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块
黄有顺今天很高兴，一扫多天以来缠绕心头的烦闷，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了。他从仓库里奋力地搬出来一个大纸箱，小心翼翼地放到厂房前的空地上，然后直起腰，舒展了一下双臂，顺手拍了拍停在旁边的一辆电动车的座垫，发出砰砰的结实的闷响声。
中午的时候，印刷厂的崔老板把黄有顺叫到办公室，拍着他的肩膀哈哈笑了几声，声音中气十足又不失温和，然后说，小黄啊，这几个月委屈你啦。黄有顺连忙说，不委屈！不委屈！多谢老板照顾。
崔老板摆摆手，接着说，公司接了个单子，就是前天你送到市中心影院的T恤衫，今天他们又要了一批货，共计三百件，我打算让你再送一趟。
关于前天送货到市中心影院黄有顺当然知道，这可是个大单子。影院当天正在上映一部美国大片，听说还有本地知名影星的参与，当时整个影院门前人潮涌动，热闹得很。影院当天搞活动，委托他们印刷厂把电影海报印在T恤上，做更广泛的宣传活动。
那天黄有顺送过去几大箱T恤，带回来一万多块钱，崔老板很满意。他们厂最近一年来生意不好，好几个月都没发工资了，可愁坏了崔老板。
黄有顺年初才来厂里上班，主要负责送货，各种礼盒、广告纸、车贴等等都送货上门。之前生意还不痛不痒勉强维持经营，可最近几个月突然冷淡下来，好几天都没一个单子。
厂里十几个人走了大半，黄有顺也被拖欠了三个月的工资了，也有不做了的打算，奈何老家母亲打电话来说父亲田里干活，挑担子摔了一跤，伤到了腰，要住院治疗，急需用钱。
黄有顺今年二十三岁，外出打工也好几年了，平日里省吃俭用，每年赚个万把块寄回家补贴家用，供弟妹上学。但今年到现在，总共才存了两千块，上个礼拜送货时电动车又被交警没收了，崔老板让他赔偿，黄有顺说，我为厂里工作车子被缴了我为什么要赔？
崔老板说，电动车是公司的财产，是你骑出去的时候没的；再说没了电动车没法送货，你不躲着交警，被抓了你也有责任。黄有顺倔脾气上来了，说，我没有责任！
崔老板叹了口气说，要不这样，你自己掏钱买电动车，车子属于你，公司补贴你一半的钱？当然这补贴的钱还得先欠着。黄有顺说，可以！
现在黄有顺兜里只有几百块钱了，父亲住院要一万块，自己那里有钱寄回家？！如果不在这干了，三个月的工资拿不拿得到另说，但自己拖不起啊！没办法只好去求崔老板。
崔老板眉头紧蹙，露出一张苦瓜脸，捏着自己的鼻梁说，小黄啊，不是不给你，公司现在实在是没钱！你再忍耐几日，我们共同渡过这个难关，之后给你补偿！加工资！
黄有顺说，怎么渡过难关？一个生意都没有！
崔老板说，有啊！公司刚接了个单子，T恤衫印字，美国大片在市中心影院做宣传，下了几万块的订单呢！
前天黄有顺亲手从影院经理手上接过来一万多块，他知道这事确实是真的，只好说，好！
崔老板点了根烟，细细地吸了几口，才停下来眯着眼看着黄有顺，缓缓地说，我打算把这批货当作欠你的工资，你送过去，收了钱你自己留着，怎么样？
黄有顺听了心中一喜，心想这很好啊，等我拿了钱就不干了。脸上不动声色，开口问，这批货能收多少钱？
崔老板说，三百件，每件三十二块，共九千六百块；你工资每个月三千，三个月共计九千，六百块算是补贴你的车钱。
黄有顺说，车子一千七百多块呢！该补贴八百多才对。
崔老板说，一两百块就不要斤斤计较啦！我让出这单生意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现在公司资金这么困难，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啦。
黄有顺说，谢谢老板！
崔老板抽完了烟，掐灭了火，然后在抽屉里翻出来一本笔记簿，封面写着“工资发放登记簿”几个字，打开一页，让黄有顺在上面签字，黄有顺签了字，崔老板又说，你去仓库提那两箱货，晚上七点之前要送过去。
黄有顺搬出来第一箱，回头又搬出来第二箱，用绳子把两箱货都绑定在电动车的后座上，他绑的很仔细，用绳子捆扎实了。
新买的电动车是锂电池的，被交警收缴的那辆是蓄电池的，那种配置的电动车已经不能上路了，交警抓到一辆收缴一辆！不过锂电池的电动车确实更好，轻便快捷耐用！黄有顺很喜欢自己买的这辆车。
从厂里到市中心影院一般大概要四十分钟左右，黄有顺五点半就出发了。郊区骑了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市区，车流渐渐多了起来，黄有顺不敢在马路上骑，因为最近听说又有新的规定，电动车不可以走机动车道！否则抓到罚款五十元。
