾苗和某个三流大学的大学生恋爱的传言,传言中那个大学生并不是个好男人,换女朋友就跟换衣服一般频繁。

谢轻舟对于这些传言完全充耳不闻,依旧每天做着一个邻居对于另一个邻居关爱的事情,以前禾苗还会吃他带的东西,但是渐渐的就连吃的机会也都完全没收,不再赐予他给她带东西的权利。

但谢轻舟在感情上面是个木头脑袋,依旧每天如此,就算眼睁睁看着被扔进垃圾桶也还是乐此不疲。

那天下午,禾苗带着她的那位大学男友走进了六弄,并且无底线的说着裸露的话。

谢轻舟在旁边把菜单都戳烂了,他忍住想要上前去暴打一顿那个男生的冲动,只握着圆珠笔不停的戳菜单。

大概是五点半的时候,六弄又进来七八个打扮怪异的女生,直冲禾苗而来,二话不说就扇了她几巴掌。

“管好自己的胯,不是什么人你都能勾引的。”

平时脾气火爆的禾苗却在这时熄了火,任由人家侮辱也不吭一声。

后来在一群混乱中,谢轻舟被打伤,警察来了之后才算了结。

“禾苗,你真不要脸。”

“嗯,我是不要脸。”禾苗拿出一根烟,想要打火,却怎么也打不燃,她的手在莫名地颤抖。

“你学会抽烟了?”

“刚会,没瘾。”

谢轻舟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烟和打火机,用力地丢进了茫茫夜色。

“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可我还是可以若无其事的和别人在一起,那便还是不够喜欢。”

曾经有人给她算过命,说她一生都多风雨,孤苦无依。

她,爱不得。

陆·可是禾苗,没有你我也会很难过很难过

录取通知书下来后,禾苗消失了。那一整天,谢轻舟都没有看见她,打电话也无人接听。去报案说没有24小时不能立案。

谢轻舟跑了一个又一个街头街尾都没有找到她,后来还是她奶奶在家门前发现了她。谢轻舟回来后,二话不说就骂了她一顿。

“哇……”

促不及防的,禾苗就哭了出来,她蹲在逼仄的角落里,不肯说一句话。

谢轻舟被吓得不轻,他刚想走上前去抱着她,她又突然开口:“能不能请我喝酒?”随后又怕谢轻舟不同意,她又补了一句,“我成年了。”

这是禾苗第一次喝酒,她像是喝白开水一样灌进肚子里,随即还吧啦着嘴巴说:“怎么还是很难过,不都说喝醉了就不会难过了吗?”

谢轻舟皱眉,最后还是把她放在了自己的背上,她却念念念叨叨不停:

“谢轻舟,我好难过哦!我好想哭。”

“我今天去找他们了,可是他们连一句恭喜都没有,我妈妈更夸张,她都已经再婚了,你说感情怎么这么容易被毁掉?”

“我很羡慕你和苏安知,你们有恩爱的爸妈,还有漂亮的衣服穿,有好吃的东西吃,你们生活在云端,我却只能自己躲起来。谢轻舟,你和苏安知在一起的话,会很幸福吧?”

听见这话,谢轻舟直接把禾苗丢在了草地上,赌气般坐在了旁边。禾苗被摔得很痛,她想站起来,可是双脚发软,她伸出双手,对谢轻舟眨巴眼睛:“扶我起来。”

谢轻舟不理会她的求助,反而责怪她:“你明知道我喜欢你,还总是把我推给别人。”

禾苗突然又悲伤起来:“如果爱我你会和父母反目,会被朋友唾弃,未来是一片黑暗,这样,你还会爱我吗?”

世界好像在这一刻全都静止,谢轻舟像木偶般坐在那里,许久他才说:“我不怕黑暗,不怕被唾弃,至于我父母,她们那么喜欢你,会同意的。”

禾苗睁着眼睛看地球之外的星星点点,轻声叹息:“不会的,他们可以认我做女儿,但不会让我成为媳妇。”她深知,谢伯父伯母之所以对她那么好,是出于善意,是出于怜悯!

像她这样的人,或许在命盘里是和不幸挂勾的,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她总是喜欢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可是禾苗,没有你我也会很难过很难过。”

“这种难过总有一天会好的,它不会一辈子跟随你。”

不像她,被难过如影随形。

大学开学没多久,禾苗奶奶血淋淋地躺在她的臂弯里安然去世。

葬礼那天,禾苗使劲跪在奶奶的坟墓前磕头,不停说对不起,额头磕出了淤青她也全然不知,最后哭得累了就倒在了谢轻舟的怀里昏睡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漫长又煎熬,她在梦里梦见了车水马龙的街头所有汽车都朝她撞过来,她无路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汽车撞向她。她无数次因为惊慌醒来却又坠入了另一个梦境,她奶奶突然跑上街头,被街头横飞过来的大卡车撞得血肉模糊。

周而复始的,永不罢休。

醒来后,禾苗精神恍惚,她不敢上街,生怕不小心会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就冲出来一辆车。她恐惧的时候就不停地吃东西,只有吃的能够填满她内心里巨大的黑洞。

禾苗也不记得是哪一天的清晨,她被谢轻舟硬扛去了医院。

她脚步停在了门前,眼睛盯着“心理科”三个字始终不移开。

“你什么意思?怀疑我是疯子吗?”

“我只是担心你。”

禾苗头也不回的离开,谢轻舟小跑追上去,却看见她停在了马路这边,不敢过马路。谢轻舟走上前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被温暖覆盖的她抬头看着谢轻舟,轻声道:“我冷!”

