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京华
有些人爱过便也爱过了,就如同有些戏,唱罢了,唱旧了,便也只是过了。
1
芷蘅撑着师兄给的油纸伞回到戏班子的时候,见着芷荇正在吊嗓子。她不由问了句:“你平日都不甚用功,怎的今日开始奋发了?”
芷荇笑得开心,用昆腔回了一句:“洛老爷子六十大寿,请我们同庆班去演上一台戏。”
“那又有什么好开心的?各家有什么大事不都请我们么?毕竟京城里同庆班的名声也不小了。”芷蘅看着脸微微泛红的芷荇,突然问,“师姐莫不是看上了洛家哪个少年郎?”
芷荇顾不得再吊嗓子,笑着来打她:“小蹄子,这么希望我嫁出去啊?”不过她顿了顿,脸更红,“据说洛家双生子,洛老爷子的孙子洛二爷和洛三爷都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芷蘅失笑:“果真被我猜中了,师姐是恨嫁了。”
芷荇再度拍她:“小蹄子,什么时候你也到师姐这般年纪了,不知道会是哪个皎皎郎君看上你。”
“尚早呢。”芷蘅笑着扯了扯芷荇正挥着的水袖,准备去大堂。
芷荇绕到她前头揪揪她的脸:“也不早了,你也已经及笄一年了,只可惜罢,我们终究是伶人。”
恰逢班主喊芷蘅,芷蘅忙应了一声跑了进去。
班主已经老了,两鬓斑白。班主是他们一众戏子的师父,当年也是名动京城的角儿,如今也培养出了芷荇和大师兄颜斐那样的角儿。班主手中拿着一沓纸,正是她前些日子写的新戏《盼郎归》,看着她的眼神甚是欣慰,慈祥地笑着对她道:“蘅儿啊,有你在,同庆班便有了永远演不完的新戏啊。”
芷蘅谦虚一礼:“师父谬赞了。”
班主抚着胡子,道:“把这出戏唱一遍。”芷蘅随即起身唱起来。班主望着她的动作神色,听她的唱腔,抚着胡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待她唱完,班主赞:“这出戏好!择个日子让芷荇他们在梨园戏馆唱上一台罢。”芷蘅应了一声,退下了。
班主望着她的背影,只摇头叹道:“可惜了这么个好苗子,怎么说都不愿登台,唉!”
2
洛老爷子的六十大寿办得极是热闹。同庆班众人由两个绿衣丫鬟领着到了后台,刚到便听见一个穿淡粉色衣服的丫鬟喊道:“快些准备着,只有半个时辰了!”
芷荇和颜斐早已开始换衣化妆,芷蘅只是过来打杂的,自然是没什么事情干。
等到戏开演,芷蘅央一个丫鬟领着她去了洛府的花园。那丫鬟交代:“姑娘可千万别去东边,那边是洛二爷最爱的海棠苑,万一冲撞了奴婢可救不了您。”芷蘅颔首应了。丫鬟方去忙她自己的事,只留芷蘅自己一人慢慢走。
其实丫鬟的话是白叮嘱了,芷蘅从小方向感就很差,就连到同庆班也是数月后方才熟悉了路,不用师兄颜斐日日给她领路了。
此刻芷蘅看着那边好看便往那边去。待沉浸在花海中的芷蘅好容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是站在了一片海棠丛中,而在这海棠丛中唯一一条小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芷蘅思及方才那婢女的话,手心便起了冷汗,立刻无比恭顺地福了福身,见了个礼:“洛二爷安。”
那男子迎面走来,手中折扇挑起她的下巴:“你是哪个房里的?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没有办法,随着折扇抬起脸来,看到那人脸上戏谑的笑意。师姐说的也确实是真的,洛二少的确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芷蘅悄悄在裙摆上擦去手心冷汗,勉强笑道:“小女子是同庆班的人……”
那男子轻轻笑了一下:“你便是那个同庆班的才女芷蘅?”
