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君醉笑三千场
1
在对话框里敲敲打打,想了很多种开场白。
——“这几年你过得好吗?”(这样问可能你连回答都懒得给,换一个吧还是。)
——“你可能不知道,那一年其实我有好多好多未说的话……”(这样的开场白太卑微了,就好像我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一样,放弃。)
——“现在的我过得很好,没有你也一样。”(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绝对不行。)
最后,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第一次觉得夜晚竟然如此漫长,像一个走路晃晃悠悠的老人。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厚着脸皮,给你发了一句。
听说,你回白城了。
红色的感叹号突然出现,我怔愣了片刻,有那么一刻特别想要逃离,但是默了默,又松了口气,嗤笑了一下。
原来我不知何时已经被你删掉了。
这个让我只要想起就会难过的人,这个让我看着头像就会发很久呆的人,这个一直无声无息躺在我的微信列表里,从不给我点赞和评论的人,把我删除好友了。
我所有的犹豫和忐忑,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落在雪地里,无声无息地,惊不起半点波澜。
2
到底还是你心狠些。
不像我,这么久了依然走不出你的影子。
白城下雪了。
听一个朋友说起你半年前就回白城了的时候,本来还在高举酒杯的我突然就焉了。
谁还没有一段傻得要死的过去啊!
你就是那颗我这么多年小心翼翼放在心口却又缄默不言的朱砂痣。
很多次想要和你彻彻底底说再见,却总是舍不得。
还记得那些年跟在你后面翘课去黑灯瞎火的操场散步的日子。班主任可能没想到他千防万防,对班里不小心暴露出来的情侣各种打击,却还是没能阻止我和你在一起。
那一年我是班长,心高气傲不可一世,连走路都是微仰着头,却没想到会栽在你手里。
彼时你还是个不学无术的少年,上课有睡不完的觉,在老师可以吃人的眼神下还能视若无睹的嬉皮笑脸,一副自由不羁的模样,像极了终有一日会执剑走天涯的浪子。
或许,正是你身上的这股子桀骜,那一年的我才会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你,从此走上一条用固有表象欺瞒老师背地里却跟着你各种插科打诨的不归路。
3
你曾说,你喜欢我身上的刺,明明内里脆弱地不行,却总是装作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让人恨地牙痒痒,但是我不一样,我想保护你。
在那个恨不得把自己全方面包裹起来佯装成大人的年纪,你的话简直像一束盛在夜空里的烟花,给本来缩在自己世界里的我带来簇簇光亮。
那时候吃一个茶叶蛋,都要小心地把壳剥了递一半给你。不敢在公众场合拉你的手,因为怕被老师看到。一边费力地搞学习,却还要窝在被子里给你发消息聊到半夜。
十几年来活得循规蹈矩的我,把所有的叛逆和执念都用在了你身上。
后来,我去外地上大学,你听从家里人的安排去当兵。一年到头,别说打电话了,连聊天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很多时候,在感情日益增长的同时,两个人之间的嫌隙也会日渐增长。但是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却好像就停在那了,一动不动的,若有似无。
室友都说,我谈了一个假的男朋友。不见视频,不煲电话粥,神龙见首不见尾,都怀疑是我捏造的。
我苦笑,无力辩驳。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说不清楚是什么变了,但是就是回不到以前了。
早就不记得那年我们是为什么而分开,或许是距离,也或许是长大了。就像小时候的玩伴长大后就再也玩不到一块去一样,我和你后来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4
这些年情感生活空白,对你却是一直念念不忘,总觉得我们之间还欠对方一个郑重的告别。
以前总以为你会是一个走遍天涯的浪子,我喜欢你的自由张扬,喜欢你的不按常理,喜欢你的恣意妄为,但是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以前跟着你爬墙去学校外面吃宵夜,我每一次都心惊胆战,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跟不上你。
但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抛去一身江湖气归故里。
听说,你还带了个女孩一起回来。
白城的雪景是极好看的,希望她会喜欢。
“呀!什么东西有毛的?!”林南一进门就看见个浑身白毛的身影,经不住吓大喊了出来。而站在对面的弥正一脸严肃,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这个不及其膝盖高的小妖,一番下来若有所思,却不甚肯定,于是犹疑着朝林南摇了摇头。
林南蹑足上前,戴上眼镜仔细瞧去,只见它一条腿细长地支撑着鹅蛋般圆滚的上身,右肩上搭的也是一细长竹竿,其尾悬着一盏纸做的灯笼,正随着这只白毛怪的呼吸一荡一荡;左手上握的是竹号似的筒子,一截吹管斜插在大一号的竹筒上。白毛怪似乎察觉到林南在身后探询的目光,便将其举至面前,不断移动着竹筒,一声声洪亮的悲鸣便被滑了出来。
“原来是别人病故了。”弥这时才了然地点头,向林南扬起下巴道:“讨酒得找她,我这西北风都没有。”
林南愣地指向自己,疑道:“什么酒?”
“剥吹三道过,闻人把酒供。要是没记混,这应该是七遗。这群小妖就是靠着到处的丧葬过活,他们会事先打探好哪家有人病重或年老,蛊惑那人与自己缔结契约,然后等他快要咽气了,再去落实约定。”
“与将死之人?难不成连鬼都不放过?”
