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村人物志:傻桃子的爱情
二十八岁的傻桃子非要给六十好几的姚老汉当老婆,消息传开,小村的人惊了,笑了,热闹起来了。
在和往常一样拔草的时候,男男女女便一堆一堆地,指指点点,时而有放肆的笑声窜出,搅得空气弥散一股暧昧的味道。
“丢了先人哩,丢死祖宗哩。”
桃子家大门紧闭,一家人耷拉着脑袋,脸锈成青铜模样,除了偶尔的叹息,空气憋闷得人几乎无法喘息。
“奶奶的,烂了地里也不能让猪拱,丢死人哩!”
桃子爹忘了自己爹的身份,骂出一句粗话。
没人应声,桃子爹骂完也没了下文。
“随她去……在家也……嗐……”许久,许久,有人说了句,又总觉说不出口,便恼恼地拍了自己大腿。
“不管了,就这……!”长久的沉默后,桃子爹撂下一句,便倒背着手走出屋。
“就这……丢死先人哩……嗐……”一家人散开,各忙各的活去。
1.姚老汉
姚老汉个头不高,背微驼,满顶秋后衰草,瘦脸刀条,额头皱纹沟壑纵横,单看相貌,怎么估计也得七十大几,知情的人说没那么老,也就六十多,至于多多少并无人关心,就像无人关心他的名字而统称姚老汉一样。
姚老汉是有过老婆的。不光有老婆,他老婆还曾给他生养了一儿一女,可惜女儿早夭,老婆耐不住穷,不声不响地跟外地男人跑得无影迹。姚老汉也找过几回,每次回来灰头土脸,人一开口便摇头,把抽烟当呼吸。
后来再也不找了,有人劝他找找,他摆手,“不找了,找回来也是个跑,她有手有脚的人……”
劝者摇头,叹息,恨铁不成钢。
姚老汉低声嘟囔着,也算给热心者解释:“心不在这儿了,还找啥?由她吧。”
姚老汉把所有的心思扑在唯一的儿子身上,口省牙挪地满足儿子的愿望,可就在儿子十五岁生日那天,儿子和他大吵一架,扔一句狠话后跑成一溜烟,自那以后音信皆无。
家里只空下姚老汉一人,能发出声音的,除了一只狗,几只鸡,就是半夜里撒欢的老鼠了。
有时夜半醒来,白咧咧的月亮格外大,又格外凉,透过窗棂,照在姚老汉脏兮兮的床上。他会想老婆,想早夭的女儿,想十五岁跑成一溜烟的儿子,恍惚觉得这一切都是梦,他一时分不清真假,就像石头片子抛进水塘,波纹散去后复归平静,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人人都觉他可怜,刻薄人便说他倒霉鬼缠身。可白日里一块干活,除了沉闷,姚老汉并无异常,这倒让同情失去了着落,满腹同情的善良者便生不少遗憾。
“苦啊,一个人。”同情者感慨,安慰。
“苦。”姚老汉一声叹,幽幽地补一句,“苦也得熬,总得活……”
这样的日子有盼头么?
大概总得有吧。
盼老婆突然回心转意么,还是盼有一天走到家门,看见儿子领着大大小小一家人等他开门?
说不清楚。
清楚的只是姚老汉天天和他们一样,出工,歇息,回家,日复一日。
2.傻桃子
真是白瞎了这个好名字,人人都这样想。
事实上这个名字也真没用多久,就连给她起名的爹娘后来也懒得叫她桃子,只是用“哎”或者“嗨”替代。至于别人,叫她就更加随性了,有人叫她“傻子”,有人叫她“憨子”,也有人叫她“缺心眼儿”,喜欢创新的人有时也叫她“桃五成”——在当地,凡是心眼不够头的都叫“五成”,正常的人才有十成心眼儿。
桃子也曾嫁过人,但不久便被退了货。全家人的脸像臭狗屎糊的泥墙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们气没处撒,便只能转过身来对着桃子施展各自威力。
嫁过人的桃子当时并没有什么动静,当时人们没多想。可退货两年后的桃子突然显了怀,七姑八姨的都觉得受了辱,关上大门围着傻桃子轮番轰炸,桃子惊恐地看着众人,不明白怎么得罪了众人。
“谁碰你了?”桃子满脸迷糊。
“谁碰你身子了?”桃子东张西望,依然不明白人们问的什么。
“谁脱你裤子了?”最后当爹的顾不得身份,直不隆咚地问桃子到底是谁弄大了她的肚子。
桃子终于知道人们问的是什么了,她扳着手指,认真地想着什么。
“不能让他们碰,傻货,谁也不能碰!”有人怒骂。
“我不让碰……我揍他们……他们光摸……我就愿意……”桃子辩解。
满屋子人气炸了胡子羞红了脸,跺着脚地骂祖宗。
桃子说不清楚,众人问不明白,最后只能撵猪似的送到了医院,把肚子里的东西掏了去。
桃子后来又一次怀孕,家里人气得甚至要找根绳子勒死她干净。可好歹也是一条命,没有谁真下得手去。
最后还是医院的医生给家里人出了主意,给桃子带上了节育环。
唉,除了这办法,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么?