黄有顺骑在人行道上，后座两大箱货看起来很笨重。有些窄的地方或者被其他电动车、自行车占了的路面，要很小心才能过去。
就这样小心翼翼磕磕绊绊走了十来分钟，终于到了一处十字路口，人行道宽敞了些，但黄有顺却遇到一件更为难的事情：前方有交警查违章车，这里的违章指的就是非机动车在机动车道行驶的行为！
黄有顺上次车子被扣是因为车子不达标，虽然这次他知道自己车子没问题，自己又是骑在人行道上，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心突突跳。
黄有顺强自镇定，缓缓朝交警骑去……有时候真是如此，你怕什么来什么！当时交警抓到违章的人就一个，三个交警中的一人正在给他开罚单，其他两个警察空闲下来的双眼正四处看，一眼就注意到了黄有顺，走上前来喝道！你怎么回事？拉这么多东西，过来！
黄有顺很懊恼，不过嘴上问，我没违章啊，多拉点东西就违法啦？
傍边上来一个便衣，不容黄有顺把车子停稳，把车上的钥匙拔了下来。
黄有顺急了，喊道，我没有违章！
交警说，你超重载物，危害到他人的安全，你如果拒不接受处罚，我们将加罚一条：不听从交警指挥！
黄有顺见交警义正言辞，四周闲人也围了上来看热闹，开始害怕起来，结巴着说，罚多少钱？
交警边开罚单边说，五十元！还有，你要把一只箱子放下来，一次只能拉一箱！
黄有顺听说只能拉一箱，哭腔就出来了，我要赶时间，你让我过去吧，
不行！交通安全无小事！交警说完，递过来罚单让黄有顺签字。黄有顺还想争辩求情，另一个交警不耐烦了，挥手示意那个便衣如果黄有顺再抗拒，就把两箱货都扣留了。
黄有顺立刻闭了嘴，签完字就去解车上的货，放下来一箱，拜托交警帮他看着，交警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再往前骑，人行道又变得很窄，路旁的树枝根须，还有公路建设，路边的工地临时围的墙，让有些人行道连行人都不能通过，更不要说过电动车辆了。黄有顺只好大胆骑到马路上，心想我也没办法，没路走了，你们抓我我也有理说。
六点半，黄有顺到达了市中心影院，心想好在自己提前出发，要不然肯定迟了。来不及心里后怕，赶紧搬着箱子进了影院里面，找到了上次跟他接洽的李经理。
李经理听黄有顺说只送来一箱，还有一箱在路上，要回头再送过来，脸色就有点不悦了，说，等下马上七点了，耽误了事你们自己负责。黄有顺忙说不会不会，就急匆匆出了影院去拉交警拦下来的那一箱。
一路风驰电掣，黄有顺一边警惕看路边有没交警，一边飞快地在机动车道骑行，不消十分钟就到了之前交警所在的地方，他放慢了速度，回到了人行道。远远的黄有顺开始还很小心观察有没有交警注意到自己，但很快他就发现，之前的那伙交警已经离开了，一个人他也没看到。
黄有顺心中一沉，暗叫不好，不知道自己的一箱货还在不在？快速来到事发地，双眼扫视四周，哪里还有什么纸箱！空荡荡的一片空地。
黄有顺脑袋有些发懵，看东西也有些模糊起来，双脚也感觉有些无力。他勉强停稳了车子，跑到一个遛狗的中年男人面前，问，你好，我问一下，半个小时前我在这里被交警拦下，留下来一个大纸箱，你有看到哪里去了吗？
中年男人当时正在旁边，也看到了黄有顺发生的事情，就说，小伙子，你早点来啊！交警队好像来了个领导，不知道是让他们收队还是让他们去其他地方啦，我也没听清，把你的东西也带走了，不过你别担心，你明天去交警队，他们会还给你的。
黄有顺听了着急起来，喃喃地说，不行啊，我现在就要用，明天去拿就来不及啦！
交警队在哪里？黄有顺想现在去交警队取，或许还来得及，就开口再问中年人。
中年人叹了口气，说，有点远啊，你骑电动车估计也要半个小时。
黄有顺听完神情黯然下来，他知道这次算是没办法了，丢了一半的货，自己的损失事小，影院那边不知能不能交差？
也不敢浪费时间在这里琢磨，还要回影院去跟李经理说清楚，跟他道个歉说说好话吧，黄有顺强打精神，回头又急匆匆往影院赶。
远远的，黄有顺看见影院门口聚集了好多人，大声嚷嚷着什么？开始他还以为观影的人太多，要在大门口排队呢，等自己离得近了，才断断续续听到有人喊：
垃圾大片，竟敢侮辱我中华传统！
滚出中国！
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黄有顺不太明白他们喊话的意思，也没心思仔细去分辨，停了电动车就往影院里面挤去。费了好大功夫，又跟门口保安解释了自己来意，才进了里面。