“你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呐。”弥啧地一声,见林南自知冒失而闭紧了嘴,才悠悠继续说道:“他们会先抽取那人的一段记忆,然后跳七遗礼当是给人超度,答应替他们完成未尽之事,这样要走的人就能了无病痛与牵挂地离去。不然,越到将死之时,心中遗憾越重,难免不会结成怨念、祸害下一窝子人。
“而事先抽取的记忆就是他们要的报酬,欸,这还没完。随后呢就要吹竹剥,凡是周围几百里听到响的,诶,中头彩了,乖乖献上好酒供他享用吧。喏,这就是个找你讨酒的。”
听言,林南便翻找起阳台的大小柜子来,终于在最高的一层的角落弯里抠出一小坛子酒,边拧动盖头边嘟囔道:“听到的人也是倒霉,可我怎么能避得过去?我要是不给呢?”
她使劲拧着盖头,刚开了条缝就听得一声气泻出,一阵浓郁清凉酸味儿散了出来,不仅直冲林南鼻间、激得她一抖,还把白毛怪引得一跳一跳地蹦跶到面前,看样子好不欣喜。
弥耸肩摇头,道:“时运这事赖不得谁,躲过的侥幸,踩中的就自认了吧。平常人扛不过,隔三差五地听到身边有声儿还找不着来源,不得害怕?自然想到些牛鬼蛇神的就会摆些吃食、做祭拜,这些小妖就贪这个,吃饱了就走了,你更不过是给瓶酒而已。哎呦你怎么还没拧开,等会儿他再吹一次,我就真要受不了了!”
说罢他一把夺过坛子,手指往边缘一划,盖头便被截了上半截、一下子被撂开。白毛怪没有手,仍屁颠屁颠地蹦跶到坛子旁,缩紧了上身就往坛子里栽去。不消片刻,就见它晕晕乎乎地抽离开来,往地上一倒,林南赶紧上前探看,原本要双手才勉强能捧起的酒坛已经见了底。
“看着吧,接下来才是好戏。”
听言,林南收回要拉起七遗的手,蹲到一边乖乖等着。
七遗躺倒在地,咕隆地反复翻转身体,估摸是碰到门边或桌角而疼地直叫嚷,却也不见它停下,反倒是越来越使劲。而后折腾够了,又顺着茶几一点点磨蹭上来,挂在早先卸下的灯笼边上,头对准上头的口子,一副要进不进的模样。
林南有些担心这盏灯笼,骨架本就又稀又细,里外两层裹的纸也如蝉翼一般薄,这么个鹅蛋似的妖全力压在上面,怕只会将其折散了,便还是伸出手,想将七遗拉开些。此时弥却觉察出一丝不对劲,也从沙发上坐起,向前探过身来,直接把它往旁一拨,就朝灯笼里瞧——“空的?”
林南一愣,也起身确认后疑惑望向已经开始胡言乱语的七遗,问道:“这里就是放记忆的?会不会是本就看不见?”
弥刚要反驳,却听七遗迷迷糊糊地念叨着什么,反反复复、似是极为重要,凑前分辨,跟着念出四个字:“木二小姐。”
“行嘞,又是一个债主,林南不是我说你,你自己个儿好好想想都欠了多少债了?来一个还一个你没完没了啦?那当初你干嘛要做这些缺德事?”
林南张口莫辩,她瞪大了眼、满是委屈,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默念道:“我又不记得,再说了前生后世谁讲的清?”说罢就从内口袋里拿出一张破旧不堪的糙纸来,小心捧在手上,沉下心来念出“七遗”二字。
霎时,对折的这层薄纸飞快抖动,分秒间竟有数百张一样老旧而轻柔的纸页从中生出,雕花随外壳显现,一本上古宝典般厚重的册子就这么展开来。林南的呼唤一直萦绕在翻飞的册页周围,不多时,页面停止抖动,一张纸缓缓立在中央,其上书写的正是“七遗”二字。
林南定了定神,抬手触及,料想中的一股猛力撞上后背,又一个故事就此席卷而来——
大雨滂沱,昨日的闷热刚把人里里外外一遍烧灼一遍浸湿地蹂躏了好几道,今早的雨滴便马不停蹄地携着凉意袭来。废弃的祠堂尚是坚固,多少挡住了些风雨,里面干草成堆,抖落上面的灰倒也能用来避避冷意,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小姑娘也是实在撑不住了,便忍着嫌弃,慢慢挪到一堆草垛旁靠着,拿手四处扬了几下便不再动作。
“什么时候才能雨停啊?真麻烦。”她搂紧双腿,抬头朝向祠堂外边,一双大眼一帧帧地转动。
“今天停不了,这是要连着把前后一个月的量都补齐了。”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女孩却身子一紧,半点不敢动弹。她小心摸向一旁的干草,一点点挪动脚步,仿佛能借着这些轻薄的东西遮掩了自己似的,并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周身的动静。
偏偏来者是个走路不带声的。在短暂的沉寂后,一声询问自头顶而来:“你看什么呢?”
