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纪念那个任性又有点好玩儿的小老头
2014年9月26日
这一天是我老爸的生日,第二天是我好朋友的婚礼。
早晨稍早的时候,我的姥爷(外公)去世了,我是被老妈的电话叫醒的,当时我以为我在做梦。去医院的路上本来晴朗的天气忽然下起雨来,人要是矫情起来任何征兆都觉得跟自己有关,等待交通灯的时候,有一对母女淋雨而过,我叫住女孩的妈妈,把车里唯一的伞给了她,在她表示感谢的时候由于绿灯已亮,后方的车“滴”个不停。
一辆银灰色卡罗拉超车而过,摇下车窗朝我叫了声“傻叉”
旁边的女孩问妈妈。“傻叉是什么东西?”
“傻叉不是东西,你别问了。”
按照这边的风俗,人第一天去世,要在家门口搭灵棚祭奠,由于这边只有老妈和姥姨,没有男丁,她俩什么也不懂,只好请了专业搞祭奠的人来,那个人长得非常瘆人,我猜也许她长期从事这种工作带来的面相吧。到了傍晚,灵棚里只剩下老爸,姥姨夫,表哥,还有我自告奋勇地留守,整晚老爸和姥姨夫都在谈论姥爷的生平经历(估计他们也是听老妈和老姨的偶然唠叨),断断续续的,不明就里的,夜很深,听众只有我和表哥,以及万物生灵。
我的姥爷,生于1926年1月31日。他的父亲(我们这边称呼为太姥爷)已经55岁了,由于之前的三房太太都没有生养,所以太姥爷在知天命的年纪又娶了一房,也就是我姥爷的母亲(当时19岁),由于太姥爷当时在湖南长沙从事绸缎庄生意,迎亲的事情轰动到上了湖南当地的报纸,婚后第一年,我的姥爷出生了。据姥爷回忆道(他也是听远方亲戚叙述),太姥爷没有高兴多久,就再也看不见笑容了,因为发生了两件事:
一、太姥爷以前生意上的导师去世了,他是清朝实业家张謇,远方亲戚说过太姥爷之前是张謇的学徒,后来由于某些意见的不合出走,因为太姥爷支持孙先生,而张謇先生觉得袁大头更加务实。
二、第二件事更加严重,那就是太姥姥(据说也是位独立新潮女性)觉得自己和太姥爷年龄相差太大,不管是生活还是想法差异太多,出走上海,谋求个人的发展。
所以小时候姥爷有意识之后印象里的“母亲”,其实是他的奶妈,而这一点,他一直等到新中国成立后才得知。而姥爷也由于“老来得子”的优势,从小备受溺爱,惟我独尊。
1997年 盛夏 傍晚
当时我的奶奶还在我们家住(因为老叔,也就是老爸的弟弟,家里总是吵架),老爸叫上姨奶,还有来串门的姑奶,当然还有我的姥爷一起来家里打麻将。许久凑不到一起的几位长辈玩起来也比较尽兴,一来二去天色很晚,因为正值盛夏,家里都开着门玩麻将,旁边的邻居叔叔(邻居的阿姨身体有重疾)过来跟老爸念叨了几句,于是老爸赶紧把门关上,担心影响邻居休息。
“你,关上门是什么意思?”
“爸,旁边那户人家身体不好,咱们关上门接着玩。”
“你这意思是我影响到他们了?”
