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男人

2014年1月1日,元旦。

X先生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迅速拉过衣服,起床。

房间里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板很干净,外套和帽子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嗯,看来母亲来过了。

桌子左上角放着一个礼盒袋,礼品袋上写着“新年快乐”四个大字。X先生不用看就知道礼盒里是母亲给他准备的早餐,还有一些水果。

至于这个礼袋,恐怕是逛商场时送的,母亲突发奇想就用来装早餐了,图个喜庆,去年她也是这么做的。袋口别着一张小字条,母亲每次送早餐来都会在小字条上写一些富有哲理的话,多半是从读者上抄的。X先生一般懒得去看。

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听说的,哲学对患有心脏病的病人有好处,所以一直坚持着。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是只有周末和假期才会出现的情景,因为这两种日子X先生不用上班。

X先生没有碰早餐,起床后他几乎是直接坐在了办公桌前,他要开始工作了。

办公桌前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字:“时间就是生命。”X先生很崇拜那些争分夺秒工作的名人们。将这幅大字挂到墙上的那一天,X先生就暗自发誓,一定要珍惜每分每秒,今日事,今日毕!为了成功。

今天会是忙碌的一天。尽管今天是元旦,放假。

X先生将成堆的文件迅速整理清楚,按照轻重缓急排好。说X先生是一个聪明的人,那是毫不夸张的,在很多东西上他有着惊人的领悟力,这是X先生颇为自得的地方。他看了看时间,整理文件花去了一个小时,哎呀,得开始处理了。

X先生打开电脑,现在的工作都离不开这个东西。可是他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安,似乎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起床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感觉了。

可是想不起来了。

暂且不管了,工作重要。X先生的视线在文件和电脑间不断转换,他的确是个聪明的人,工作的速度挺快。一个小时后,手机响了。

“新年快乐!哥们现在在哪玩?过来喝酒。”这是公司里的同事。

“新年快乐。工作忙,没时间啊。”X先生迅速回绝了。出门一趟不知道要浪费掉多少时间,现在每分钟对他来说都很珍贵。

同事说了一句话,X先生苦笑了一下。“你们喝吧,我忙完有时间就过去。”X先生在敷衍。

“看你这样我都没心思玩了,手头上还有一些工作,听说新来的上司很注重工作效率啊,年底考核我都觉得悬了。先这样吧,工作狂先生,哈哈。”同事调侃一句后挂了电话。

X先生把手机扔桌上,加快了工作的进度。元旦假期只有一天,很多人都抓紧时间休息,但是不包括X先生。真是忙碌的一天。莫名其妙地,X先生心头又浮现出那丝不安,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一条眼镜蛇盯着一样,起初只有一小点,然后渐渐扩大,如一滴墨水滴在了白布上,蔓延开来。

到底是忘了什么呢?X先生不得不停下来思考这个问题。有人对他说了什么话,他忘记了。以往X先生也曾忘记一些东西,但不至于像今天这么不安。思考无果,X先生强迫自己收回心神,继续工作,没有时间可以让他浪费。X先生望了墙上的几个大字一眼,心中升起一种满足感。久旱逢甘露。

可是手机又响了。

“老X,元旦快乐,过来一起玩,你老小子去哪了?”

X先生不得不把同样的对话进行了一遍。

几分钟后手机又响了。X先生皱起眉头,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啊。他想了一会,接了电话,寒暄几句,然后把手机关了。

X先生叹了口气,又埋头工作。三个小时过后,楼梯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表哥!你怎么把手机关了!”是表妹的声音。

X先生知道要糟糕了。

“你怎么有我家的钥匙?”X先生有些头大。

“打你手机关机,来的路上看到阿姨,她说要去庙里给你祈福,晚点回来,我就跟她拿钥匙了。不然你八成装作不在家。”

一个头两个大。

“表哥,你很久前就说要请我吃饭,今天放假可以兑现了吧。”

“我很忙……”

“每次都是这样!都快过了半年了!今天要是不请我吃饭我就赖在这不走了!”