“洛二爷怎知道的?”芷蘅一惊,顾不得礼节站正了,问道。
那男子开了折扇继续扇:“同庆班此时也就只有你有时间乱晃了罢。还有,我可没说我是洛二爷。如果你碰到的是二哥,你还想在这里站着同他聊天么?二哥可不是个好脾气。”
这一家子都什么怪胎,认错了也不第一时间纠正。芷蘅腹诽着,还是一礼:“洛三爷安。”
洛三爷将折扇抬手扔了,正色对芷蘅道:“既喜爱海棠花,不妨同我去一个地方。这里的海棠花有什么好赏的。”
“承蒙洛三爷抬爱,小女子等戏毕了便要去后台。再则,你我二人孤男寡女,也请三爷注意分寸。”
洛三爷蹲下身摘了一朵半开不开的海棠花簪在芷蘅的鬓边,退开一步瞧着,点了点头。芷蘅没想到他会有此一举,倒是愣了好些时候。
洛三爷的语气里带了一丝笑意:“你这人倒有趣。可以不用总唤我洛三爷,我又不叫‘三爷’,唤我洛迟便好。”
芷蘅福一福,道:“这可行不得。若让外人知道小女子失了尊卑,可不知会将小女子怎样重罚。罢了,小女子要回戏台子那边去了,有缘再会罢。”
洛迟点点头,负手站在原地,见芷蘅走了没多远又拐回来,脸上一片绯红,煞是可爱,不由问:“又何事?”
芷蘅低下头,声音低低的:“那个……三爷可否带小女子去戏台那边?小女子怕是迷路了……”
洛迟直接笑出来,边笑边领着她往前头走:“罢了罢了。你倒也真是有趣。跟着我去罢,我屈尊带个路咯。”说罢回头看一看,芷蘅的脸红得似要烧起来,洛迟不由笑得更开怀了。
3
那日芷蘅跟在洛迟身后回了戏台,一路上听旁边人指指点点,到得后台的时候甚至是落荒而逃,还听得后头洛迟一声轻笑。
一路从洛府回到同庆班,芷蘅都走在最后面,不像往日一般同芷荇走在一起。芷荇特地走到后头来,问她:“你怎么了?”
芷蘅抬起脸来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
“那你头上这海棠花是怎么来的?”芷荇凑过来,碰了碰她头上还簪着的海棠花。芷蘅愣了愣,而后抿了唇:“没什么,我看着洛府花园里好看,便摘了来。师姐不也知道么?我喜欢海棠花。”芷荇见没什么,也没有再说,只一路和她一起走在最后。
其实从洛老爷子的六十大寿后,芷荇也有点奇怪,总是恍恍惚惚的。她向来伶俐泼辣,倒少有恍神的时候,芷蘅问过,却也没问出过什么来。
没两日,颜斐师兄出门一趟,倒是带回来了一把折扇。上好的紫竹折扇,师兄一直合着,只隐约看到扇面上似是画了画还题了字。师兄从来不喜折扇这般附庸风雅的东西,倒是会买折扇?折扇这东西,不是只有洛迟那样的才会用么?那天他就那么潇洒地扔了那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金丝绣面折扇,真是个败家子。
正想着,颜斐走到芷蘅面前,把折扇给了她。芷蘅迷茫半晌,颜斐直接告诉他:“有人要我带给你的。”至于是谁,颜斐并没有说。
芷蘅略有疑惑地展开扇子。果不其然,十二骨的紫竹折扇,扇面用的是上好的素绢,画了一个正在海棠花丛中闲步细赏的女子。海棠花开得正盛,那女子的容颜熟悉又娇柔,头上簪了一朵半开不开的海棠花,一看便知道是谁。芷蘅将折扇收起,同师兄道了谢,转身进了房间。
在窗前再次将折扇展开,看到画的旁边题了一首诗:
“城外寒江碧水天,四月风归海棠眠。试问如玉二八女,雪梅融过可赏颜?”