3.姚老汉和桃子
傻桃子遇上姚老汉,其实是必然。
城区搞园林化,附近村里的闲散劳力便不分老少地招拢到园林里做工:整平,松土,浇水,施肥,拔草……几乎不需要技术的活儿,干一天便有一天的工资。
姚老汉来了,傻桃子也来了。
拔草时,工头分好片,人们自由组合,到最后只剩下傻桃子和姚老汉,没得挑选,两个人便成了一个小集体。
一边拔草,一边交流着三长五短,趣事闲闻,当然没有人愿意和傻桃子一组儿,至于姚老汉,人们怕沾上他的晦气。
两个人闷着头,半天不说一句话,把日头熬到天西,便也和众人一样起身,折回家去休息。
人们拔着草,间或歪头看看姚老汉和傻桃子,彼此递一个眼神,咧一咧嘴儿,迸出一句心照不宣的笑声,偶尔也有娘儿们裤腰嘴,说几句咸咸淡淡的骚话,给枯燥的活儿添些轻松气息。
傻桃子不会偷懒,只要蹲下身就不知道歇息,姚老汉看一眼傻桃儿,忍不住劝一声“歇歇,干不完的活儿”,言语里带几分可怜和悲凉。桃子便得了命令似的,一腚坐在空地上,四处张望着什么,呵呵地笑。
姚老汉一停工便嘴不离烟,近处远处是星点的人群,淡淡的青烟似乎把姚老汉与人们隔成了两个不通车的世界。
傻桃子愿意和姚老汉一块干活儿,不知怎的,她在别人面前的时候心总是蜷蜷着,缩缩的,但在姚老汉跟前,她的心完全是舒展开的。
在众人面前,傻桃子像一只老鼠,胆战心惊只知道躲和逃,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众人笑一顿,骂一顿。
但在姚老汉跟前,她的心一下子变成了羊羔羔,青草上乱窜,阳光和微风中撒欢。
她知道姚老汉不会欺负她——事实上,姚老汉也确实不会欺负她,每当众人羞辱桃子的时候,姚老汉远远地看着,像看一群老鹰在戏耍一只鸡,总会生出怪怪的情绪。
“唉,都不容易。”有时,姚老汉不平,轻轻地叹息。
于是在和傻桃子一起拔草的时候,便总有一种替众人补偿的情绪缠绕着姚老汉,两个人便时常夹几句在别人听来十分可笑的话语。
“牛大鸡大?”