于是X先生只能带着表妹来到餐厅。看着表妹凶狠的吃相,X先生在心里安慰自己休息一会也好,回去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工作。这个念头一起,他突然有些惶恐。X先生叫来服务员,对表妹说,你慢慢吃,我先回去工作了。

表妹抬起小胖脸,往嘴里塞了一块肉,嘟囔道:“你不吃了吗?那我多点一些。”

X先生摇摇头,早知道这小丫头只是为了吃东西,就不用带她出来了,直接给她钱不就好?想起家里的工作,他连忙道,你尽管吃,帐我帮你结了。

X先生回到家中,大衣往衣架上一挂,立刻坐到桌子前。母亲的早餐还放在那里。挂上大衣的时候,X先生又感受到了那丝不安,这次很强烈,就好像是只隔着一层纸,一捅就破。快要想起什么来了。到底是什么?

X先生甩甩头,如果再想下去,工作又要耽误了。表妹已经花去了他一个半小时。

一个小时后,看着文件逐渐见底,X先生揉揉太阳穴,差不多了。

他移动鼠标,点开了工作用的邮箱,有些文件需要传给他的老板——那位新来的上司。

然而邮箱里已经躺着一封老板寄给他的邮件。

“X先生,考察你近一年来的业绩,许多工作都没有按时完成,甚至还有相当多的工作拖延至今。综合管理层意见,现决定将你开除,特此书面通告。”

怎么可能!X先生的呼吸急促起来。公司内部的消息明明是只要在元旦收假前把去年剩下的工作全部完成就可以的。

他望着桌上的文件,明明已经快要把去年累积下来的工作全部完成了。

他想起同事的话。“听说新来的上司很注重工作效率啊。”

再上一句。

“哎呀,你这么拖的人也成工作狂了,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

听到这句他还苦笑了一下。

X先生抬头看着墙上的字,真讽刺啊。

他咬咬牙,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突然的刺激让他的情绪起伏过大,心脏病犯了。

X先生一惊,连忙走到大衣前。由于患有心脏病,他随身会带着一瓶药,放在大衣内侧的口袋。

可是摸到药瓶时他愣住了,仿佛触电一般,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忘记的事和起床后弥漫着的深深的不安。

五天前药就用完了。

“孩子,药用完了要及时去买。”母亲这么对自己说。

“知道了,我明天找时间去。”

然后第二天。

“药买了吗?”下班回来后母亲问。

“明天吧。”

第三天。明天再去吧,X先生这么想,不会那么巧病发的吧。

事实证明,当你决定不再拖延的时候,恰恰给了拖延继续下去的借口,因为你心安理得了。

于是两天后,X先生彻底把这件事忘了。

他想呼救,但是家里没人,母亲去祈福了。

刺痛感越来越强烈,X先生扑到桌子前,手机,他要打电话求救!

可是手机关机了。一阵绝望感袭来。

X先生感觉到眼前渐渐发黑,他用力按了开机键,悦耳的开机音乐响起。

可是来不及了,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X先生看到了手机上的两个未接电话。

一个是表妹的。另一个是老板的。

闹钟上的指针仍在缓缓前进,现在时间:19:45。

桌上的礼品袋静静地躺在那里,小纸条上写着:

“儿子,药我给你买好了,放在早餐盒旁边的小袋子里,记得换上,这个可别拖了。还有,不要一放假就睡到十二点,这样对身体不好,多出去活动活动嘛!这个礼品袋你还喜欢吧?”

1

阿芷是个骷髅精,因为十六岁的时候遇到了饥荒,又是个孤儿没人救济,就生生饿死在自家茅房。

说来也惨,死了也没人知道,三个月后接连暴雨,山洪倾泻,冲倒自家房屋,尸体裹着泥沙被冲入河流,自此沉入河底不见天日。

不想,那河底的那处低洼却是灵气荟萃的地方,她的白骨慢慢有了意识修炼成精。在河底这一躺,也不知道躺了多少个岁月,直至有一天河床干涸。

阿芷琢磨着搬个新家,因为覆盖在身上的泥沙风干成尘土,风一吹,她的白骨就要暴露在阳光下,她还是惧怕阳光的。

赶了几天夜路,阿芷来到一个鬼镇,鬼镇在深山的最深处,午夜的时候,浓雾弥漫,百鬼就会出来摆夜市。

道路两旁的鬼宅上面挂着红灯笼,红色灯光在迷雾中隐隐约约,街上有卖面的,也有杂耍的,鬼声鼎沸,有拿着冰糖葫芦的小鬼在路上打闹,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将头摔了出去,滚了好几滚,其它小鬼,嬉笑着将头给他捡回来,“咔嚓”一声给他安上了。