女孩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连连手脚并用地往后蹭去。此刻她倒想不了身上沾满了灰了,只是惊慌地到处挥动胳膊,随手抓上一把东西就往身前丢,却似乎没什么作用。
“啧。”声音听起来多了份戏谑,一个颀长身形、留着寸头的男子逐渐显形,它随着女孩向后移动的速度一点点逼近,而后干脆窜到她的耳边,轻声道:“找到你了。”
不料女孩没有意料中被吓得哇哇大叫,反倒是冷静下来,连呼吸都明显地平稳了许多。七遗愣了片刻,怔怔望着她,暗自揣度了几番,正要再试探却被其一手打翻在地,滚离几步远,方才停下来。
“你干什么!”七遗连忙站起,抖落身上的尘土,捡起随身的物什,大喊道。
“没什么,应激反应而已。”女孩淡淡回应,也撑地站起、迅速做出一套热身运动,胳膊抡得都能听见风声,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柔弱模样。
七遗见此“喔”的一声,上前斥道:“原来你骗我!我还以为你无家可依,心生怜悯,才来主动找你搭话。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利用我的好心,还倒打我一巴掌!我不管,你得补偿!”
“谁让你来的?我有向你求助吗就这么巴巴地往上凑?”女孩儿一点也不示弱,当即反击道。
七遗瞠目张口,咿咿呀呀半晌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眼见女生正摸索着朝门口走去,它盯了一会儿,犹疑上前问道:“你不会是——”说着绕到前头,谛视几秒,才恍然般接口:“原来你是个瞎子!”
女孩儿一顿,灰青的眼珠笨拙地晃了几晃,闭紧的唇更用力地抿成一条线,连身侧的手也默默握成拳,青筋在白皙的脖颈处愈加明显。她呼出沉重一口气,不作回应,又双臂抱膝地蹲守雨停。
“那个,我说过了,今天雨停不了的。”七遗似是意识到自己的直白,嘟囔地说了一句后也没有下文了。
女孩儿倒是不在意,执着地望向堂檐挂出的水帘,每一滴纷杂错乱、却能颗颗打在心间。“那就等明天,明天还不停就等后天,总有一天雨会停的。”
“你都没有家可以回,又何必非要离开,不如就以这祠堂为家。等等我看看啊,哎呀,认不出是哪路神仙,但既然是人们信奉过的,就是能保你平安的神仙。你看,还有干草,欸,我还找到一床垫子!”七遗上下翻了个遍,将祠堂里弄得是乌烟瘴气的,惹得女生蹲在门口连连咳嗽。
“谁说我没家?天晴了他们自然会来接我回去。”
“切,下雨时都不来的人,你还期望天晴能想起你?天晴只有太阳,谁还会记得乌云——”说至一半,七遗急急止口,但为时已晚。女孩怕是被它的话击中,猛地站起身就往外跑去,也不等站稳就冲进声势更加浩大的暴雨中。七遗想要捉住她,却发现她的身子原来十分单薄,薄纸一般被雨水冲刷,顷刻间就没了形色。
眼前水雾齐升,迷迷蒙蒙根本看不清哪里是路、什么是树。七遗泄气般哼哧一声,便捡起放置一旁许久的竹剥和竹竿,挑了灯笼,悠哉悠哉地也往水雾中走去,粒粒分明的雨滴却一毫也未沾染它身。
“来咯来咯,跳起舞咯,舞毕礼成,遂远行咯。”七遗挑着灯笼迈进一家的门槛,一个穿着素色衣裳的妇人闻声走出来,阻拦道:“哪里来的小乞丐,竟然直接闯到人家堂屋里来了?一身破烂还穿成这个晦气样子,怎么,你是咒我们家呢?”说着就要将其往外赶。
七遗不慌不忙,一边躲过妇人推搡的手一边温和道:“哎呦这位美人别急啊,先不说别的,你有见过我这样的乞丐吗?”
妇人抬首凝视,眼前男子无挑剔的面庞处处挂着笑意,眼眸如星也是满满柔情,她紧皱的眉头便在对望中一点点平坦下来,连着往外推的手也不自主松了劲,无力地随七遗的抓扶而落下,却在将要彻底瞬间清醒,倏地羞红了脸,继而恼怒道:“你个流氓!”便一边恶狠狠地咒骂,一边卷起袖子就要捶打。
七遗迅速往后一躲,摆手直说道:“我是来度人的,你家老爷子怕是走的不安心吧。”
妇人不听,只说佛祖、菩萨做的事,哪里轮得到他这样的贱鄙之流插一手,仍然要打骂,甚至还拎起一旁的扫帚一把把地往七遗身上拂去。
“你把话说清楚!”突然门口出现一道身影,魁梧有型,发声浑厚,一看就是当家的屋主。他走近堂中,双目炯炯地瞪视七遗,道:“我们家老爷子怎么了?”
七遗整理了衣衫,咳嗽两声,直面讲道:“我就不与你们绕圈子了。你们家老爷子半年前突然倒地,请来好几轮医生诊不出病症,送到大医院也看不出问题,还白花了那么多钱,对吧?”
它见妇人悄悄瞟了屋主一眼,又迅速地低顺了下来,口中默念有词,屋主仍是一副拧眉怒视的样子,便继续道:“劳心劳力照顾不见好转,老爷子自己也撑不下去了,就要求回家来养着,能过一天是一天,最后享享清福也不错。
本来这样呢也还好,毕竟前半辈子苦了那么久,多亏这场病反倒轻松了,但就这几天他的状况急转直下,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吃不下饭,老一副苦大仇深、闷闷不乐的样子,问他吧,他又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嘿,我讲了这么多,有哪点错了没有?”
