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剪刀之牵线

【林斋】

有一名高三学生跳楼了。

死状惨不忍睹,脑浆迸裂,与鲜血混搅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更加恶心的颜色。

我别回头,胃里翻滚着酸味,直涌上喉头。血液如灵蛇般向我脚下蜿蜒而至,我小心翼翼地退了几步,却被人撞得一个趔趄,跪坐在血泊中。

我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撞人的那个男生长得挺好看的,眉眼仿佛隆冬时节被白雪覆盖的枯黑枝桠,自带清寒气息。他只看着瘆人的尸体,仿佛丢了魂,脸色惨白,神情恍惚。他慢慢地跪了下去,手伸出来,却又畏惧似的收了回来,终于,他忍不住了,崩溃一般哭了出来。

歇斯底里,面目狰狞,真是再丑陋不过的哭相。

我默默地撑起身体,站了起来,校服裤子湿漉漉的贴着皮肤,仿佛蛇吻一般的触感,我撸了撸手臂,决定回宿舍换衣服。

我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视线无意间扫过楼顶,身体猛地僵住,春日和煦的风拂过,我如坠冰窖。

我猛地冲向人群,以为要撞上人体障碍物,却一路畅通无阻。

这时,我终于看清楚了自杀学生的模样,黑色的中发长发半掩着脸,微挣着的眼下一点泪痣,与我平日在镜子里看到的人一模一样。

我瘫软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又一个“我”从顶楼一跃而下,摔在地上,支离破碎。

【陈辜】

林斋是我的新同桌。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根本没有注意过这个女生,阴郁如潮湿角落里的苔藓,看人时眼神惴惴,极不讨喜的模样。

她局促地向我笑了笑,神情有点不安,嗫嚅道:“你……你好,我叫林斋。”

我点了点头:“你好,陈辜。”

接着继续收拾我自己的东西,余光瞥到她松了一口气。

我有点奇怪,但并不在意。

接下来的几天,林斋不再试图和我搭话,但是很明显的,她的眉梢眼角一点点地渗透出自在来。

剥去了她木讷无趣的外衣,我逐渐发现她是个奇怪的人,比如日常对着窗户发呆。

日光洒在她的脸颊上,融了温暖的色调,看着挺舒服的,她的眼睛里细细碎碎的都是光。

婆娑的树影,从树叶间隙溢出的碎金,一团圆滚滚的小肥雀,我一直以为她看的是这些,直到我坐在她的座位上,沿着她视线的角度——看到了被蜘蛛网黏住翅膀的蝴蝶。

蝴蝶奋力挣扎,扑腾着翅膀,捕猎者缓慢地挪动着八只脚,以一种悠闲自得的姿态向网中央爬着——任谁都不会喜欢这一幕。

我厌恶地转头,恰好看见林斋站在我的座位旁,十分平静地看着我,目光中带着一丝了然,一丝嘲弄,仿佛猜到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林斋】

我是一只失去记忆的鬼魂。

这可真令鬼悲伤。

我半飘在陈辜的身后——哦,陈辜就是对着我尸体痛哭的男生,来参加我自己的葬礼。

一眼望过去,嚯,像一群排排站的乌鸦。

跪在遗像前的女人目光空洞,仿佛是一位努力而没有天赋的雕刻师手下的作品,空无灵魂,不带一丝生气。

我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说她刚死了女儿,丈夫又失踪了,克亲命。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围着奶酪的饿鼠,虎视眈眈,直待将她吞噬殆尽。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的黑白遗像。

心中涌动着很奇怪的感觉,我想抱抱她,却又恨不得避开她,似爱似恨。

我小心翼翼地飘过去,仿佛做了许多遍,我从她背后轻轻地抱住她,蹭着她的脸颊,温柔了语气:“妈妈,别难过,有我呢,你笑一笑。”

葬礼末了,等人都散尽,陈辜仍然固执地守在我的墓碑旁,天上云影掠过。我挪到他面前,半蹲着仰起头。

他逆着光,表情看不清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头晕目眩地做了一件大胆的事。

我直起腰,轻轻地,吻了他。

陈辜回到家后,第一时间打开了台灯,翻开了我妈妈给他的署名为林斋的日记本。

『有些时候,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我的人生,一眼望到头的灰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嗯……我真矫情啊。

陈辜面无表情,又翻了一页。

『今天,陈辜和我做了同桌,我试图和他搭话,但是他反应很冷漠。

我很开心。』

『今天,陈辜也用那种眼神看我了,我猜他接下来一定会要求老师换座位。

哈,这样也很好。

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陈辜摘下眼镜,眼睛无焦距地盯住空气中的一点。

他喃喃道:“所以,林斋,你是在报复谁?”