阿芷观察了一下,这个鬼镇不只是有鬼魂,精怪之类的不在少数,她决定在这里安家,阿芷抬了抬腿骨,跨进那个鬼镇。

街上的鬼怪看到一个骷髅精走了进来,纷纷侧过头望着她,有只衣裳华贵的男鬼有些嫌弃地说,“哪里来的穷鬼,身上穿的是什么,烂布条吗?竟然连化形都不会,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骷髅精吗?你还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吧。”他身后的两只脸色惨白却涂着嫣红胭脂的女纸人抿着唇笑。

阿芷望了望自己,衣服是在路上捡的,破得不像样子,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洞,露出自己的森森白骨。至于化形,她根本不会修炼,这千百年来她都是静静躺在河底自然地吸收天气精气。

有几个调皮的小鬼捡石头来砸她,阿芷委屈得想哭,生前受委屈就算了,没有想到成精了还要被鬼欺负,她只是想找个地方落脚而已,大家都是妖精鬼怪,又何必难为她呢。

然而自己是只骷髅,大大的眼框里什么也没有,还是黑洞洞的,那些小鬼胆子更大,竟然上来推她,阿芷委屈极了,蹲了下来,额头埋在膝盖骨上嘤嘤地哭。

她这一哭,男鬼倒是慌了,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喂,你倒是别哭啊。”他这样一说,阿芷就哭得更凶。

那些闹事的小鬼,乐得围在阿芷身边拍手掌,男鬼一把扯开那些小鬼,皱了皱眉,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男鬼也是第一次见到有精怪脸皮薄成这个样子,这里的鬼怪谁不是脸皮比城墙厚?

男鬼伸出手中的扇子轻轻戳了一下她,“你怎么样才能不哭?”

阿芷不理他继续哭,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到自己抬起头,发现鬼市上的鬼怪们早已不见,林子里有些蒙蒙亮了,那只男鬼坐在她的身侧,偏着头望着她。

阿芷正想说什么,身上一阵灼痛,就昏了过去。

2

再次醒来时,阿芷躺在柔软的床上,盖被子是丝绸做的,上面有精致的刺绣,床上有幔帐,四角垂挂着香囊。

阿芷正想坐起来,门就“吱呀”一声地被推开,两个女纸人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你醒了?”其中长着娃娃脸的女纸人说。

她们送来一套新的衣裙,很合阿芷的身,阿芷穿上很漂亮,不过一会儿,昨晚的那个男鬼来了,两个纸人对他行礼,“小王爷。”

刚刚和女纸人闲聊的时候,阿芷已经知道了,这个男鬼曾经是一国的王爷,二十一岁身死。

阿芷对皇亲国戚向来没有什么好感,要不是当年皇帝不赈灾,她也不会活活饿死。王爷能是什么好人?这小王爷一看便是纨绔子弟。

小王爷倚着雕花木门,一脸的漫不经心,“今早是小爷我救了你,要不是我替你挡了光,你早就灰飞烟灭了,竟然还敢给我脸色看。”

是他救了自己?好吧,阿芷的脸色这才好了一点点。

“你这幅骨架实在是有碍观瞻,小爷我来教你化形。”

阿芷听到这句话又想生气,原本不想理他,可是化形的诱惑实在太大了。阿芷便在府上留了下来,纸人的气力有限,又不能碰水,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做,尤其是小王爷养了珍稀的兰花,需要浇水,所以阿芷决定留在府上做侍女,这样她就不欠他人情了。

在第三百零九次阿芷化形失败后,小王爷忍不住暴跳如雷,手指着她光秃秃的额骨,“你是猪吗?练完口诀就可以化形了啊,这么简单都不会吗?”

阿芷也气结,转身把他最喜欢的一株兰花给剪了,小王爷知道后,更是气得想骂人,可是低头看见阿芷空荡荡眼眶里竟然有了眼泪,那张恶狠狠的脸上的神情就柔和下来,小王爷挠了挠头,“要不,你再剪几株消消气?”