“鸡大。”
“真是个傻桃子。”
傻桃子认真地摇头,“牛打不过鸡,鸡会飞。”
傻桃子爱闻姚老汉的烟味儿,有时候拔着草,她会凑到姚老汉身边,伸着头闻他身上的烟味儿。
姚老汉叹一口气,摇摇头,身子往另一边躲了去。
于是有一天,在姚老汉掏出烟的时候,傻桃子从自己身上摸出打火机,给姚老汉点着。
从那以后,每次吸烟,几乎都是傻桃子抢着点烟,似乎那是她最快乐的事儿。
4.结局
“我要跟你。”
“啥?”姚老汉一惊,像晴日里打了个焦雷。
“我要跟你过。”
姚老汉从那没敢上工。
傻桃子一家闷了几天后,终于没人再管她的事,任傻桃子卷起自己的铺卷儿,走出家门。
可姚老汉家大门紧闭,傻桃子一直等,把日头从天东等到天西。
这中间,也有人伸着头看,歪着头笑几句。
傻桃子把铺盖卷儿放在大门边的石头上,低下身子拔门边菜地里的草。
姚老汉躲了两天,心里硬一会儿软一会儿,最后,他折身向家门走去。
傻桃子远远地看到姚老汉,嘴咧开,想笑又想哭。姚老汉开了门,傻桃子抱起铺盖卷儿,跟在姚老汉身后,走进门去。
1
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当朝太后在入宫以前,是个土匪。
箭袖劲装虎皮裙,长眉星目白玉面,齐腰长发简单粗暴地拿个布条扎起,夏霜降就是十八个山头里最俊的猴,啊不土匪。
据说她下山抢姑娘的时候啊,根本不用带人上门勒索强迫,只要独身一人去,随便露个脸,满村的姑娘直接跟着回山寨,赶都赶不走。
所以小喽啰们特别喜欢他们老大下山,那就说明他们又有和漂亮姑娘接触的机会了。
可这次,夏霜降带回来个男人。
那人被夏霜降拖回来的时候,除了垂着头,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衣服什么看着还挺正常,以至有个别脑子缺弦的想,这难道是投怀送抱的新方式?
直到他们看到那人身后长长的血线,齐齐“嘶——”了一声。
“嘶个屁!”夏霜降怒道:“有没有眼力见儿?过来搭把手啊!”
一众人这才屁颠屁颠地上来帮忙。
有个小弟瞧见了那人的脸,登时“嗷”地叫了一声。
夏霜降不耐烦:“鬼叫什么?”
小弟吸溜着鼻血问:“老大你这是要玩霸道土匪强制爱吗?”
夏霜降强制性地把他打晕了。
把人拖回房里,简单粗暴地给人洗了伤口,糊上一层金疮药,最后拿绷带从头捆到脚,放在那里,整个就是一具新鲜出炉的木乃伊。
“成了!”绞了绷带扎紧,夏霜降抹了把汗,潇潇洒洒地丢开了剪刀。
动作很帅气,眼神很犀利,长发甩起的弧度都相当性感——要是那把剪刀没差点插到木乃伊身上就更完美了。
旁边小逗子看得心惊胆战,不放心道:“老大,这人都这样了,就这样能行吗?”
夏霜降顿了一下,然后自信道:“没问题!”
小逗子刚放下一半的心,就听自家老大又道:“不行也没法子,我就会这点,挂了只能说他命不好,阎王非得带他走,不关我的事儿。”
话毕,还抽了把纸扇出来摇了摇,三流哲学家式深沉道:“人不与天斗,他挂了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爷我还是当代神医圣手。”
小逗子被门槛绊了一下,给她跪了。
……老大是这种爱装逼的二逼,也真是苦了这帮倒霉孩子了……
还好,那个人大概真是阎王不肯收,被这样“疗伤”之后,居然三天就醒了过来。
但这位颜值堪比偶像剧男主的兄弟显然命不太好,睁眼的时候没有命中注定的天仙似的美人一席白裳,仙气飘飘地走过来用黄莺般的声音嘘寒问暖,只有一个颜值与他不相上下宛如俏公子的土匪头子操着方言惊呼一声:“哎妈呀!整成这熊样还能活?!大兄弟你不会是小强成精吧?”
秦晔难得有点蒙逼。
好在夏霜降也没指望他说啥,直接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点头或摇头就成。能听懂我说话吗?”
秦晔保留着小言男主最后的自尊,拒绝搭理她,坚持走偶像剧剧本,“你救了我?”
夏霜降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不是啊,我揍的你。”
秦晔:“???”
夏霜降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你傻(哔——)吗?问这种问题?我记得你的伤不在脑子吧?下句要不要问问这是不是阴间你挂没挂啊?”
小弟:“不一定诶老大,他可能伤之前脑子就不好使。”
夏霜降:“有道理!聪明!中午加鸡腿!”