“不是不是,主要是晚了,人家要休息,把门关上,声音小点。”
“你不就是想轰我走吗!”伴随着大声地一句,姥爷把麻将桌掀了。
由于当时奶奶姨奶她们都在,尴尬的气氛让老爸也失去了以往的理性,和姥爷争执了起来。老妈说当时抱着我去屋里睡觉,但是姥爷不让,说她白眼狼。总之事情的结果就是半年里老爸和姥爷没有说过一句话。
现在的我回想起小时候姥爷和姥姥有争执的时候,姥爷经常拿起一把剪子吓唬姥姥,而我就在两人中间拿着《十万个为什么》阅读。老妈回忆道她小时候姥爷的脾气就是如此,由于姥爷是当时XX纺织厂的副厂长,每天都有很多事情焦头烂额,而且姥爷总是把工作的情绪带到家中,往往在餐桌上一言不合就对姥姨和老妈吹胡子瞪眼,拍桌子大声训斥,对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姥舅,更是拳脚相加。所以他们几个孩子慢慢长大后,心里的阴影也逐渐密布,每次看见姥爷眉头紧锁,就有些全身颤抖。
1946年
姥爷和当时同属湖南王氏家族的同乡一起就读当时的国立北京大学,姥爷并不是因为向往学识而就读,而是为了逃婚。当时家里人已经安排好婚事,就像现在很多电影里表现的那样,姥爷自己有喜欢的人,只是对方不喜欢他。安排好的人家姥爷本身又反对,更有趣的是,当时有一位女子确实是十分爱慕我的姥爷,只不过,她是我姥爷的表妹。
因为我姥爷的辈分太大(太姥爷55有的他),所以姥爷的辈分在那一族简直大的不要不要的,虽然那个女子和姥爷年纪相仿,但确实是表妹。
于是姥爷本打算和同族人一起前去昆明报道(又名西南联合大学),结果当年国立北京大学又迁回北平(北京),所以改南下为北上,留下几个莫名的惆怅女子。
大学没有读完,他又响应号召参军南下湘西剿匪,同乡劝他留下继续完成学业,他未听取,甚至和同乡产生口角冲突,两人从此不再联系。那位同乡后来继续完成学业并走上仕途,老一辈的人或许知道他的名字,王若水。
姥爷凭着他的胆小,谨慎,在剿匪战场上捡回自己的命。新中国成立后,他继续响应号召参加朝鲜战争,有一次一枚小小的弹片擦着头皮而过,姥爷说他当时已经吓哭了,结果只是脑袋顶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坑,我小时候总是顽皮地抚摸这个坑。
再后来他留在了北方某城市,和我的姥姥相亲,结婚。婚后没多久,太姥爷从南方过来投奔,才把当年太姥姥离家出走的真相告知,姥爷盛怒之下把太姥爷赶出家门,太姥爷回到老家不久就去世了。姥爷得知消息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朝南拜了拜。
初夏
暑假归来的我,进家门得知的两件事情简直让我目瞪口呆。
第一件事,姥爷和姥姥离婚了。姥爷,80岁。
当他们俩个走进民政局的时候,工作人员还以为老来俏要办理结婚,结果一听是离婚瞬间哭笑不得。
第二件事,离婚的姥姥,并不是我的亲姥姥。
我觉得人生总要经历几次所谓的“毁三观”,才可以慢慢接受不完美的世界。我再想如果不是离婚,爸妈是不是就要瞒我一辈子,只不过这件事情我个人觉得并没有隐藏的必要。据说当时爸妈,姥姨一家,和“姥姥”那边的家人也是闹得不痛快,原来从小逢年过节的那种团圆气氛,在利益面前,都是异常的脆弱不堪。
但终究离婚的根本,也在于“姥姥”无法忍受姥爷的脾气了。
老妈跟我说,如果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让姥爷不那么暴躁,那只能是我的亲姥姥。
1961年
姥爷的亲妈从上海来北方看他,由于一岁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位“母亲”,姥爷的反应很是平淡,几次想吵架都被我的亲姥姥摁了下去。太姥姥看了看姥爷一家的生活环境,提出要带走孩子回上海,姥爷拒绝。在三年困难时期的环境里,几番争执下,姥爷同意带走一个孩子回上海住一段时间,于是我妈被她的奶奶带到了上海。
据老妈回忆,她到了上海简直和刘姥姥一模一样。原来太姥姥离家出走后,只身来到上海,太姥姥的家境也是颇具经商头脑,几番摸爬滚打和在家里的支持和自身的努力下,太姥姥在上海拥有了一家橡胶公司。