【陈辜】

我换了座位,和林斋。

我堵住了她看向窗外的视线,不想看她诧异的表情,我重新做起了那张怎么也做不进去的卷子。

半个小时过去后,我还是忍不住了。

我礼貌地问:“林斋,抱歉,是我堵住你视线了吗?”

此时的林斋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她弯弯的眉眼,温柔得像是蘸了蜜糖,眼下的泪痣因着白腻的皮肤的衬托,显得越发墨黑——夸张点来讲,她整个人都在放着光。

但是,我居然才知道林斋有泪痣。

林斋认真地看着我:“重新认识一下吧,陈辜,我叫林斋,双木成林,聊斋的斋。”

我敷衍地点点头:“你好,陈辜。”

林斋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饭盒,一脸镇定地推给我,其实已经面红耳赤,连直视我都做不到。

“我做的甜点。”很轻很小的声音,仿佛幻觉一般。

我拒绝了。

林斋并没有因为我的拒绝而失落,她将目光投向窗外,声音里泄了笑意:“看,那有只胖乎乎的小麻雀。”

林斋似乎变了许多。

我有点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林斋摆弄着一颗多肉植物,她拿着喷壶,水雾喷洒,阳光折射,竟然蜿蜒出一条小小的彩虹。

她眼睛睁大,惊喜地转头看我,与我视线一撞,她拿着喷壶的手轻轻一抖,就洒到了桌面上。

我拿出了纸巾,递给她。

林斋接过纸巾的时候耳根都在泛红,眼神控制不住地躲躲闪闪。

我觉得林斋应该是喜欢我。

这很糟糕,因为我不喜欢她。

我虽然没有向班主任提出换座位的想法,但是却开始刻意地与林斋保持距离。

林斋的感觉很敏锐,这从她送我甜点的举动就能看出来,我嗜甜,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

所以,她看出来了我疏离的态度。

林斋很配合,我们虽然是同桌,但是一天所说的话还不如班里的一个普通同学。

一切如我所愿,所以说,我心里的憋闷感从何谈起。

直到一天,我看到林斋佝偻着背,肩膀塌下来,手里捧着多肉,眼睛不知道望着哪里。

我皱着眉头,敲了敲她的桌子,看她受到惊吓一般,身体猛地一抖,她看着我,眼中的刺尚未退去。

我比了比口型:“听课。”

林斋愣愣地盯着我看,她像是认出来了我,眼中浮现晶莹,她对着我笑了笑,笑容勉强,难看得要命。

我放轻了声音:“不想笑可以不用勉强自己。”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把多肉放在窗台上,手肘放在桌子上,她脸色变了变,又把手肘悬空。

“陈辜,你说,十年之后的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写了这样一张莫名其妙的纸条。

我没有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有回复她。

【林斋】

『我深陷沼泽,无助地望着头顶小小的天空,这时,陈辜出现了,他是我生命中的光。』

应该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才对。

我坐在课桌上,后仰着头看陈辜,陈辜合上日记本,他表情冷漠地看着窗外,残阳一点点地将云朵染成桃花色。他黑色的瞳仁映着晚霞,染血一般。

我侧过头,恰好与窗外快速下落的“我”对上了视线。

我:“……”

我深吸一口气,看了看陈辜,陈辜已经开始写卷子,整理错题集。他的气味仿佛干净的初雪,窗外的“我”平静到漠然,脸上满是死气。

对比鲜明。

虽然知道不断重复死亡过程的幻影只有我才够看到,但是陈辜每次看着窗外发呆,我心里都在发怵。

我一挪一挪地上了楼顶。

楼顶有我的影子慢慢聚拢,人像慢慢清晰,在一个“我”落地之前,另一个“我”已经重现我死亡那天的情形。

“我”神情平静地爬过护栏,双手抓着栏杆,一只脚悬空,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末了,眼神却坚定起来,抓着栏杆的手慢慢放松……

我开始相信陈辜说的,我的死亡是为报复某个人了。

报复……谁?

在高考之前自杀,我是得有自私?