秦晔:“……”
秦小同学好到炸裂的教养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一边默念“对方救了我我不能恩将仇报没必要和土匪一般见识”一边温文尔雅地道了一声“多谢”。
选择性忽略了某些屁话。
夏霜降摆摆手,示意不用谢。之后便不再多聊,落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就领着一帮小弟出去了。
秦晔一个人躺在床上,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方轻轻挑了挑眉。
他记得,至始至终,对方都没有问过一句“你是谁”。
2
过了一段时日,秦晔勉强能借着拐杖起身了。
但也真的只是“起身”而已,挪一下步都得费半天的劲。而且看那神情,只怕伤口疼得厉害。
若换了旁人,早就放弃了,可秦晔却出奇的有耐心,一天非挪足了一个时辰,才肯乖乖躺回去歇着。
夏霜降对此啧啧称奇:“热爱自虐啊!兄弟你是有啥特殊爱好吗?”
彼时秦晔正在训练,满头都是冷汗,许是因为牙咬的过紧,削瘦苍白的侧脸上显出一道浅浅的棱,使本就轮廓分明的脸庞线条更加凌厉,猛然看去,甚至有点令人心惊的味道。与睡着时略显无害的脆弱模样判若两人。
他没搭理夏霜降,继续往前挪。仿佛完全没放在心上。
但夏霜降何其了解他,自然清楚地知道,他不是不想怼,而是现在完全靠着一口气在硬撑,实在没力气怼回来。
估计只消他稍稍泄气,就会直接扑倒在地上。
讲话?呵呵,除非他有本事把脑电波直接转化成语音。
夏霜降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换了个姿势,继续看。
如果在捧盘瓜子,大概就跟在马戏团里看猴子走钢丝没什么两样。
其实这个态度非常之奇葩且不人道主义,但两个人都没作出任何改变,一个继续挪,一个继续看。
等到秦晔训练完,两位大爷会愉快地就刚刚看到的/听到的内容进行一下交流,概括来讲就是隐晦地文绉绉地问候十八辈祖宗的活动。
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比起曾经的腥风血雨,这样的生活对秦晔来说,近乎可以用“宁静”二字来形容。
但命运显然是个爱作妖的贱人,消停一天都不舒服,这几天的安详只是为了给他憋了个大招。
具体来说,就是整来了上千人马,全副武装地攻山来了。
夏霜降听了一下山下的喊话,“哟”了一声。
“好像是冲你来的诶!你抢了人家媳妇儿吗看把人家气的。”
秦晔看着身边慢悠悠咀嚼着桂花糕,笑得眉眼弯弯的某人,慢吞吞地回道:“冲着我没错,但为什么不是你抢了我,被人找上门了呢?”
夏霜降理所当然:“因为你被打残了啊!瞧瞧你这小白脸的面相,一看就知道是被捉奸在床了啊!”
秦晔:“就不能是情趣?”
话落,就见夏霜降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秦晔:“?”
“我勒个去你真是抖M?!早知道就不给你用清水擦了直接上酒精你会爱上我的吧……”
秦晔没搭理她,他往下看了看,突然道:“你打不过他们。”
夏霜降翻了个白眼:“我比你清楚好伐?”
秦晔:“所以?”
“你这个人真是受虐狂咋的?非得我说一会儿就把你丢出去然后这事儿就和我毛线关系没有了才行吗?”夏霜降很不耐烦地踹他一脚,准确无误地踢中了他未长好的伤口,疼得连秦晔都忍不住一颤。
“要是在外面老子早就不管你了,是死是活关我屁事儿!但我既然把你弄了回来,就得护到底,老子没死你就死不了!看你那颤颤巍巍的弱鸡样!还不如八十岁老头子麻利,赶紧回去歇着吧您嘞。”
秦晔难得没回怼,只是盯着她看。
夏霜降莫名其妙了片刻,问出那句经典名言:“你瞅啥?”
很可惜,秦晔不会东北方言,没法配合“瞅你咋地”。
他只是抽出发上的簪子,左右旋了几下,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卷,递给夏霜降。
夏霜降先是一愣,看清那是什么之后,手指无法抑制地一蜷。
秦晔好像没看到一般,自顾自地道:“信号弹,实在顶不住了就点着了扔出去,会有人来救你的。”
夏霜降沉默一瞬,眼神变了几变,再抬头,先前的放松姿态已然无存。
她看了他一会儿,竟然笑了起来,只是笑容有些发苦。
她问:“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杀我的?陛下。”
3
夏霜降和秦晔的第一次见面,大概要追溯到很多很多年前。
其实也不过一次巧合,流落民间的皇子和随师父来京城玩耍的江湖姑娘同时在桂花糕的摊前排队,皇子排在前,恰好买走了最后一份桂花糕,小姑娘很伤心,号啕大哭。
彼时还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小皇子看那小姑娘着实玉雪可爱,又哭的稀里哗啦,一时心软,就把自己这份给了她。
小姑娘抽抽噎噎地道了谢,问:“你叫什么名字?”