当时老妈说每天家里都有佣人做饭(这也是为日后的结局埋下的隐患),早上吃黄油抹面包,每天太姥姥带着她去上海大世界玩,还总是喜欢给老妈买小皮鞋。考虑到老妈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太姥姥让她去了一家附近的幼儿园,但是只上了一天就不上了,因为太姥姥觉得上幼儿园太辛苦。
时间刚过了不到两年,姥爷就把老妈接回了北方,只留下太姥姥自己,生活又回到了起点的样子。
之后,关于太姥姥的消息不见踪影,一直到了老妈多次递交入团申请被拒才知道事情的结局。
“你不知道你奶奶的事情?你还想入团?回家问问你父母。”
老妈回家问太姥姥的事情,姥爷自然不会说,姥姥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她讲了。
原来十年浩劫开始后,太姥姥作为资本家当然是首当其冲,雇佣佣人更是罪上加罪,姥爷作为子女受连累导致他对这些事一概不提,太姥姥的家产都被没收,几次来信要求姥爷支援经济,姥爷由于害怕牵连均未做回应,并且警告家人。
但是姥姥总是偷偷地汇钱给太姥姥,一直到最后一次,钱悉数被退回,姥姥不明就里,对方只是回应:
“查无此人”
几番打听下,得到的结论是,太姥姥只身跳进黄浦江,自杀。
姥姥每次说道此事,都说如果老妈不回北方,也许太姥姥会为了老妈坚强地活下去。
再后来,浩劫结束,当时没收的家产陆续通知亲属来认领,湖南长沙的祖产姥爷拒绝了,上海的家产姥爷同样拒绝了。
原因很简单,害怕。
再后来,有以前家族的人来认亲,姥爷一概拒绝,有加拿大定居和台湾定居的老家人来拜访,姥爷居然举报对方是特务。
一来二去,姥爷成了王氏家族断裂的一支,独自漂泊。
这也许是他晚年之后,性格越来越乖戾的诱因吧。
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原因。
1976 7 28
这一场著名的大地震,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包括我的亲姥姥,还有我的姥舅,也就是姥爷最小的儿子。
这也是老妈记忆里,姥爷唯一一次痛哭。姥爷搂着老妈和姥姨,痛哭流涕。
姥爷后来经人介绍,和后来的“姥姥”生活,但是他的脾气就越来越乖戾起来。而我现在似乎有那么一些了解了。
人生尾声(2014 9 27)
看了看时间,是午夜3点多,环卫工人已经出来工作了。灵棚里的谈意也渐渐消去,父辈乐得谈论姥爷那些“有名有势”的亲戚,而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姥爷是得了一场带状疱疹之后,全身免疫系统下降,发了一次烧后去世的。
我最后一次见他,他早已认不出我。
小时候姥爷总是给我看各种各样的书,生日礼物也是《少年百科全书》,我觉得我爱看书的习惯也许就是这样养成的。
更何况,姥爷“姥姥”吵架的时候,他的手总是狠狠地握着剪刀尖,哪怕划伤也没有一次把尖锐朝向对方。
当然,在一个溺爱环境里成长的孩子,无法去爱自己喜欢的人而背井离乡,辗转几番终于落得美满家庭,又由于天灾人祸全被夺走,这种感觉我相信即使我“同理心”再强烈也是无法感知的。
姥爷也很少谈论他的“历史”,他总是心情不错的时候说几句,大多数的时候是沉默不语的,这导致我收集起来的,爸妈知道的往往都很零碎,其实他的人生应该比我知道的更加精彩吧。
在我的印象里,我的姥爷是一位可爱又有个性的老头罢了。
天刚蒙蒙亮,对面街的酒店开始张灯挂彩,那是我的好朋友结婚的酒店,而我们这里即将开始进行出殡仪式。
结束2018
小时候,姥爷总是带我坐在马路旁,数汽车,看着汽车一辆一辆的从眼前经过,我们可以这样坐一下午。
现在,我偶尔也会坐在那里,只不过汽车太多了,我的眼睛已经装不下了。
就像从1976年7月28号以后,姥爷的心里,也一样什么都无法装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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