阿芷哭得更凶,小王爷弯下腰,伸手揩去她“脸”上的眼泪,“别哭了,我再教你就是了。”

小王爷叹了一口气,怎么会有这么喜欢哭的精怪呢,认命地再教了她念了一遍口诀,阿芷委屈巴巴地跟他一起念。

他们都不抱希望,却不想阿芷刚念完口诀,她指骨转瞬就化成了肤若凝脂的柔荑,她成功了。

阿芷惊喜的看着双手,忍不住去摸,真的不是那白骨坚硬的触感了,而是绵软的细腻的,阿芷高兴地去拉小王爷的手,阿芷带着他的手去摸她自己的脸,“你看你看,我成功了。”

阿芷的眼睛很美,盈盈得像盛着秋水,小王爷有些愣住,手下是她的肌肤,不知为什么,小王爷觉得心里有些发痒,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慌张得收回手落荒而逃。

自从之后,小王爷再也没有凶过阿芷。

阿芷一直住到了小王爷府上,在第五十年的时候,镇上的一个秀才鬼想要求娶阿芷,便上门提亲。

阿芷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都没有过一个家,如果嫁给秀才是不是可以就有一个自己的家了啊?她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这天小王爷并不在家,等到小王爷回来,阿芷已经在准备嫁妆了,小王爷五十年以来第一次对阿芷生气,怒气冲冲,“你怎么随随便便答应别人的提亲?”

阿芷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小王爷余怒未消,“他哪里比我好,论长相,论法力他都不如我。”

“可他能给我一个家啊。”阿芷还是不明白他为何这样。

小王爷气得恨不得敲开这颗榆木脑袋,他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阿芷傻傻得愣在原地。

好一会儿,小王爷松开了她,抓住阿芷的手,望着她的眼睛,“这五十年,你在这里没有家的感觉吗,我什么都让你在打理,你想干嘛就可以干嘛。”

阿芷去踢他的鞋尖,低着头,眼泪掉了下来,“可你是王爷。”

“我已经死了几百年了,早就不是了。”

“你当时嫌我丑,要赶我走。”

“我纨绔子弟当久了,嘴贱,谁会知道我现在这么喜欢你呢。”

“可是秀才向我提亲了。”

“提提题,我马上提亲。”

他们身后的纸人们抿着唇笑,欢喜地去鬼镇上买灯笼去了。

程现常常梦见自己是一条过河的象,在水中艰难前行。

后来的某一天……

他的象牙被猎人拔走了。

1

1997,香港回归的这一年,举国欢庆。苏象离开原来的学校,转到厘山中学读初三。

她平静地度过了前三天。

第四天傍晚,放学后她走出校门老远一段路,才发现自己把家门钥匙落在课桌抽屉里了,只好折回去拿。

老师和同学都已经走光了,厘山中学像矗立在苍绿群山中的一座空墓穴。天色灰蒙,是要下雨的前兆。

苏象快步跑进教学楼,一道惊雷在低沉的天空炸响。

教室的门锁了,她利索地翻顶上的窗户进去,一跃落地。白色的闪电乍现,室内亮堂了一秒,清晰地映见对面窗户上吊着一个人。

是个模样十分清秀的男孩。

双脚被绳子牢牢捆住,倒挂在窗户生锈的铁杆上,一动也不动。

像死了一样。

苏象先是怔了一怔,冲过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解开绳索把人放下来。男孩坐在地上缓了许久,撑着膝盖站起来,迈出去两步后回头,若无其事地问苏象:“你不走吗?”

他的声音平静,外面的世界大雨倾盆而下,喧嚣沸腾的雨声瞬时将他的声线吞没。

苏象低着头,拿着绳子的手仍在抖,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就这点出息吗?程现。”

“……一直不肯让我转学过来,就是因为这个?”

“你被人欺负了,却害怕让我知道?”

