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杯清水,倾倒在污浊的大地上

我在宿舍看书的时候,旁边的柜子里突然爬出一只奄奄一息的猫。

那是个冬季的雨天,北风在湖面上久旋不散,宿舍永远门窗紧闭,从不开灯,像一块昏昏欲睡的腹地,挂满了散发着脚臭味和烟味的暖烘烘的气体。那只棕黄色的大猫没有任何预兆地从一旁的柜子里跌了出来。侧卧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半眯着眼,腹部抽搐般的鼓起又平息。

宿舍里只有三个人,水原只是斜过头扫了一眼猫,就继续打游戏了,似乎柜子里爬出一只斑马也与他无关。白骁倒是停下了手边的事,全然不看那只猫,一直盯着我。我走上前,蹲下身子看看这个凭空出现的怪家伙。白骁转身打开了灯。天花板上的白光一洒到猫的身上,我就明白,它快要死了。那是一只随处可见的杂色花斑猫,个头挺大肚子鼓的像怀了孕似的,但是只公猫。尽管我望着它,它却好像看不见我似的,眯着双眼,静静地侧卧在地上,像是慵懒的睡着了。但身上有血。

“什么情况?”我问白骁,“怎么会有只猫?”

“这是戴川他女友小k的猫,她把猫看得比他还重要。戴川说他之前和小k一起租房住的时候这只死猫整天晚上往他们床上跑,他想教训下猫小k都不让。现在小k回家了,把猫放在戴川这儿,你不在的时候,戴川一跟小k吵架就打这只猫,打了好多次,昨天看的心烦,就扔柜子里去了,一天没动静,还以为它死了,没想到还活着。”白骁喝了一口水。

我今天上午才从家里过来,的确一天都没感觉到宿舍里有猫的存在。“你打算怎么处理?这种事情也太……”我没有再说下去。我知道永远无法和一个正在推脱责任的人讲道理。

“不知道啊,好麻烦,要不等戴川回来再说吧,别人的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你是不知道这只猫有多烦人……”

“它马上就要死了。”我看到猫的眼睛里流进的光越来越少。

“还是等戴川回来处理吧?”

“如果它死了,我就去把它扔掉。死掉了放在宿舍也有气味,到时候就说是我扔掉的。”

白骁递给我一支烟“随你吧,不过何必呢?”

我点燃香烟,没有搭腔,他也没再说话,宿舍又变得像刚才一样寂静无声,只有水原的鼠标在嗒嗒作响。

烟雾在半空中升腾而起,我俩默不作声地望着猫,它的呼吸从急促变得艰难,我忍不住伸手帮它捋了捋身上的毛。它心脏的搏动穿过它的身体传到我的指尖,我触电似的松开手,转而又去抚摸它的牙齿。它微微闭合的下颚,似乎想要咬我,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

呼啸的风猛扣着门扉,有几片焦黄的树叶被淋得湿答答的卷到半空。往日的白云像是水面上漂浮的肥皂泡般被冲刷殆尽。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是个混蛋!我在干什么啊,我竟然在这里等待它的死亡。

“对了,你别跟别人说起这件事啊,毕竟一个宿舍的,让别人知道了也不好。”白骁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说。

我望着侧躺在地板上的猫没有回答。它往日一定在漆黑的夜晚里迸射出暗绿光芒的眼睛,像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那眼睛里已经没有了魂魄,它由于留恋生命而作出的最后一丝带着怒火的挣扎已经离它远去,它度过了最难熬的时期,现在它的身躯里不再装载着火焰,而是成了一具安详的皮囊,无可奈何的接受着死神将它温柔地抱起。都过去了,它现在唯一所需要的只是一场足够洗礼它伤痕累累的肉体的葬礼。

“它死了。”我说。“我要去把它扔掉,你去吗?”

“算了,我没有伞,外面好像在下雨呢。你不要伞吗?”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银色的手表,快到傍晚了。“对了,别扔垃圾桶里啊,被人看到了不好……”

可我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

突然走到室外,让我不停地打哆嗦,我把猫贴在胸前,不想让它被风吹凉。这回换我的心跳传递到它的身体里了,可它毫无反应。这时候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抱起一只没有心跳的动物。

穿过宿舍楼下的篮球场,是一排爬着铁锈的栏杆。栏杆外有一条阴沉沉的河流,河流和栏杆之间是一个泥泞的斜坡,松软的泥土被雨滴打得狼狈不堪。我张望了一会儿,把猫夹在腋下,用一只手翻过栏杆,跳到另一侧的时候脚下一滑,差一点摔倒。

我茫然地四下张望,不知道将猫放在哪里。它在我怀里睡得很沉,还留有它生命里最后的温度。但它看起来脏兮兮的,毛发间夹杂着一些脏东西和血迹。我不想把它埋进土里,让它被虫子慢慢吃干净。放在河里吧。