“秦晔。”
小小的夏霜降很认真地点头:“我记住了,我欠你一份桂花糕。”
我记住了,我欠你一份桂花糕。
一晃经年,当年的少年和姑娘长大了,一个登基称帝黄袍加身,一个接替师父,成了江湖百晓生。
说实话,夏霜降并不太喜欢这个身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她怕死,巴不得一辈子傻乎乎,命长,还开心,说不定还能抱上主角大腿一路尖叫带我装逼带我飞靠着主角光保佑轻松开挂走上人生巅峰。
然而她的梦想被老天爷冷漠地pass了。
理由:作为一个主角,绝对不能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否则字数凑不够。
所以夏霜降就在她师父和美貌师娘跑路了之后被赶鸭子上架了。
……这年头除了坑孩子和坑爹还流行坑徒弟吗……
别的暂且搁下不论,夏霜降和秦晔的第二次见面,就发生在这种身份天翻地覆的情况下。
秦晔下密旨召她进宫,要她查一件事。
他的亲生母亲是谁。
这个问题对夏霜降而言当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在贱兮兮悄咪咪地瞥了一眼秦晔的脸之后,夏霜降整个人都斯巴达了。
因为江湖百晓生的特殊性,她从小就被师父训练了某些特殊技能,比如只要她见过一面的人,无论过了多少年,只要没整容没毁容,她都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记起来。
然而这一次,她破天荒地有些自我怀疑。
看错了吧?
1
不久前,任诚接到一项特殊的工作:负责保护一位对集团比较重要的人物。
当时他刚从分公司调入集团总部,日常的工作繁重而复杂,对于一个毕业刚满一年的新人来说,这无疑是提高职场能力的绝佳机会,犹豫再三,他决定向上级领导表明态度,自己的确对贴身保镖这个工作没有太大的兴趣。
一个月后,董事长的儿子突然造访,和他畅谈心事,大致的内容就是觉得任诚的品格优秀,是这栋大楼里他唯一信得过的人。
其实任诚知道,他只是这栋大楼里最透明的小人物而已,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什么时候突然出现,都不会有人在意。
不久后,他从北京出发,来到南方,去到那个男孩身边。
任诚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与那个孩子见面的情景,他长着一双厌世眼,当时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前方的黑板,之后扭头看向窗外,手指插入后脑勺的黑发间,神思游移,直到发现对面窗户的玻璃上出现一抹淡淡的影子,他才转过头来。
任诚发现,他那张白皙的脸上有一道被利器划过的伤痕。
老师讲完最后一节课,宣布放学,并提醒各位同学注意安全。
任诚领着这个刚上高中的小孩,走过校园的林荫道,两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处在沉默不语的状态中。
任诚上车系好安全带,那小孩随着他上了车,坐在后座位上。
“你叫什么名字?”任诚问。
“林凉之。”后座的小孩回答他。
“今后我就跟着你了,咱俩以后就相互忍受着点吧。”
“嗯。”
林凉之,人如其名,是个很冷的人,很难有人能走进他的世界。
任诚来到这边已经三个月了,日常的工作主要还是接林凉之往返于学校间。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事。
任诚与林凉之很少有交流的机会,因为林凉之总喜欢把自己锁在卧室里。任诚在这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和这屋子里唯一的女人——保姆陈姨聊天,然而陈姨却因为屋子里装满密密麻麻的监控,老是小心翼翼的,交谈最多的内容就是向他强调不要去打探小少爷的过往。
这样的生活快要把任诚逼疯,后来,他为了消磨时间,闲下来的时候会去海边跑步。
刺眼的阳光,腥咸的海风,奇怪的人,陌生的一切。
任诚突然意识到了,在这三个月里,什么都没有改变,没有人监督他的工作成果,他开始有点消极怠工了。
这样的自己真的很没意思。
从海边晨跑回来,任诚冲了个凉水澡,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把车子从停车场开出来,在屋外等着林凉之。
他看着林凉之上车,看着他坐在车后座上吃早餐,看着他头也不抬地盯着手机,看着他慢慢咀嚼着嘴里的东西,他从这个孩子身上找不到一丝烟火气息。
下车后,任诚把他送进教室,回来时,他将视线定格在了后座位上,那里躺着林凉之上车时手里拿着的三明治,只咬了一口。
他拿起了那块三明治,闻了闻,表面还散发着蔬菜和鸡蛋的清香,他并不觉得这个东西有多难吃。
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对身边的一切总是这么难以下咽?