芷蘅轻声念了一遍,方收起扇子。出了房间遇上在院子里练水袖的芷荇,问了一句:“今日是什么日子?”芷荇莫名其妙地回她:“四月十五。怎么了?”
芷蘅抿唇:“无事。”
4
四月十六日午膳用罢过了会儿,芷蘅同班主告了假,往城外寒碧亭去了。寒碧亭就在出城门后那条路直走下去的路旁,纵然芷蘅方向感不强也能找到。洛迟能顾及到这个,倒也是心细了。
寒碧亭中早已有人候着。芷蘅瞧着那背影笑了:“洛三爷来得如此早?”洛迟转过身来:“不愧是同庆班第一才女,在下还担心芷蘅姑娘猜不出那约定呢。”
芷蘅走到亭子里:“那般简单的谜,可不是小瞧了民女去?”
洛迟一拱手,朗然道:“在下再也不敢小瞧了姑娘去。”说罢放下手瞧她,问:“上次同姑娘说了,有个地方的海棠花才叫美,这次可有时间同在下一起去赏一赏?”芷蘅点头:“好。”
洛迟递给她一个食盒,芷蘅揭开来,里面放的正是“雪梅初融”这道名满京城的满月楼只在午后出售的甜点。
他走在前面,时不时回首看她,还打趣了一句:“可别跟丢了,不然我可找不到你。这可是城外。”芷蘅瞪他一眼,微怒:“小女子知道了。”
洛迟复又在前面笑得开怀。一路上只听到洛迟的笑声。
洛迟带她去了一处看起来荒废已久的宅院。
毕竟是春日,花开得正好。正屋后头的大院子里中了一满院的海棠,煞是好看。院中心有一个亭子,亭子里有几个石椅,其中两个上面垫了垫子。亭中放着一个茶炉一个茶壶还有几个茶杯,清一色的青瓷,煞是好看。
洛迟引了她上前去,直接在其中一个垫了垫子的石椅上坐了下来,才道:“春日寒,直接坐在石椅上容易染病。”芷蘅坐了另一个石椅。垫子柔软,丝毫感觉不到石椅的坚硬和冰凉。
她闻着茶壶里逸出的香气,笑了笑:“这可是君山银针?可是好茶啊。”洛迟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惊讶:“你也识茶。”
“如何不识。洛三爷又小瞧了民女去。”
洛迟挥挥手:“既然只有我们两个人就不必再拘些虚礼了。直称名字罢。”说着又摇头晃脑地念起她的名字来,“芷蘅,芷蘅,究竟是芷还是蘅呢?”芷蘅不甘示弱,学着他的样子念起他的名字:“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可不是洛迟?”
“你果真有趣。我以往见过的伶人,见了我都是唯唯诺诺,唯有你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气度。”洛迟顿了顿,“你单独与我来这庭院,不怕污了名声?”
“沦落于优伶一行,本也没什么名声可言。”芷蘅欲取茶壶倒杯茶,却被洛迟拦下。
“可有手帕?”洛迟问。
芷蘅点头,从袖中抽出帕子。洛迟接过,裹了茶杯,方递给她,道:“小心烫。”
芷蘅皱了皱眉,接过:“洛三爷为何要对芷蘅这般好?”
洛迟笑着耸耸肩:“不知道。”
芷蘅细细饮着茶,却听洛迟说道:“我对你一见钟情了。你可愿嫁我?”芷蘅手一抖,茶水差点泼了出来。随即她放下茶杯,正色:“洛三爷可莫开这种玩笑,你与我才两面之缘罢了。”洛迟低头笑笑,随即抬起脸来:“你既知我是玩笑便罢了。连玩笑也不许么?”