谢轻舟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生怕抓不住就会不经意间就被她溜走,他的鼻息围绕在她的头顶:“听话,去检查一下,让我安心。”

“我没病,我真的没病,我只是很恐惧,我只是很伤心难过。”禾苗手足无措地依偎在谢轻舟怀里,第一次如此狼狈又无助地哭泣,“我从来不快乐,从小时候爸妈争吵开始,从奶奶骂人开始,我就不快乐了。可是现在,我连不快乐都没有了。”

谢轻舟没说话,只轻轻地拍着禾苗的后背,给她安慰。

蔚蓝的天空下,秋天的暖阳打在他们身上,把他们合成了一个影子。

如果不是偶然捡到禾苗那本棕色纸皮包的笔记本,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懂她内心的煎熬与苦痛半分。那里面的一字一句都宛如剜心的刑具,割着他的心。

他一直认为像她这样的人,应该是在发生什么事情后都能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

柒·谢轻舟,谁都能和我在一起,唯独除了你

谢轻舟把禾苗父母带到她面前的时候,禾苗抱着自己面前的饭往最角落的桌子走去。

如果以前说她对他们还抱有幻想的话,那么现在就是幻想破碎的时刻,奶奶葬礼,自己上大学时的一句祝福,还有当初他们的离开,每一件都给了如今她恨他们的理由。

“禾苗。”谢轻舟走到她旁边,小声叫她,“听话。”

禾苗使劲往自己嘴里扒饭,然后愤怒地抬头瞪着谢轻舟:“你是想找他们来劝我去看医生承认自己有病还是拿他们来刺激我,你是觉得我活得很轻易吗?”

近乎嘶吼的声音引来了大波观看的眼睛,禾苗气得把饭全吐了出来,跑到她爸妈面前,撩起她长长的衣袖,露出了狰狞的刀疤:“看啊,这些都是什么?都是你们造的孽,现在还假惺惺的来关心我,早都干嘛去了?”

2005年9月尾的一个午后,一个女孩子在一家餐厅一字一句地揭开她心里的疤,这些都是她多年来藏匿在内心最肮脏最阴暗的角落里的秘密,如今被她自己一点点刨出来。

说不难过都是假的。

醒来后,禾苗似乎把那些事情全部都忘了,让谢轻舟带着她把小吃街吃了个遍。

谢轻舟看着她,一时笑得像个小孩,一时像个古怪的老婆子对着他做鬼脸,而仿佛下午的一切都真的没有发生过。

禾苗如何都不肯去看医生,也不肯接受她父母对她的补偿,谢轻舟为了照顾她,放弃了去市里最好的经济学院,转而跟着禾苗上了三流大学。

禾苗知道后,把他臭骂了一顿,随即又抱着他大哭,说她不值得他放弃那么多。

他捧着她梨花带雨的脸:“除了你,任何人都不值得我放弃什么!”

他说:“真抱歉,缺失了你以前的生活,禾苗,以后让我保护你好不好?”

只见谢轻舟单膝跪地,手里还拿着明晃晃的戒指,这是他真正意义上和禾苗表白,也算是求婚。

禾苗站在夜幕底下,眼眶湿润,心头一暖,却不知该做何回应,只得惶恐地跑入人群。说对谢轻舟没有动心,都是骗人的,可是她却无能为力,她害怕到最后自己欠的债会越欠越多,自己也会越陷越深,一生都还不完,也出不来。

谢轻舟,谁都能和我在一起,唯独除了你。

捌·光明的未来

后来的所有日子里,禾苗都躲着谢轻舟,如果他在宿舍楼下等,她就不下楼,如果他托人带话她就不听。

舍友说她,说谢轻舟痴情,值得托付。

她又何尝不知,他值得托付,只是他是天上月,她是地下尘。

10月尾的某个晚上,电闪雷鸣,滂沱大雨,一个男孩子在雨中整整站了一夜,只求他心仪的女孩能够见他一面。

禾苗知道谢轻舟昏倒后,不管不顾地冲下楼,把他送去了医院,谢伯父伯母接到消息赶来时,看见禾苗在他身边细心照顾,感动得连连道谢。

禾苗却只觉得,他们和她陌生了。

“谢轻舟我答应你去看医生并且接受治疗,但是作为交换条件,你要和苏安知去美国念书。”

谢轻舟醒来听到的第一句不是问候,不是关心,而是禾苗冷冰冰地甩过这样一句话,试图把他再次推到别人身边。他从病床上爬起来,声音沙哑:“禾苗,你在说什么?你知道我不会的。”

“我知道自己的病,如果不治疗的话这一辈子都不会真的快乐,就算有你在身边也不会,还有可能会随时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她在威胁他,以自己的性命。

“是不是苏安知找你了?”谢轻舟拔了自己手上的针尖,“我去找她。”

“这是我欠她的。”她曾经答应过苏安知,会替她追到他的,她该履行自己的承诺了。

谢轻舟突然不动了,他整个僵坐在病床上,心如刀割:“如果这样做会让你觉得幸福的话,那我照做便是了。”

以前总说哀莫大于心死,其实最大的哀是心不死。

谢轻舟和苏安知离开的那天,禾苗没有去送他们,她蹲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痛哭了一场。

找她的人并非苏安知,而是谢伯父,对于他的请求,她不能拒绝,她不能拒绝一个父亲为了儿子的未来狠下心来伤害她。

而她能还给谢轻舟的,也只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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