屋主屏气半刻,而后深呼吸一口,语气果然缓了些:“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有办法让老人家不再受困,虽然不能给他延长寿命,但好歹能让他走得舒心点。就问你,愿不愿意让我见见老爷子吧?”七遗始终昂着头,丝毫不带退让地说着,也不管对面的人心里怎么想,毕竟胸有成竹的事情,就没必要顾虑太多。
“见一面就行?”
“先见一面。”七遗听屋主的话,知道他已动了心思,便较之前恭敬了许多,还郑重点头、示以承诺。果然屋主一摆手,不管妇人的牢骚就把七遗带进二楼大房中,伸手一指,中间的床上摞了几层软垫,一个瘦弱的身影陷于其中,若不是七遗瞧得仔细,它差点就以为是见到鬼了。
“老人家好。”它隔着帘子向里唤了声,语气轻柔,却也没叫窗台激烈的雨打声遮了去。
老人缓缓转过头,似乎是从前就认识它,竟绽出一个笑容来,断续道:“你来啦!”甚至抽出一只手,就要握向七遗。
屋主和妇人这才信了七遗的话,松了口气,接到七遗的眼神后,向老人确认了一番,才相携退出门去。门锁扣响,七遗立马卸了劲,直言讲道:“按照约定,我来帮你了,你也得准备好我要的东西。”
老人点头,遂闭上了眼,连着深呼吸两回,似是做好最后的准备。
“初遗母!长遗少!三遗独!终遗众!”七遗撂下竹竿,抱起竹剥吹响,一声似虎啸,顿时充满整个房间。回音缭绕间,它舞起双臂、踏出步伐,边做着仪式边问向老爷子:“说!”
倏地,床上陷落的人顿时坐起,大喊一声:“媛媛!”便又忽地倒下,仿佛刚才一切不过幻觉。
七遗一听就知道了大概的缘由,遂继续作舞施礼,最后向老人耳边轻声念道:“遗死,遗生,遗遗。”再起身,收紧灯笼的口、摇晃两下,挑了竹竿、环抱竹剥便开门而去。屋主与妇人追赶不及,至门口时已望不见它的身影,复而急急赶上楼,却见老人正笑吟吟地望向他们,直言要吃鱼汤与烧肉,便忙活起来、不再记起这回事。
七遗仍是一身轻松,从那家厨房里顺了一壶米酒就回到祠堂里,左右望了圈、四面空空,便干脆席地而坐,开了酒就一饮而尽。
“这次拿到个好东西啊!”它一把撑开灯笼,朝里探去,一阵鹅黄色的烟气袅袅,熏得它摇摇欲坠。尤其是一股子馨香扑鼻,更是让它沉迷,便不再犹豫,一头朝里栽去,做起百日大梦来。
梦里无尽是一片田野,其间山林河流,池塘荷花,白鹅和黄牛。晴空盛夏,蝉鸣枝头,绿荫垂风,铃铛摇摇。一个老头子手牵风筝向前跑着,五彩的燕子便跟着在头顶漂浮,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嬉笑追逐,两根羊角辫搭在肩膀上,每根头发丝都闪耀出她的喜悦。“媛媛!媛媛!”一声声呼喊传遍田间,回应他的是女孩儿每一个清脆的大笑。
好久没有一个好梦了,好久没有一壶好酒了。一直到烟气散尽,酒味全无,七遗朦胧睁开眼,仍是不愿相信它就这么醒来了。但日子还得继续,何况它已经闻到一丝朽气,上门的生意可不能放过了,便挣扎着要从灯笼中跨出,却在刚伸出腿时,听得一声熟悉的音色:“谁在里面?”
它连忙挣脱出来,朝门边一看,原来是之前见到的那个女孩儿。也不知为何,浑身暖洋洋的,可能是天已放晴的缘故,但这还不能解释胸口的一片清明。一阵微风经过祠堂,竟打了个弯,撩起女孩儿的垂发,掠过了它的身旁。
七遗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引得女生挑眉、回过头来,就赶紧咳嗽着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谁?”
女生唇角微勾,遂即瘪嘴道:“哟,真是冤家路窄,大晴天的居然也能遇上你,看来以后我出门得先翻黄历。”
“怎么的,我又不是鬼,怎么遇不上?倒是你,下雨过来躲我还能理解,这天都放晴了你还来?别说你是来拜神仙的吧?哦,我知道了,你应该是对我一见钟情,想来拜谢神仙给你指了个好姻缘!”七遗调笑着上前,凑近些打趣道。
女孩儿嗤了一句,反击道:“那我以后可不能拜这神仙了,我许的愿非但没给我圆了,还找了一个大麻烦来。真是受不起,下次我再不来了。”
七遗哈哈大笑,正要再说上两句,却见女孩儿眼周泛红,眼下泛青,眉宇间虽有极力的掩饰,却也藏不住一丝愁闷。它上下打量一番,敛起笑意道:“你穿的这么少,在阴凉的地方还是有点冷吧?”