程现盯着她一开一合的唇,读懂了她的意思,走过去把人牵起来,过了许久只酝酿出四个字笨拙地哄她:“不要生气。”

苏象睁大眼睛瞪他,眼眶渐渐变得通红。

他却看着她笑起来,秀气的脸上陷进去一个小小的梨涡。

黄豆大的雨珠子刀刃似的敲打在走廊外的杉树上,阻断了去路,他们肩并着肩站在檐下等雨停。眼前的世界模糊成一片,好像学校电影放映时幕布上出现的虚构图像。

只剩下彼此是真实的。

夏末的大雨来势汹汹,去得也快。两个人的家不顺路,在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只是出了之前的事,苏象放心不下,非要跟着程现一道回他家。

“我妈今天在福利厂加班,很晚才回,我要去你家蹭饭。”

程现拿她丝毫没有办法,只好妥协:“那等吃完晚饭,我再送你回去。”

回程现家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沿着泥泞的大马路一直往里走,两旁房屋落错。其中有一户人家最特别,门前砌着堵围墙,院里种着桃花树。这家人姓刘,刘家的两个儿子常年在外打工不归家,取了外地媳妇,留下个老太太守着屋子。

只不过刘大娘一个人也不寂寞,她在厘山本地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尤其那张嘴爱嚼舌根,谁家发生点婆媳小矛盾也能被她传得十里八乡满天飞。

但是据说从一年前开始,刘家开始闹鬼,刘大娘变得精神恍惚,鲜少再出门了。

苏象也只是听说了这事儿,因此走刘家门前过时格外留意,发现屋后一棵古樟庇荫,遮挡住大半的日光,左侧又有竹林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确实显得有些阴森。她好奇地朝里多张望了两眼,程现却避之不及,脚步明显加快。

苏象被他落在后面,喊道:“欸,你等等我。”

程现没有听见。

苏象想到他的耳朵,只能追上去,凑到他跟前说:“等等我。”

看见她的唇形,程现才慢下来。

“前面是观音庙,咱们去拜拜好不好?”

离刘家不远,拐个弯就有一座观音庙。以往苏象去找程现,每次路过都会进庙里拜一拜,这成了她的习惯。

檀香味缭绕的殿内冷冷清清,守庙人不知去了哪里。

面对着神像,在草蒲团上跪下,苏象的第一句总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女孩的身体低低地俯下去,额头虔诚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迟迟不起身。

要持续好一会儿。

程现总是问她:“你跪了这么久,是不是向菩萨求了很多东西?”

苏象瞳中映着少年俊秀的脸庞,故作神秘地微笑,语气却含着宠溺,又像是微微的叹息,“跪这么久不一定是为了祈愿啊。”

“……那是为了什么?”

2

走回程家发现门前停着一辆黄色的面包车,电视台来了人,来采访程现的奶奶程银春。话筒举到了跟前,程银春颤颤巍巍地开口,说着一口记者根本听不懂的浓厚方言。

不少看热闹的本地人围在窗户口,七嘴八舌地帮忙翻译:“她说她不想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七十岁的程银春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慰安妇。

她年轻时曾投身革命,被日本侵略军抓捕后受尽百般折磨活下来,怀了孩子,在痛苦与犹豫之中咬牙将孩子生下来,背地里被人称作日本娘。

程现小时候被同龄的孩子嘲笑说是日本人的孙子,为此没少挨石子。

电视台的人想了解奶奶当年的事迹。只是对于过往一切,程银春只字不提,包括在她最喜爱的孙子面前,有的痛苦无人能分担。只有一次,除夕夜老人喝了点白酒,说了一些烂在心里几十年的话,老泪纵横。

后来程现告诉苏象:“奶奶说她不是日本娘,她是个英雄。”

她曾经帮着运物资,从日本侵略者的手里抢子弹。

过往岁月已经灰飞烟灭,英雄苟延残喘着,败下阵来。

程现拨开人群,挡在程银春面前,“我奶奶什么都不记得了,请你们回去吧。”

记者也不好为难老人,便把目标转移到程现身上,问他知道些什么。程现置若罔闻,只是摇手,便有邻居告诉记者:“程现耳朵坏了,听不见的。”

程现九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病好之后,耳朵却坏了。好在他天赋异禀,渐渐竟能通过辨识人的唇形来读懂内容,学会了唇语。他看上去与正常人无异,交流也无障碍,照旧上学读书。只是与同学相处久了,大家也就知道了他的秘密。