突然,从心脏传来的细碎的如针扎般的刺痛感,一点点地增强,我疼得全身痉挛,如跃水上岸的鱼一般濒死地喘息。

在这铺天盖地的疼痛里,朦朦胧胧的记忆开始逐渐清晰,明白。

过去,现在就这样赤裸裸地展开,铺现在我面前。

【陈辜】

林斋的成绩一落千丈。

班主任叫了她去办公室,她走了两节课,一个半小时。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第一次觉得数学课如此枯燥无味。

林斋进来的时候,背对着天光,神情模糊不清。

她很平静,看着窗台轻轻地,释然地笑了起来,让我莫名地不安。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看见了那盆已经枯萎的多肉植物,根系已经被泡烂,耷拉着,颓废着,代表生机的绿色,此时看起来很恶心。

“再见啦,同桌,我要换位置了。”林斋的声音很轻快。

我愣住了,看着她,她微微笑着,眼尾微红,让人看着难过。

话即将脱口,然后又咽了回去。

最后,我说:“我帮你搬桌子吧。”

林斋笑着点了点头,说谢谢,她指了指那盆植物,弯了眉眼:“把那盆多肉扔了吧。”

过于宽大的校服袖子随着她的动作滑下手腕,露出青紫色的痕迹,交错纠缠,在林斋冷白皮肤的映衬下,越发让人惊心。

林斋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澄澈,如水晶般干净剔透,容不下一点情绪,她把袖子拉回去,自己把桌子搬了起来。

不安纵容着我心底的怯懦,看着林斋渐远,我终是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举动。

“不换位置可以吗?”

这句即将脱口的话,什么都说明不了。

【林斋】

『我想,大概我喜欢陈辜的原因并不纯粹,我是把他当成了能把我拽出泥坑的绳子。

我的喜欢卑劣而恶心。』

陈辜考了一个很好的成绩,他报了心理学专业,这一点让我实在是意外。

我对陈辜还是知之甚少。

在毕业聚会上,一个同学谈起我,唏嘘不已:“你们听说了没有?林斋她妈杀了他爸,去警察局自首了,自首的原因居然是因为她毁了林斋的一生。”

“林斋的父亲一直都有家暴倾向。”

……

陈辜握着酒杯的手指拧得发白,关节突出,他沉默着,并没有外露什么情绪,但是我却觉得他难过极了。

我轻轻地抱住他,宛如抱着一团云朵,一触即碎。

“林斋她是个自私的人,不值得你为她难过的。”

“真的。”

我还是没有去看在监狱中的我的妈妈。

她劝我忍受父亲的毒打,她怯懦而无能,但是她还是爱我的。

即使这种爱是缚住我的脚,拖我一点一点沉下水底的水草。

即使这种爱我理解不了。

我一直害怕我会变成像我父亲,或者说我母亲的一样的人,但最后还是发现我身上有许多他们的特质。

就像那盆被我浇多水而死掉的多肉植物,我的未来也是看不见的。

十年之后的我,与现在的我不会有什么差别。

我在陈辜身边待了很多年,看着他从一个少年变成青年,看着他慢慢地,放下我。

在我第十个祭日那天,陈辜在暖风微醺的午后,画了一幅画。

画上的姑娘明媚如朝阳,眼中的碎光仿佛星河垂泄,眼下的一点泪痣灵气盎然,好看得不得了。

我怔着,晃了神。

如果我没有出生在那样的家庭,那今天的我一定是这样的。

青年的手指修长而有力,陈辜抚过画上姑娘的眉眼,声音温柔,带着春日的气息:“如果你没有自杀,那今天的你就是画上的模样。”

我没有反应过来。

突然,一股酸涩直涌鼻头,我泪流满面。

终于释然。

我回到了学校,在天台上的“我”即将松开手的时候,扑过去,想要拉住她。

我真的拉住了“我”。

“我”抬起头,满脸死气。

我心中再无恐惧,我用了力气,向她大声喊:“我不想死,我想要我自己活下去。”

死亡幻影化为点点光影,慢慢消散,同时消散的,还有我自己。

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停留于世间。

那是因为,我还是存有眷恋。

对这个一点也不温柔的世界。

【陈辜】

我喜欢你。

我站在林斋的墓前,心中千百念头闪过,最后停留的确是这一句。

雨后夹杂着水汽的微风拂过,仿佛是谁的吻,映在我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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