“怎么会,连下三天的雨、又跟着阴了一整周才终于放晴,我好不容易翻出条好看的裙子,就是要在今天穿的,就是冷我也愿意,大不了一天都在太阳底下晒着!”她闻言放下摩挲胳膊的手,开心地说道。
七遗却瞥见裙子泛黄的边,与脚上染了黄泥的鞋。它抬头瞄见女孩儿正努力扬起头,一道斜射的光束穿过层层檐边的枝叶,洒下星星点点、斑驳于她的脸庞。疏影浮动,七遗不自觉屏住呼吸,静静地凝望,仿佛要将她的眼、鼻、唇都一一勾勒,再刻画于脑海,就连颤动的睫毛、鬓角的碎发也不愿放过。
良久,一阵呼吸却打破了这瞬的凝滞——“你——”,七遗犹豫地开口,却迟迟问不出后半句话。
“怎么了?”女孩儿闭着眼,轻飘飘地回道。片晌还没有听见回声,她睁开眼,灰青的眸子一格格地移动着,了然地笑道:“你想问就问吧,没什么不能说的。”
七遗抿了唇,斟酌开口:“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亲人去世了,哭了一场。”她利落回答。
“难怪。”七遗回想起先前两阵淡淡的朽气,料想是刚去世不久,味道才没有散尽,便安抚似的轻拍了她的肩膀,道:“逝者已逝,你还年轻呢。”
“噗嗤……”女孩儿禁不住笑出了声,偏过头道:“你明明听起来挺年轻的,怎么说的话一会儿像幼儿,一会儿又是个老头子似的。欸,你多少岁啊?我今年要满二十二了,你和我应该差不了多少吧?还是说你只是有副好嗓子?”
“我的声音好听吧。”七遗只听到后半句话,回道:“我也二十二,不过已经满了,你得喊我声哥哥。”
“切,想得美,两句话不到就占人便宜,真是本性难移。”
七遗舒了口气,问道:“你什么时候生日啊?我送你件礼物,也当做是庆祝我们相遇的缘分。”
女孩儿皱眉,失笑道:“怎么听着不对劲呢?”便相与玩笑一阵,而后收了声道:“我不知道。往年爷爷说只要我开心,那天就是生日。和爷爷在一起是我最喜欢的时候,所以一年可以过好几次生日。今年我不知道哪天是了,以后也不确定了。”
“要不以后你跟我一起过呗?”七遗接口,温和道:“我也都是自己过生日,你要是答应我,今年的生日我还能补办一个。”
“行啊。”女孩儿毫不犹豫答应了。事后回想起来,她也说不清此刻怎么就一点戒备心都没有,那声问刚传到耳朵边,她便能明显感到心腔一震,继而指尖也敏感起来,连一点毛屑擦过她都能察觉得到。女孩儿静静待了片刻,耳尖一动,问道:“是不是有鸟群飞过?”
七遗走出几步望去,远方果然一层黑纱掠过云霞,便点头应承。
“我得走了。大家都一群群地聚集,落单了会被击落的,我得走了,你也赶紧回家吧。”
“这就是我家啊。”七遗撤回步子,寻得一处厚重的草垛就往后一倒,扬声道:“四海为家,哪都有我的同伴。”
女孩儿静立了片刻,勾唇微笑:“你本就不是孤身一人,没必要为了一时的气逼迫自己。”说罢就踏出祠堂,素白的影子在晚霞浓艳中渐渐消没。
七遗不知是哪里漏了馅,无论是化为人形时穿的衣裳上的一两处污迹和磨损,还是遮掩不了的针脚细密、纹样繁复,都不能被她看见,再检查竹剥和灯笼,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至于衣袖上的一点饭菜香,这也不能硬说是有家的孩子才能有口饭吃,便挠着头、原地打转,却始终想不通错处。不过“回家”二字对它来讲也不大可能了,想想家族中那些兄弟姐妹,哪个不是被人们当成菩萨供着,主动献上好酒好肉地盼着他们能看上自家,好给临死之人最后的慰藉,就当做是神灵现世、福耀满门了。
偏偏自己生的怪异,初次走巡就被人打了,一口一个“妖怪”地扫地出门。虽然父母都说是他们眼拙,看不出好坏,哪里知道自己会是众位七遗中最天赋异禀又能力超卓的一个,但每每想起在拐角处听见的兄弟姐妹对自己的评判,它不能不心如刀割。
只有一条腿,白毛长了满身、将口鼻遮得严严实实,声音尖细,稍不控制就会变得刺耳。这些并非是它自己愿意的,却不得不与之相伴一生,就连相关的指指点点和恐惧、厌恶、好奇,也要一一承受。
于是它开始修炼如何化成人形,如何变得更加讨人喜欢,如何变得完美、至少外表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来。终于它成功了,父母却也不认得它了,哪怕站在兄弟姐妹面前、去到别人家中,他们也不敢轻易承认说这就是它,可明明就是他们的一言一语催着它变成如今的样子的呀。
它躲避,嫌恶,不甘,再到认清现实、失落离去,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何必非要执着于一个本就不属于的圈子。孤鸟落单,或许不是追不上一往向前的鸟群,而是已经找到了安定的去处呢?