风阴沉得像巫婆的眼神,推着河水挪动,银灰色的河水看起来像一块坚硬的铅板,冷得让人窒息。但毕竟是水,我希望猫能在水里把自己洗干净,不再带着那些肮脏的手印和疼痛。

“愿你漂回到猫的故乡,这里不是你的家园。”我对猫说。然后把它放在河里去了。河水宽容地抱紧了猫,甚至连一朵浪花也没能激起,就像一杯清水,倒在了污浊的大地上,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我静默地站了一分钟,在雨中不停地打着寒颤,头顶偶尔飞过一只寒鸦,叫声闷得像被关在了柜子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大概十年之前,我丢失了我的狗,我不知道它是否还活着。每次在路边看到脏兮兮的白色流浪狗,我都会多看几眼,看看是不是它,到后来只怕它出现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了吧。我不敢去想象它离开我之后的生活,因为想象出来的痛苦永远只是一种假象,我不想让它切切实实承受过的痛苦成为我的一种虚妄飘渺的慰藉。不过你知道的,不论怎样,我都希望它在死亡的时候,能像那只猫一样,在水里被洗得干干净净,漂到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1

在踏进会诊室的那一刻,李暖暖才发现自己刚才盲选的乔医师原来是乔格——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想面对的人。

就在她心生退意准备仓皇逃走时,一直在埋头写东西的乔格却忽然抬头。在看清来人样貌之后,他也是一怔。

退路已断,李暖暖不得不硬着头皮坐到了乔格对面。

“世界真是小啊。”乔格接过李暖暖的挂号单,笑眯眯地看着她。

“是啊,没想到能遇到你,”乔格的态度有些激怒了暖暖,“你不是立志要留在北京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乔格挠挠头,颇为尴尬地解释道:“我爸身体不太好,我想这几年离他近一点。”

乔格挠头的动作让李暖暖觉得有些恍惚,这一刻她才终于将面前温文尔雅的这个人和记忆中青涩的少年联系起来。

“几个月了?”乔格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暖暖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五个月了。”

暖暖看着乔格给自己认真测血压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年少时梦寐以求的场景,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2

八年前的李暖暖是象牙塔里的男孩子心中公认的女神,那裙子下两条笔直纤长的腿不知惹得多少男孩子心神荡漾。可惜一向神经大条的暖暖并不自知,每日只顾着应付考试,不知伤了多少男生的心。

遇到乔格那天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暖暖走在路上时忽然听到背后一身惊呼,来不及反应便被骑着自行车的乔格撞进了路边的花丛。

暖暖还未看清来人,只觉身下一凉便被乔格公主抱了起来。

李暖暖想起自己正穿着超短裙,急忙一边喊着:“我没事放我下来。”

一边用手慌乱地拢裙子以防止自己的底裤被路人皆知——然而裙子太短,终是徒劳。

而此时慌张的乔格只顾着向暖暖重复“姑娘没事的,坚持一会儿就到医务室了”几个字,根本不听暖暖说了什么。

李暖暖挣扎一会儿发现保不住自己的底裤,为了防止更丢人,她只能两眼一闭装晕,仿佛不知道乔格正将她底裤上的小象大白于天下。

到了医务室,乔格给李暖暖处理完脚踝处一条细长的伤口后,才发现李暖暖通红的脸。

“同学,你是不是中暑了?”他甚至已经在医务室翻找冰袋。

李暖暖看着一脸单纯的乔格羞愤不已:“你要对我负责!”

二人的孽缘就此结下,成了当时颇为众人称道的一对。

李暖暖的爱情就这样鸡飞狗跳地开始,却没想到会那样悄无声息地结束。

毕业后,乔格立志要去北京读研究生。

他的梦想太大,这座南方小城装不下,李暖暖则选择留在本校。一开始,两个人互相尊重着各自的决定,约定毕业也不分开,然而那时的他们终究是太过天真。

异地恋引起的猜疑误会很快出现,无休止的吵架成了乔格和李暖暖唯一的沟通方式。

后来,最先坚持不住的是乔格。他在一次争吵之后,给暖暖发来一条信息:“我和你距离1478.1公里,爱情的腿太短,它跑不了那么远。”

李暖暖看着缓缓黯淡的手机屏幕,分明听到了爱情支离破碎的声音,她终于在漆黑的宿舍里哭出声来。

几年前,我曾经因为手头拮据而去做电视台的节目组观众,主要是坐在各类访谈节目和综艺节目的舞台下,偶尔出现在电视屏幕里,适时地露出一些表情烘托节目效果。

如你所知,电视上最后播出的成品都是在无数次NG之后七拼八凑地剪辑出来的视频。那些让电视机前的你捧腹大笑的梗,是从数十次的重复录制中挑选出来的现场所有人气氛表情最到位的一段。彼时的我作为台下的“观众”当然要从录制开始一直卖力地表演到录制结束,每次都要为听到耳朵长茧的笑话做出捧腹大笑的样子,其实还是有些难度的。