影院里面跟外面大不同，有几个人安静地坐着或站着，李经理也在前台一脸愁容的表情。
黄有顺嗯哼咳嗽了一声，走到李经理的面前，李经理听到声响才注意到他，说，你的货呢？黄有顺哭丧着脸，说，在路上耽搁了，明天送过来行不行？
李经理一听乐了，说，你还是别送啦，这边这箱你也搬走吧，用不上了。说完，指了指傍边的纸箱。
黄有顺问，怎么。。。怎么就用不上了？
李经理说，现在网上、新闻都在抵制这电影呢，排片取消啦，活动也叫停了，你没看到外面的抗议吗？
黄有顺不太明白李经理说话的意思，只好喃喃地又问，T恤都用不上啦？
李经理有些不耐烦了，声音也大了起来，不要了！不要了！你搬回去！
黄有顺说，那这钱怎么算？
李经理彻底怒了，你说怎么算？你们毁约在前，我们现在退货，一分钱也不能给你算。
黄有顺这一刻终于绝望，自己一分钱也拿不到啦！他突然一把扯住李经理的胳膊，哽咽着叫道，你不能这样！我急需用钱，你就付给我吧，一箱送过来了啊，我只要一半的钱，四千块……三千块行不行？
李经理胳膊被黄有顺一扯，也吓了一跳，一边挣脱着，一边大叫，保安！保安！
黄有顺被几个保安架出了影院，纸箱也被抬了出来扔到了他的面前。黄有顺呆呆地坐在墙边，耳边传来门前抗议人群激昂的抗议声，响亮的口号他已无心去欣赏；眼睛模糊一片，这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已亮起，他的眼光穿过泪水，看到的夜景更加灿烂了，他还是无心欣赏，满脑子都只有一个数字：一万块！
把货拉回厂里去，崔老板如果知道发生了这种情况会理解的，只要我跟他好好解释清楚，黄有顺安慰自己。他在墙边坐了半个小时，抗议的人群也渐渐散了，慢慢地周围也安静了下来，黄有顺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弯腰用力抱起纸箱，打算回厂里去。
影院门前小广场的灯今天好像没有打开，只有几盏路灯斜过来的光线照着，黄有顺深一脚浅一脚走下台阶，来到自己停电动车的地方。有句话叫“祸不单行”，今天黄有顺算是遇上了，他停在这里的车子不见了踪影！
黄有顺找了一圈，自己那辆刚买不久的崭新的电动车找不到了！
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凉和愤怒，对着天空大叫起来：啊！！啊！！！哪个龟儿子偷了我的车子！你给我出来！还给我！还给我！呜呜呜……原本还通红的眼睛泪水再次流出，他也不去擦，只是站在那里，颤抖着身子。
黄有顺拿出手机，拨通了崔老板的电话。崔老板电话里听了黄有顺的叙述，叹息着说，小黄啊，不是我说你，这么一件小事，你都办不好，我真的要怀疑你的办事能力了，我感觉我们公司啊。。。有点不适合你。
崔老板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吸了口烟，手机听筒传来他呼呼的声音，然后他接着说，关于你说的退货，我恐怕是无能为力啊，你知道的，我们生意人，在商言商，最注重这个契约关系，你在工资单上签了字，我们就已完成了这个协议，货是不可能再退滴，那就是你的工资，你要怎么处理是你的事了。
黄有顺挂断了电话，他打这个电话也只是抱着一丝侥幸，现在看来完全没戏了，崔老板说的话无懈可击，他已哑口无言，回去耍泼恐怕也无济于事。
时间到了晚上八点多，初夏的夜晚天气还有些凉，黄有顺之前来往奔波，出了一身汗，现在才感觉夜风吹来阵阵冷意，他脱下自己的T恤，打开纸箱，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印有炫酷英文字的T恤衫穿上，感觉还有些冷，就又穿了一件。
此时的街道上仍旧车水马龙，黄有顺丢失了电动车，带着一个大箱子不知道怎么回家。他突然觉得很累，也不想走路，也不想搬箱子，只想现在就躺下来，闭上眼睛睡一觉，希望等明天醒来时，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他趴在纸箱上，真的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他被冻醒了，凌晨两点多，街上已没有了什么人，偶尔还有几辆车开过，沙沙的风吹着树叶。黄有顺又从箱子里拿出来几件T恤穿上，身体暖了，却没有了一点睡意，他瞪着眼数星星、数路灯、数驶过的车辆、数高楼上亮着的广告牌。
数得累了就借着路灯看T恤上的图案，英文字他不认识，只会读那单独的ABCD，心里想着这T恤质量还行，图案也很时髦，说不定拿去卖能卖个好价钱，赚回那一万块。