七遗看着飞过的鸟群再度折回,两颊显出酒窝来。“讨酒喝咯!”,它捧起竹剥,鼓足气奋力一吹,竹管随之上下,一声长鸣悠悠而出,回荡到天际。
今日燥得很,七遗“大”字形瘫倒在祠堂正中央,倒望向神像,就见它也是瞠目怒视自己,左手拈枝莲花,右手虚握半空,一条练带飞扬缠绕身后,佛祖的金光闪闪四射。
它“哧”地笑出声,直言没见过如此怪异的神明,恐怕是哪家的祖辈被神化了,人们寄予它过多希望,便把每个人的心思都描刻在它身上,结果出来个四不像。也难怪这个祠堂会落败,拜个四不像哪里能如愿,得不到就说是神仙和祖先不开眼,连着好好的祠堂也要被遗弃了。
不过这倒好,白给自己留了个歇脚的地方。七遗拨弄着灯笼,砸吧砸吧嘴,似乎口中还留有刚刚享用的一段记忆和酒的余味,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媛媛。”这两个字一念出,它就明白了,这是尝过好的便看不起稍差些的了。
不过它还觉着新奇,怎么也想不到那么个糟老头子居然还能有这么好的一段回忆,看来媛媛这个孙女真是他心尖上的宝贝,不然也不会最后时刻只记得她,却对日夜守在身边的儿子、媳妇全无感觉。
不过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儿的模样,七遗这才觉得有点犯难,毕竟答应了人家的事就得办好,何况看那屋主和妇人的样子,不像是个会对孩子好的,也不知道女孩儿究竟是什么情况,总不归是活不下去、想托养在自己这吧。
1
深冬的午后,太阳慵懒无力地照耀着一座江南小镇,浓厚的冬雾遮挡了大半的光芒与热量。人们缩着脖子把双手交叉着捂进袖口里,匆忙地奔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时至年关,琐事繁多,大家欢笑地辞旧迎新,拥挤在摩肩接踵的热闹里,淹没在高呼着打折的商场喇叭声中。
佳丽躺在床上被超市的叫卖声吵得无法入睡,用被子蒙住耳朵,左翻右滚地挣扎了半小时后,气恼地坐了起来,朝客厅里大喊道:妈妈,你能不能关上阳台的门?我快被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正在厨房忙活的妈妈听到佳丽的怒气声,一步未动,反倒朝着佳丽数落起来:下午三点半还在睡午觉的人,除了你,这世上还能找出谁来?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不着急结婚也不在家帮忙干活,你惭愧不惭愧?
佳丽怒怨交加,从房间里冲出来,争辩道:是你们非要回老家来办喜事的呀,一回来事情那么多。我辛苦工作了一年想睡个好觉也不行!
妈妈一边手里揉着蒸好的糯米,一边忍住讽刺的笑:你那工作也叫工作,你一个大学毕业生,混的工资和清洁工的差不多,你也好意思说。
佳丽被戳到痛处,气势湮灭,垂丧着头靠在厨房的门上,嘟囔着:工资低,我也没办法。
妈妈看着佳丽低落的模样,心疼地安慰道:算了,我又不是说你,是你老板没眼光,还没发现你这块金子。再说了,女孩子,也不是没有出路嘛,还可以嫁人呀。
佳丽哭笑不得,嗔怪道:妈,你别三句话就离不开结婚嫁人的。
妈妈不爱瞧佳丽对结婚的消极态度,理直气壮地劝道:结婚嫁人怎么了,你总是要结婚的呀!你会结婚,你周围的人也会结婚,世界上成年的人都会结婚。你哥哥马上要结婚,唐平家也要办喜事,你看,这说明长大成人,结婚总没有错。
听妈妈提到唐平的名字,佳丽感到热血猛冲到百会穴,耳根发热脸发烧。她用左手捋一捋蓬乱的头发,试图用长刘海和碎毛发遮住脸上正泛起的红晕。她慌乱的眼神向外看去,厨房外光秃的枝干上有一片枯黄的树叶在寒风中傲娇地坚守着。
妈妈用胳膊肘碰了碰正要思绪飘飞的佳丽,吩咐道:去水缸里舀点水来。
佳丽回过神,假装镇定地拿起水瓢,向水缸走去,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唐平家是他哥结婚吧?我记得他哥和我哥一样大,现在我哥结婚,他哥也要结婚了?
妈妈利索地揉着糯米丸子,快言快语地道:不是,是唐平结婚。他那不省心的哥哥到现在大学还没毕业。咱们都十年没回家过年了,可得趁这次大家都办喜事,和邻居老友们重新熟络起来。
佳丽盛好满满的一瓢水,正要端起,咚地一下掉进了缸里。铝制水瓢碰到陶瓷缸壁,发出清脆的响声,嗡嗡的余韵在小厨房里萦绕,像有千万只苍蝇往佳丽的耳朵里钻,推搡拥堵聒噪不安。她低下头,看见水瓢在缸里打转,搅得清水的波纹一圈又一圈,层层叠叠,犹如惊涛骇浪。
急性子的妈妈等不到佳丽的水,大步走过来把她推开,捞起瓢自己来。
佳丽看着妈妈盆里的那团糯米,软塌塌的糊在一起,拉不起来又扯不开,裹得紧紧地,密不透风,像极了自己此刻的心情。惊喜追悔感伤羡慕搅成一口粘稠的痰,堵在胸口,既咽不下又吐不出。
她苦笑了一下,看着刚才那片坚强的叶子终于不敌狂风,被刮落下来,和地上的灰尘泥土裹挟在一起,再也无法欢快地摇曳了。
2
唐平是佳丽的幼儿园同学兼小学同学兼初中同学。同门弟子参差不齐,唐平是典型的别人家好孩子,考试从未低于98分,长期稳坐学习委员的位置,总被老师委以重任,负责全班同学的作业检查与背诵默写。佳丽是狗尾巴草,考试勉强及格,背书总要磨蹭到最后。