芷蘅不答,摸出他送的扇子,递还给他:“不知洛三爷遗我折扇是何意?扇者,散也。好容易遇上个同洛三爷这般的人物,小女子可不希望这般便散了。”
洛迟眼睛一亮,将折扇又推回去:“扇者,手持之。既不愿散又去想它干甚?你留着罢。”
5
芷蘅回同庆班的时候已近夕阳西沉了。才回去,便看见芷荇匆匆步出,似是要去见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班主遣芷蘅去买些点心。出门时又看见芷荇满面喜色地进来。难得见到芷荇如此开心,芷蘅不由多注意了几分。
方到了门口,却见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她走上前去,笑道:“怎地又来了?莫非还是舍不得那折扇了?”那人转过头,眉头微皱,有种洛迟没有的冰冷。他开口,一字一顿,也不似洛迟那般放松随意:“我是洛逸。”
芷蘅一惊,忙见了一礼,道了一句:“二少爷安。”
洛逸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芷蘅松了一口气,忙小跑着去了宁心斋。看来这两日洛老爷子大寿的打赏钱下来了,还不少。毕竟宁心斋的点心可不便宜。
在宁心斋的门口又看到了洛逸。芷蘅暗啐了一声:“晦气。”却还是端正地上前准备见礼。一双手扶了她起来:“诶,同我见礼可太生分了。”是洛迟。芷蘅松口气:“你们兄弟俩也太像了,就是洛二爷总是冷冰冰的……”
“二哥吓到你了?”洛迟眨眨眼,“还是我好吧。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是罢?”芷蘅忍着笑回她:“是极是极。”说罢转身同掌柜的点了要的点心,听着洛迟在旁边喋喋不休:“这宁心斋的点心最好吃的便是杏花冻了,晶莹剔透,滑软细腻,酸酸甜甜,我请你吃如何?”
芷蘅提了包好的点心,随口答:“改天吧。我该回去了。”
洛迟微微颔首。芷蘅题了糕点朝店外去了,柜台上留下了一张帕子。半旧的帕子,绣的并非寻常的花草,而是铁画银钩的“蘅”字。
洛迟拾了来,悄悄塞在了袖中。
6
半个月后,芷蘅才知道芷荇要嫁入洛家一事。
她匆匆忙忙跑去找芷荇,问:“你真要嫁入洛家?”芷荇很开心地点头,完全不似芷蘅的焦急。
“嫁给谁?”芷蘅问。
“洛二爷。”芷荇转头看她,“蘅儿,你怎么这么急?不希望我嫁入洛家么?嫁入洛家还不好?”
芷蘅摇头:“师姐,你觉得,凭我们的身份,嫁入洛家会有什么后果?洛老爷子会不介怀?他介怀,各家都轻视你,你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芷荇笑得更开心:“只要洛二爷喜欢我就好了。”
芷蘅冷笑:“你同洛二爷才认识多久?他那样冷冰冰的人又会一见便瞧上我们这等戏子?”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了?”芷荇突然激动起来,“你不会也思慕二爷吧?”
芷蘅累累地摆手:“我不思慕他。你放心罢。嫁入洛家是你自己选择的,以后若过得不好,也不要来给我们哭。你明知道同庆班现在就你和师兄两个角儿……”
芷荇没再说话,只无比开心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领了一个小丫鬟进来,对她道:“二爷都给我配了丫鬟,又怎么不是把我放在心上?”
芷蘅摇摇头,对她无奈,出去了。
待芷荇不在的时候,芷蘅叫来了那个丫鬟。那个丫鬟叫青青。芷蘅问她:“你本不是个丫鬟吧?”她愣了愣,低下头:“嗯。”
芷蘅走到她面前:“你叫什么?告诉我,没事的。”
青青抬起脸来看她:“郁青青。”
“你可喜欢二爷?”