自那以后,我便改掉了追星和看综艺的习惯,因为想到那些台上幽默诙谐的人都只是在编导的指挥下一次又一次地背着稿子,我就有些作呕。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那段时间,深圳卫视正好有一档情感类寻人节目招聘现场观众,我毫不犹豫地接了活。所谓寻人类节目,就是把你最想见到的人带到屏幕前相认,从而揭开一则故事或者了却寻人者的一桩心愿。坐在台下的那一刻,我以为又是一场枯燥无味的表演,却没想到真实得震撼人心。

主人公是一名八十岁的老人,出场时腰杆挺直红光满面,说话字正腔圆中气十足,我暗暗在心里赞叹他的身体,同时记下了他的名字:颜世伟。

做场下观众有些时日之后,我发觉一般出现在寻人节目上的老人都是满目悲伤脊背佝偻的模样,他们大多为寻找自己不孝的子女而来,哭诉自己被亲人抛弃的经历,希望通过节目组得到一个和子女沟通的机会,从而改变自己无人赡养的老年生活——当然,其中有许多人只是节目组请来的演员,演一期节目一百五十元。

所以当颜老在现场用英语的梗开玩笑时,我是十分好奇的。这样一个身体康健精神富足甚至可以说学识渊博的老人,断然不可能是为了区区几百元来节目组演戏的人,那么他是为了寻找谁呢?

答案很快随着他和主持人的对话揭晓。颜老早年移居美国圣地亚哥,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初中朋友刘元江。

老人的中学时代开始于1950年,正是抗美援朝战争爆发的年代,他们当时就读的中学正好就在比邻朝鲜的长白山脚下。每日在学校里听到的声音里,除了朗朗的读书声就是凄厉的炮火声和机枪扫射声,在上课中间时常需要跑去防空洞里躲避。后来战争范围进一步扩大,同学们不得已迁到了蚂蚁河——深山里的一个小小的村庄。

那段时间,颜世伟得了大骨节病。由于当时艰苦的生活环境,他们每天只能在零下三十度的冰窟窿里洗漱,冰水刺激使颜世伟的疼痛更加严重,他的手掌够不着脖子,因此每天都由刘元江帮他洗漱。

“只是一个帮你洗漱的同学,值得你这样去找吗?”主持人问出了所有人心底的问题。

颜老这才颇为感慨地回忆道,自己的母亲在他七岁时去世,在军队的父亲没有办法照顾他,把八岁的他托付给了他的叔叔。

“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父母为我洗漱的片段,”他坐在台上这么说,“所以刘元江能为我洗脖子,让我心心念念了一辈子。”

那一刻,我分明透过这个儒雅健朗的老人看到了当年那个脆弱的小男孩。

在那个对于颜世伟来说冰冷黑暗的年代里,刘元江给予的这一份温暖显得分外珍贵,也因此,颜老和刘元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后来,1951年的春天,颜世伟去了大连。1955年,他得了肺结核。即使在医疗技术发达的今天,那也是一种极其难治愈的病,更别说当时孤身一人没有经济来源的颜世伟。当时,他的父亲的部队是供给制,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为颜世伟治病。这种绝望的情况下,颜世伟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要死了。

此时,毕业后刚刚工作一年的刘元江,月薪二十三元的刘元江,为颜世伟寄了四十万元过来。

“当时他还养着家里六口人。”颜老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接着说:“我们那个年代,家里人供一个人读大学,就全指着那个人养活家里。所以他给我寄来的这些钱,分量实在是太重了。”

重到他铭记了半个多世纪。

可是后来,颜世伟毕业分配工作之后,他给刘元江寄去的第一封信被退回了。在那个没有电话没有网络的年代,两个人至此便断了联系。

六十二年八个月零二十六天。

在这么长的日子里,颜世伟一直在持之以恒地寻找着刘元江。

1999年,颜世伟去了美国,和女儿一起创办了电子公司。隔着大洋,寻找刘元江越发的困难。

颜老七十岁的时候,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他说:“我儿女都已经独立,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业和家庭,我这一生最后的心愿就是找到刘元江。”

所以他特地飞回中国,从临江中学开始找起。他去找到现在的学校主任,翻出了陈年的同学录,一个个地联系登记在上面的老同学,电话联系甚至登门拜访,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刘元江去了哪里。

他又想起刘元江后来在长春地质测绘学校读过书,就去旧校址寻找,却被告知学校迁去了武汉,武汉的测绘学校又搬去了济南,变成了现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信息工程大学。学校这么搬来搬去,刘元江这个人便理所当然地没有了下落。

最后,颜世伟走投无路去了山西,找到了省测绘局,却依然没有找到刘元江这个名字。当时他还在山西日报上登了很大版面的寻人启事,结果还是杳无音信。

十年的寻找足以把颜老的方法和人脉全都用尽,走投无路之际,他找到了节目组。

听到这里,我蓦地回忆起自己读初中时,曾经想做山西日报的小记者,求父母订了几年的报纸。虽然小记者这个梦想最后不了了之,但自己要订的报纸,哭着也要看完。所以那几年,我在饭后闲暇时的读物都是山西日报。颜老的广告当时登了半个版面,老人寻找自己的初中同学,这一事件在寻人启事的版面上十分新鲜,我不由地多看了几眼,也就记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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