他不仅是日本娘的孙子,还是个聋子。

这样的辱骂时常发生,不过他听不见。

电视台的人开着黄色面包车走了以后,其他人也散了,程家恢复了安静。

程银春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望着对面的群山,要是没人提醒,她能这样坐一宿。悄然寂静,仿佛没有声息,老去的容颜盛满岁月沧桑的痕迹,皱纹堆叠在一起,眼窝深深陷进去。河清海晏,天下已太平,只剩心还在苦苦熬着。

家养的黑猫喵了一声,跳到老人膝上,乖顺地伏着身子。

程现在厨房煮饭,苏象过去替他添了两根柴火,又跑去给老人剪指甲。天边尚存一丝微光,老人的手像失去水分后干枯的树皮,指甲硬硬的,凹凸不平。

苏象忽然亲了程银春一口,亲完她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奶奶终于歪着嘴笑了,眨着苍老的眼睛,也有点害羞地问:“你亲我做什么?”

苏象说:“奶奶真了不起。”

程银春似乎没听太清楚,许久才有反应,迟缓地张嘴说:“活着就是了不起。”

“……要活着。”

老人家吐字不清,又说的是方言,苏象只有聚精会神地听才能懂她的意思。她良久无言,回神之后发现程现端来了两个粗瓷碗。

里面盛着浓稠的白色米汤。

苏象和奶奶各一碗,程现说:“小心烫。”

“跟奶奶聊什么呢?”他问苏象,“你能听得懂奶奶说的话了?”

苏象点点头,用方言回了他一句:“都五年了,我又不是个傻子,早学会啦。”

苏象不是厘山人,五年前才跟着母亲沈珍搬过来的。厘山本地的方言难学,起初她是完全不能跟程银春交流的,两人聊天牛头不对马嘴,常把一旁的程现乐得不行。

一个讲普通话,一个说厘山话。

“奶奶,你冷不冷呀?”

“今天不放牛。”

“今天降温了,冷的话多穿点儿。”

“牛儿不吃草,这可怎么好。”

到了如今,就算程现不在,苏象也能跟程银春正常交流了。程银春私底下跟苏象说的最多的一句,是不要欺负现现。

像梦里的呓语一样,恍惚间就说了出来。

不知道是想要迫切地叮嘱谁,还是这话刻在心里太深刻,无意识地念叨了出来。她以前目睹过孙儿挨石子的情形,想护着他,可是没有力气了,连腿脚都迈不开了。

恨自己太老。

又恨自己无用。

米汤苏象喝一半留一半。等她喝掉半碗的功夫,剩下的半碗温度正好,入口不烫,她再递给程现。

程现翻炒着锅里的青菜,一口咽下米汤后问她:“你刚刚是不是亲奶奶了?”

苏象朝他狡黠地笑了笑。

吃过饭后程现送她回家,就快到家门口,苏象停住脚步,突然倾身过去,嘟起嘴碰了碰程现白皙的脸颊。

“我刚刚就是这样亲奶奶的。”

程现吃惊地捂住脸。

少女眼眸清澈,坦荡如夏夜过境的风,“我喜欢奶奶,所以亲她。也喜欢你,所以亲你。”

“我进屋了,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苏象不等程现反应,飞快地从他身边跑开,掏钥匙去开门。发现沈珍果然还没回来,她拉亮了灯泡,先把屋檐下挂在晾衣杆上的衣服收进来。

垫着脚去够衣服,转头发现程现还呆呆站着没有走。

程现还没从刚才突如其来的那个吻中回过神来,却看见少女垫脚伸手的时候,衣摆往上提,露出一小截纤瘦的腰。

他的瞳孔蓦地睁大了。

他像一支离弦的箭蹿到苏象面前,作势要掀她的衣摆,这下轮到苏象要喊流氓。

程现神色严肃,方才各种害羞的情绪已经荡然无存,他强势而倔强地把她腰间的衣料往上卷起一点点。

苏象的腰间露出了淤青的痕迹,和麻绳捆绑后留下的印记。

他哑声问:“……谁干的?”

“我自己不小心磕的。”

“撒谎。”

“真的。”

“你受伤了。”他痛苦地呢喃,盯着她的眼睛泛起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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