“不敢。”
“其实……青青,二爷爱的,是你吧。”芷蘅的声音幽幽的。
郁青青“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不敢。”
“郁青青,余菁菁。洛二爷从小的青梅竹马,你说是不是呢?只可惜是罪臣之女,不知道是怎么被留下来的……怪不得二爷要让你做师姐的丫鬟,随她入洛家。”芷蘅的声音依旧幽幽的。
郁青青早已是吓得不敢动。
芷蘅走过去扶起他,笑道:“怕什么。我不会同别人说这些的。我只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和二爷怎样我管不到,但是不要亏待师姐。师姐相当于你半个恩人,莫要负她。”
郁青青拭了泪,点头:“奴婢知道了。”
芷蘅坐回椅上,朝她道:“下去罢。”
7
五月十七日洛家二爷大婚。传闻洛老爷子听闻洛二爷要娶一个伶人,气得一病不起。
五月二十五日同庆班将于梨园戏馆开演新戏。众人都在揣测芷荇嫁入洛家后谁来唱旦角,一时戏票大卖。
五月二十五日当天,梨园戏馆人潮汹涌。洛迟坐在右边靠前的位置,等着台上开戏。
另一边,洛逸和芷荇坐在左边贵宾席上,洛逸时不时同芷荇身后的丫鬟说上一两句话。芷荇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却也没有阻止。
门帘一掀,出来一个人。那人一身正旦装束,眼若星子,轻轻一下便扫遍底下坐着的人。目光掠过洛迟时顿了顿,瞬间便收了回去。
台上芷蘅细不可察地笑了笑,然后水袖一甩,转了个身便开始唱。
“想今夜月白云开,无端地愁了心怀。郎君何日且归来?懒点脂粉色彩,闲登高楼亭台,等不到君高才,徒落得两鬓点染月色白。”
一折唱罢,喝彩声如潮。洛迟坐在下面笑着,对她举了举手里的杏花冻。芷蘅看到了,朝台下福了福身,退到了后台。
待她卸妆完毕,洛迟早就在外头等着她了。见她出来,洛迟将手上杏花冻朝她递了递:“快吃吧。”
她接过,也没讲虚礼,用调羹挑着,小口小口地吃起来。洛迟待她吃完,拿着帕子给她擦了擦唇角,道:“你刚刚唱得可真好。改日京城里又多了一个角儿。”
芷蘅只是笑了一笑,回答:“其实我本不想上的,奈何师姐她……罢了。既然都上台了,就要做到最好罢。”
静默良久,洛迟还是开了口:“蘅儿,同我去废宅坐坐吧。”
芷蘅也没问为什么,只应下:“好。”
8
到得废宅,海棠花已谢得差不多了。天气也暖了起来,石椅上的垫子却还是没有收。问了洛迟,他道是寒气入体终究是不好,宁愿热着点也不要冷着了。
洛迟这次也没有再烹茶。她随着他来过许多次废宅,他次次都会烹上茶,或是君山银针,或是太平猴魁,或是西湖龙井。这次他只是直入主题:“蘅儿,爷爷要我娶陈家二小姐。”
这还是洛迟第一次唤她“蘅儿”。芷蘅愣了愣。虽然这个消息,自己早就知道了,可是听到他亲口对她说,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洛迟继续说着:“我一点也不想娶她。我甚至都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模样……可爷爷说,二哥娶了伶人如此不争气,我……”
芷蘅突然笑了出来:“不就是娶了伶人罢。终归也就是伶人的地位太低的缘故罢。我知道的。你又怎知道陈小姐不是如花似玉绮年玉貌呢?你又如何知道她不是秀外慧中可以同你诗词唱和呢?或许她也正适合做一个贤妻良母,终归我比起她来,定是要失于轻浮了。”
洛迟没有说话。