任诚拿着林凉之吃剩下的三明治,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教室的后窗。他就这么看着林凉之在课堂上发呆,后来,林凉之发现了他,任诚就当着他的面将三明治塞进自己的嘴里,并做出一副十分享受的表情,丝毫不在意林凉之逐渐皱起的眉头。
放学后,任诚按照往常打开后座位的车门,林凉之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他看见他绕过车的前方,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突然间,任诚心里冒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点沁人心脾。
任诚带着这种奇妙的感觉上车,不自觉地哼起了歌,沿着海岸线,迎着晚霞,期待着下一个晴朗的明天。
他开口问林凉之,“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
“我觉得晚上在海边烧烤是个不错的选择。”
“随便。”
“那我就当你答应我了。”
“嗯。”
任诚高兴地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号。
他很喜欢晚上两个人在海边聊天的感觉,也很期待林凉之能喜欢夜晚抓耳的海浪声。
那天晚上,林凉之问他喜不喜欢这里。
任诚回答说开始有点喜欢了。
林凉之冲他微笑,这是任诚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他告诉林凉之,好看的人在笑的时候会更加迷人。
“这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欢,但是我现在不想离开了。”林凉之说。
有一种东西开始在融化,融化需要时间。
任诚经过林凉之房间的次数很多,每次都能听见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自言自语,而且,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十分拖拉,上学基本上都需要任诚敲门催促。很多时候,他宁愿一个人在屋内自言自语半天,也不肯搭理任诚半句。
为此,他经常对林凉之发脾气,怒火一次比一次大,他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因为林凉之这个人的确有故意试探人底线的怪癖。
终于有一天,任诚在门外不停地催促他穿好衣服上学,林凉之却在屋内一言不发,任诚再次忍无可忍,对他说出了最狠的一句话。
“我警告你最后一遍,你爱出来就出来,不出来死在里面我也管不着!”
往往在任诚冷却心情的时候,一双长腿就会晃悠在车的前方,然后那张堪比天使的面孔会出现,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次也一样。
他很自觉地坐在任诚身边,告诉他今天要去干什么,回家后要做什么。
任诚对此十分无语:有些人就是能有轻而易举让人放下防备的天赋。
“我同学的猫生了四只幼崽,他给我发来照片,很可爱。”说着他把照片递给任诚看,然后意识到他在开车,便收回,接着又自言自语,“我要不要领养一只?”
“你考虑好了就行,养它就要对它负责任,不要把它当玩物。”
他思考了片刻,“还是不养了吧。”
“为什么?”