同学们都完成作业回家后,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佳丽在埋头苦读。教室的前后墙上各有一块大黑板,乡镇的教学设施简陋粗糙,黑板几乎占据了墙面的四分之三,四边残留着当年没涂好而形成的不规则黑色曲线。
佳丽闭着眼睛背书,偶一睁眼,前面的黑板黑漆漆地压过来,逼向头顶,有些瘆人。教室左右两边各装着透明的大玻璃窗,窗户年久失修,好几块都坏掉,关不上。
起风时,老式铁窗一闭一合地响,窗格上的铁栓叮铃铃地摇晃,教室左边的小树林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婆娑的树影映到课桌上,好像民间传说的百鬼之态。佳丽感到害怕,朝右一望,看见唐平披着橘红色的夕阳还在操场的单双杠上翻来翻去,心里便沉静下来,继续背书。
日薄西山,暮霭沉沉,学校的假山呈现出重重暗影。佳丽慢腾腾地走在玉兰树下,玉兰花瓣和着轻柔的微风从树枝飘落,落到佳丽的头发上。唐平从后面小跑上来,顺手摘掉佳丽头上的白色花瓣,对她说:我回家了。
佳丽依旧是轻轻地点点头。唐平晚回家,她有些许歉疚,想开口对他道抱歉,但遵守老师规定的优等生和完成老师作业的差生之间,有着多年的默契,除却书本知识,没有过多的言语。
十二岁的佳丽身形颀长,容貌秀丽,仿佛一夕之间被微风吹开的花朵。人生的变化是这样的毫无预兆措不及防。这一年,佳丽的爸妈决定去南方打工。爸爸在家时常教训她要好好学习力争上游,她都不甚理会,当下骨肉分离的真切激起了她努力上进的决心。
老师教完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后照例要求背诵默写。佳丽读过几遍后便认真记住了。春光烂漫,鲜花满溪,彩蝶翩跹,娇莺流连。佳丽将这片明媚春景牢记于心,因为她的生活中再也不可能出现温暖的春天了。
每到周末佳丽背着书包和行李去姑姑家或舅舅家或伯父家,寄人篱下,一年四季,如履薄冰。
佳丽第一次主动地走近唐平的座位,告诉他,她可以背诵和默写这首诗。
唐平愕然地看了她几秒后,反问道:平常你不都是最后一个吗?
佳丽的自尊心被这句话刺伤了。在这之前她从未觉得第一名的唐平有甚高傲之处,也没感到自己作为最后一名有何不妥。但此刻唐平的质疑让她有了被羞辱的感觉,原来这么多年的无声陪伴里都包含着对她居高临下的鄙视。
佳丽的泪水夺眶而出,转身要走。
唐平急忙拉住她的袖子,匆匆地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对不起!今天请你最后一个背好吗?老师是按照以前的名次安排的。
佳丽气鼓鼓地回到座位,目不斜视地盯着唐平。她心急如焚,担心再晚会坐不上去姑姑家的末班车。可唐平检查完同学背书,慢慢地去把前后黑板都擦干净,有条不紊地把清洁工具归位,再收拾完自己的书包,最后走到佳丽前面的座位,面朝着她坐下,说:现在轮到你了,背吧。
本是记得烂熟的几句诗,佳丽背得磕磕绊绊,惊险过关。
看着佳丽长舒一口气的表情,唐平微笑道:你那么着急干什么,不管多晚我都会等你背完的。
佳丽争辩道:我本来早就记住了,因为等你这么久,我才有点忘的。
唐平问道,那你说说,你最喜欢这里面的哪一句?
佳丽反感唐平这样提问怀疑她的智商,不想再理会他,把书包从桌斗里拉出来,打算回去:你又不是语文老师,问我干什么,我最喜欢“黄四娘家花满蹊”。我不和你说了,我要走了。
其实她觉得其他三句的意境都挺美,她都喜欢。为了气唐平,她故意说出这最不美的一句。
唐平赶紧站起来,按住佳丽的书包,追问道:“黄四娘家花满蹊”哪里好了?
佳丽昂头答道:当然好了,有黄四娘,有家,有花满蹊,一切都很美。
唐平哈哈大笑道:你这么一说,真的挺美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好像是很美。
佳丽不想浪费时间,着急要走。
唐平再次用手挡住她的路,把一瓶橙色的汽水摆在她面前,语气柔和地道:我想让你尝尝这个,我们说说话,就装作像以前一样你背不出书来我们只好晚回家。
佳丽更生气了,连吼带怒地说:今天我已经背出来了,为什么要装作背不出。我已经背完了,我现在就得回去。
唐平愣了一下,随即黑长睫毛扑棱眨一眨双眼,低下头小声细语道:我不想回家。我爸妈觉得我哥哪里都好,他打架考试不及格,他都是好,我考再高的分,也不如他。在家里爸妈对他关怀备至,我看着难受。早回去,我得早忍受。
佳丽见他神情有几分沮丧,便感到有些愧疚,转而宽慰道:你已经非常优秀啦。再联想到自己,她叹口气,喃喃道:现在我只要爸妈在身边我就不难受,我只想要有家有花满蹊就很好。
唐平被佳丽的现学现卖逗乐了,笑着说:你努力学习,将来就能有家有花满蹊。你若没有,我就建一个。
佳丽说:我真的要走了,不然赶不上汽车了。
唐平只得锁好教室门,和佳丽一起走出校园。
这是佳丽和唐平离开学校最早的一天。太阳尚挂在空中,天色还很亮,能看见鸟雀们三五成群地结伴飞翔,翠绿的大地上青草丛生鲜花遍野,白杨树上冒出了鹅黄嫩芽。佳丽坐在汽车上看着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后退去,唐平的身影在越变越小。
3
哥嫂开门进来的时候看到佳丽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黑暗笼罩着整个房间,佳丽黑糊糊的一团身影把嫂子吓了一跳。
哥哥生气地啪把灯打开,对佳丽怒道:怎么不开灯?一个人坐在这等着吓人啊?