“娶了陈家二小姐对你洛家对你洛迟都很有好处,不过是一个正妻的位置。更何况,若是幸运些,她便是你的有缘人。为何不娶?”芷蘅弯下身去摘了片海棠叶片,在指间慢慢地捻。
洛迟一直是站着的,此刻走上前来。她抬起头来看着洛迟,笑意盈盈,同初见一般的笑意。那时他在远处看着她一脸沉醉的笑,行走在海棠苑中,便遣了身边侍女去打发掉即将赴约而来的洛逸,自己站在一旁看了她许久,直到她回过神来。
此刻那张脸就在面前,他却只是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我想娶你。”芷蘅退开一步,低下头:“洛三爷这般便不划算了。如若洛三爷再娶一个低贱伶人,得罪了陈家不说,这万一气到了洛老爷子,又要被安上一个不孝罪名。洛三爷慎行罢。”
洛迟再近一步,一把搂住她:“我只要你。”
芷蘅退开他,再退一步:“洛三爷却是芷蘅要不起的。”
说罢,她朝洛迟福了福,道:“小女子告辞了。”随即便转身走出了亭子。
9
芷蘅不出意外地迷路了。废宅在城外,她一路走来都是一样的荒郊,看不到一个人影。天色越来越暗,芷蘅的手心渐渐出了冷汗。
如果天黑之前还不能回城的话,就得在城郊过夜了。万一有什么歹人野兽可怎生是好?芷蘅乱转着,城外的路似乎各处都是一样的,走不到尽头。
直到太阳彻底沉入地面以下,月亮已经升了上来。芷蘅被笼罩在了一片暗淡的月光中,只能隐约看到前面坑坑洼洼的地面。
后面忽然有人接近的声音,芷蘅吓了一跳,拔下头上尖利的银簪,在原地站定。
那人一路过来,一路小声喊着:“芷蘅,芷蘅。”
芷蘅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直接扑了过去。颜斐扶住她,轻声问:“怕了?”芷蘅脸上都是泪,点头。颜斐看着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只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别怕别怕,师兄在这里。”就像她小时候每次迷路后他找到她一样。
洛迟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神色甚暗,略有自责。如果不是他一时伤心乱了心神,也不会忘记芷蘅不识路,就不会让她一个人出废宅了。这倒好,害她受了这么一场惊吓。
洛迟扔下腰间的木牌,故意弄出了点动静,然后走回了废宅。他走后,颜斐过来看,却发现地上只有一个木牌,上面刻了一个“洛”字。洛家的木牌,可以在关城门以后从偏门进去。
颜斐皱皱眉,转身对芷蘅说:“这边有一块洛家的木牌,我们可以……”还没说完,就发现芷蘅好容易止住的泪又流了出来,她的面色倒是冷静,问他:“师兄,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是……伶人?”颜斐叹了口气:“都是命。”
用洛家木牌回到同庆班的时候,却又听到一个噩耗。班主死了。芷蘅突然便笑了:“真是祸不单行呐!”颜斐安慰她:“不要太伤心了……”芷蘅在班主的遗体旁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师妹芷薇突然进来,冷笑着看着她:“师姐,如果不是你,班主就不会死!”颜斐蓦地回首瞪她:“你说什么?”芷薇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如果不是师姐迷路,如果不是师兄你去寻她没有同班主说,班主就不会在半个时辰后发现你们两个都不见了,一口气没提上来,便去了!”