想到这里，黄有顺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换了个姿势，趴在纸箱上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街道也热闹了起来，黄有顺快速跑到不远处的公共厕所，洗了把脸，把自己弄得精神起来，因为他要在广场边卖T恤！
回到昨晚自己待过的一处带三角墙的避风处，黄有顺吆喝起来：厂家直销T恤衫，三十元一件！刚吆喝完一句，一辆大巴车停在面前的马路边，下来一群人，带着相机喇叭条幅。下来的人也注意到了黄有顺，因为黄有顺的穿着很特别，白色T恤上印着一个炫酷的图案，还配有几个炫酷的英文字。
人群纷纷拿出手机相机一阵猛拍，还有几个男的不由分说，走上来就扯黄有顺身边的纸箱，从里面翻出大量的T恤衫，嘴里还嚷嚷着：卖国贼，走狗还在给电影做宣传，搬走！搬走！
黄有顺起先有些惊愕，后又见有人搬他的东西，马上趴在箱子上叫道，你们干什么？干什么？这是我的东西！
搬的就是你的东西！一个女子边拍照边喊话，曝光他！人肉他！看他是什么败类。
推推搡搡，黄有顺还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箱子已经被几个男的抢过去了。黄有顺愤怒了，大声喊，草泥马的！你们才是败类，凭什么抢我的东西，我要报警。
几个男的夹住黄有顺的胳膊，让他没法动弹，女子呸了一句，中国就是因为有你这种卖国贼才会受外国的欺负和侮辱！
黄有顺悲愤交加，管你什么事？放开我！放开我！
女子听到黄有顺的辱骂并不生气，转头对准一个摄像机说道，看到没有？这就是他们的底气，这种素质的人该不该被批判？我们国家已经不再是东亚病夫，现在强大了，不再向强权低头，要向侮辱说不！
女子的话说得铿锵有力，身后的人鼓起掌来，大声地叫，好！好！
女子还在情绪激动地讲着什么，黄有顺没有心思听，他只是觉得茫然起来，感觉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也不再挣扎，眼睛四顾着，看周围一张张脸，有的微笑、有的大叫；有的悲愤、有的沉痛……更远处好多人也停下了脚步，拿着手机往这边拍。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终于散了，几个男的放开了黄有顺，跟着队伍上了小广场，不久影院那边传来他们抗议的口号声。
黄有顺掏出手机来，想起要打电话报警，但却发现手机已经关机，没电了。他突然呵呵笑出声来，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特别想笑，他每笑一声就感觉轻松一分。
此时，马路对面走过来一个男的，径直走到黄有顺的面前，递过来一张名片，说，我是大尚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老总，我姓马，想跟你谈一笔合作。
黄有顺没有接名片，抬起头看着马总，缓缓道，什么合作？
录一档节目！马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微笑着说。
黄有顺问，为什么？
马总拿出手机，点开网页，把手机递过来给黄有顺看，说，你已经上了热搜，现在全国都知道你刚刚发生的事情了，你现在是名人！
黄有顺听不太懂，看了看马总手机上，正是一张自己穿着T恤衫的照片，旁边有大量的文字，具体写的什么他看不清楚
马总见黄有顺疑惑的表情，却不再解释，开口说，你只要跟我去录这档节目，价钱好商量。
黄有顺听说有钱，就说，多少钱？
马总说，你想要多少？
黄有顺咬了咬牙，说，一万！
马总说，好！
黄有顺又说，我现在就要，现金！
马总犹豫了下，又抬头看了看黄有顺，拉开随手拿着的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来一踏钱，数了数，然后递给黄有顺，说，一万块，你数数。
当天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黄有顺从一栋大厦的电梯下了楼，手伸进裤兜里，捏了捏里面对折放着的一万块钱，快步走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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