他有点伤感,“有些东西,我最终还是左右不了它的命运。”
任诚觉得与其任由他每天躲在屋子里对着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自言自语,还不如用这只猫来寄托他那些无处安放的情感。
林凉之手机中的猫最终被任诚收养了,只是这只猫被他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林凉之都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直到某个周末的早晨,任诚从床上醒来,看见窗台边多了一道人影。
他看见林凉之的手掌渐渐张开,纤长的手指轻轻插入细腻的皮毛间,清晨的阳光从他完美的侧脸擦过来,柔情恍世,浮生若梦。
那只猫最终被任诚送给了林凉之,为了表示感谢,林凉之答应赠送一份礼物给任诚。
这是任诚第一次进入他的世界,在这个小世界里,有着明确的分界线,一半整洁规矩,一半杂乱无章。
林凉之打开橱柜,向任诚展示他的从小到大的成果,给他讲每个作品创作的故事,任诚最终选择了一个海豚雕像,并毫不吝啬地夸奖林凉之惊人的艺术天分。
这尊雕像被林凉之取了下来,递给他。任诚怀着莫大的敬畏心双手去接,触碰雕像的同时,也触碰到林凉之并没有松开的手。
“你会珍惜手中的东西吗?”林凉之问他。
任诚怔了一下,随后回答他,“当然。”
从那个阳光灿烂的周末开始,两人便相约每天早起,沿着海岸线跑步,消磨多余的时光。
他们开始尝试滑翔伞,偶尔会拿着滑板海上冲浪,亦或是手里握着冰激凌一起登上出海的游艇。
他们总是喜欢戴着墨镜趴在游艇的舷边,嘴里嚼着口香糖以驱散海水的腥味,眼神定格在前方的海面上,寻找着带路的海豚,每当它们跃出海面,任诚都会兴奋地吹一声口哨。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海豚?”林凉之问他。
“因为你的礼物,”任诚的眼神始终都在追赶深海里的大鱼,“你送给我的那只海豚让我觉得它们很美。”
蓝天白云,晴空万里,黄金海岸,椰风海岛,简单快乐被这两个人不余遗力地创造和放大。
2
雨后天晴的晌午,知了的嘶叫声聒噪难耐,榕树上的水渍尚未晒干,电视里播着五光十色的浅海珊瑚。任诚坐在沙发上打游戏,林凉之正躺在他的腿上转魔方。
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了盛夏的美好,集团传来了指示:帮林凉之办好转学手续,北上回到林家。
那天,任诚看见林凉之的脸色由晴转阴,手中的魔方被他一个个抠了下来,抛开,散落一地。
转学手续十分繁琐,很多事情任诚虽然不能驾轻就熟,但也能耐着性子办好,就这样,两人北上的日子步步逼近。
所有的事情在最后终于都能够尘埃落定,任诚回到住所,准备收拾东西返程。
这一天,他看见林凉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了把开封的剪刀在剪东西,从试卷、书本到衣服,茶几上一片狼藉,任诚走近,看着沙发和茶几之间,堆满了残缺不全的雕像。
任诚指着他脚边的碎片,不解地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头也不抬,“和过去告别。”
“那也不必这样,”任诚劝道,“有些东西应该有纪念价值的,不是吗?”
“没有,”他继续剪碎自己的衣服,手法笨拙,但沉着冷静,“一点价值都没有。”
任诚不去理会他,独自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水杯刚递到嘴边,一声猫的惨叫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顺着叫声冲出了房子,但是四周什么都没有,他回到屋内,发现林凉之已经不见了,他迅速上楼,打开他的卧室,此刻,他正靠在窗台边,缩着身子,看着苍茫夜色。
“你在干什么?”任诚质问他。
他侧首,回答他,“我让它走,它不走,那我只好杀死它了,”然后,他的眼里逐渐泛起厚重的伤感,“可惜,它还没死,就从我手中逃走了。”
任诚用力抓起他的手腕,发现握在他手上的剪刀果然沾满了鲜血。
“你太令我失望了!”
林凉之听着任诚下楼梯,看着他再次冲出了屋子,消失在潮湿的黑夜里。
“别找了,猫和人一样,被伤害后就不再有信任这个东西了。”
任诚没有理会他,在茫茫的黑暗中一直寻找,直到狂风骤雨。
他最终还是找到了那只猫,它因为失血过多倒在逃亡的路上,眼睛睁得极大,伤口处血肉模糊,内脏像是被搅拌过,混进地上的血水里。
回来后,任诚关上大门,隔离了这场黑夜里最后一丝暴风雨。
林凉之从卧室里走出来,他穿着浴袍,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无可挑剔的干净。
任诚看着满身污秽的自己,最终还是明白了,从那个电话铃声响起的午后开始,林凉之就在清理他的世界了,包括他自己。
林凉之将浴巾递给他,“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一定要去找它呢?”
任诚没有接过他手中的东西,直接转身离开,林凉之从背后叫住他,“任诚,你是不是后悔了?”
任诚没有回答他,兀自离开,随后一扇门被重重地关上。
他们乘坐了早班机,到达首都机场后,任诚按照指示,去机场指定的地点拿车钥匙,然后再去临时停车点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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