芷蘅已经站起来了,没有表情地朝她房里走去。芷薇挡在了她前面,一脸倔强的悲伤。芷蘅看着她,一字一顿:“我知道我是罪人,所以我现在就离开同庆班,可以了罢!”颜斐看了看她,道:“我同你一起走。”
芷薇终于急了:“师兄!”颜斐转头,一脸淡漠:“何事?”芷薇咬着唇,最终还是说:“师姐,别走了。”芷蘅停住步子,回头看她。芷薇继续道:“同庆班没了师兄和师姐不行。以后……”
芷蘅只回了声:“好。”便回了她自己的房间。桌上还放着那个木牌,木牌估计是长久被那人带在身上,都有了那人身上的竹香。
罢了,终究是妄念。
芷蘅打发了芷薇将木牌还给洛家,便开始筹办班主的葬礼。颜斐接管同庆班,为新班主。葬礼办得差不多了,洛家又来了邀请,说是洛三爷的婚礼,邀请同庆班去唱一台戏。芷蘅并没有答应,只同颜斐说待丧礼完了便离了京城,去其他位置再争一席之地。
10
十年后的京城。
近日,大街小巷都传着一个消息,许多年前红遍京城的一个班子据说要来梨园戏馆演最后一出戏,上台的还是许多年前的角儿。梨园戏馆不免又是一场轰动。
洛三夫人来同洛三爷说,央着他带她去看一看。洛迟也便带着她去看了。一直到了戏馆中,洛三爷才随口问了一句:“今个儿演的什么戏?”
身后的小厮忙答道:“这可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戏班子里的角儿写的,叫什么《旧日京华》。”
正说着,台上旦已袅袅婷婷地出来了。
洛迟看着那旦熟悉的妆和熟悉的眼,声音不免有些颤抖:“你说的这个戏班,可是叫同庆班?”
那小厮不解,却是欢喜道:“是。三爷猜得真准。”
洛迟继续问:“那这角儿,叫甚么?”
“据说是叫芷蘅来着。”小厮回答。
手中茶盏一倾,盏中滚热的茶悉数泼上了他的袍子。小厮手忙脚乱地来帮他擦,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中一张虽然很旧却很干净的帕子,上面绣了一个铁画银钩的“蘅”字。
正听得台上旦唱道:“叹京中繁华,几处辗转不断牵挂。当年废院共饮茶,不晓天边染夕霞。遥想那日少年眉目入画,笑言情深不假,却终归水中月,镜中花。”
洛迟听着,两行泪便落了下来。旁边洛三夫人瞧着他,递给了他一张帕子。寻常的绣了兰花的帕子,很新,还有淡淡的香气。他没有接,却是静静地吩咐小厮:“上一碟宁心斋的杏花冻来。”洛三夫人有些担心地道:“这是冬日,爷,吃凉的寒心。”洛迟没有理会她,只坚持要吃杏花冻。小厮无法,只好急急跑出去买来。
台上旦还在继续唱:“他迎了如花新嫁,我整行装别离京华。再遇怕已两鬓花,纵是擦肩不识他,倒不如自此别天涯!”
一折唱罢,旦退到后台。待得洛迟缓过神来去寻的时候,已经寻不到。小厮捧上杏花冻,洛迟一把接过,一下子倒入口中,呛得满脸通红。洛三夫人帮他顺气,却瞧见他无声无息地流了满脸的泪。
洛迟辗转数日才找到同庆班,却被告知,八年前芷蘅便嫁了颜斐,《旧日京华》演完后一日,他们便留了书,离开了同庆班,不知去向。
尾声
洛迟坐在书案前,打开了他方才从书柜最顶上取来的檀木盒子。盒子不大,色泽优美,泛着一点淡淡的香气。盒盖上刻了一个“蘅”字,同旁边桌上那张旧帕子上绣的一模一样。
洛迟打开盒子,盒子里放了一沓小笺,上头几张的字娟秀又不乏风骨,实是好字。毕竟执笔之人,也是当日名满京城的同庆班才女啊。
最上面的那张小笺,写着:“谢三爷告知余菁菁身份。以后师姐入洛家,也望三爷多加照顾。蘅本凡人,没有师姐那般心性,自是不敢高攀而上。望洛三爷安。”
他一直翻着,翻到最后一张写着那种字体的小笺,称呼终于不是洛三爷,而变成了洛迟。左侧的留款,也只留了个清清淡淡的“蘅”。
而下面的厚厚一沓,不用看罢。都是他写给她的。
鸿雁尺素难寄,旧人千里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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