佳丽用双手抹了抹眼睛,不服气地怼哥哥:你突然把灯打开,我的眼睛被闪到,现在睁不开。
妈妈听见声音从厨房走出来,劝道:怎么一回来俩兄妹就吵架。佳丽也真是的,闷不吭声地坐在这,还不如帮我干活。接着又转移话题,笑嘻嘻地问嫂子:你们在外面都逛了些啥?
佳丽嫂子高兴地回答:妈,我们在超市买了些过年的小吃,这个饼真新奇,我可是第一次见。
嫂子从购物袋里把她认为新鲜的战利品一件件拿出来给妈妈看,妈妈饶有兴致地对每一件土特产进行解说。
嫂子又兴奋地说,妈,我们在超市碰见了咱家的一个朋友。
妈妈一听,知道可能是哪个熟人,便问佳丽哥哥:碰见谁啦?
佳丽哥哥答:是唐平和他老婆。
妈妈越发好奇,八卦地追问:他老婆长得咋样?漂亮不?
佳丽哥哥傲气地大声答道:当然不如我老婆漂亮啦!长得跟佳丽似的,不好看。
他这一马屁拍得嫂子很开心。佳丽嫂子害羞地笑着说:你别说话太伤人,咱们佳丽怎么不好看,佳丽也是小美女一枚。
好像,他老婆,确实长得和佳丽有点像。嫂子最后又加了一句。
夜晚的街道,行人稀少,街灯昏黄。佳丽不想在家和哥哥吵架,出来透透气,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初中校园。校园里暗沉沉的乌黑一片,主教学楼像大怪物般矗立在中央,操场上的篮球架、单双杠和侧面的食堂都十年如一日地静立着。
佳丽坐在香樟树下,看着从操场延伸到校门口的水泥大道,白晃晃的,像月光映照在漆黑的海面上形成的路,宽敞明亮,崎岖波折。以前,佳丽每天去上早自习,走在这条路上,都会遇见唐平,他从后面走来,伴随着轻微的喘息声。
南方多种植香樟树,树冠广阔,气势雄伟,枝叶繁茂,最易遮挡。初中的少男少女常约在早自习前香樟树下聊天,天光未明迷雾空濛,恰似少年们欲吐未露的心事。
树下的黑影成双结对,挨得紧紧的,窃窃私语。佳丽从旁边经过,有时会不由得笑了,然后就能听见从后面也传来浅浅的笑声。有几次佳丽想去问唐平他为什么要笑。可上初中后,学习量大,唐平不再担任检查作业的任务,他们没有了必须要接触的机会。
唐平作为尖子生,常被老师找去上竞赛培训课,在班里上课的时间不多,他们没空闲聊。
中考前一天的傍晚,佳丽去教室收拾书本,推开门,唐平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
佳丽问,你怎么也是最后来收书的啊?
唐平平静地答道:我不是来收书的。
佳丽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唐平慢慢走过来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教室里回响。“蝉噪林欲静,鸟鸣山更幽”。此时的这份安静使佳丽紧张得心快要跳出胸口了,她呆坐着,一动都不敢动,她害怕一个小动作都会引发出巨大的声响,从而使这份静之上再加一层安静,会把人憋得不能呼吸。
唐平看了她许久,才慢条斯理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写我的同学录?
佳丽这才大口地松了气,撇撇嘴,自嘲地说:我没有固定的地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住在哪里,所以没有给你写。
唐平锲而不舍地问:那我给你写信,寄你农村老屋的地址,你能收到吗?
佳丽摇摇头,丧气地说:不知道哦,我们全家都不在那住了。
唐平狡黠一笑道:怎么你不留地址是故意不让我给你写信啊?
佳丽急切地辩解:不是……
唐平打断她:那你还是希望我给你写信喽。
佳丽又气又急,脸胀成绛红色,嘴像被强力胶粘住,说不出话来。
唐平拿出一张纸,塞到她怀里,嘴角上扬地说:你没给我写,我可给你写了,好好留着。
佳丽鼓起勇气,喊住快要走出教室门的唐平:为什么早自习前走在香樟树下你要笑?
唐平转过头来,脸上洋溢着清泉般的笑容,大声地答道:因为香樟树下暗香浮动不及黄四娘家鲜花满蹊。
阳光照着他的笑脸,他周围的空气被镀上了金色的光芒,好似一根根金丝线织成的大网,佳丽被这大网罩着,气息微弱,幸福满溢。
佳丽展开那张纸,上面只写了一句:黄四娘家花满蹊,闻诗如见面。
4
爸妈委派哥嫂去参加唐平的婚礼,似乎全家人都忘记了十年前唐平和佳丽是同学。佳丽也无需自讨没趣地去撞那份尴尬,便决定那日回乡里老屋去看看。
路过小学原址时,佳丽发现小学已经被改建成了打米厂。围墙全部翻新了,大门改头换面,镂金字体标示着“某某米业有限公司”。浮雕围墙,气势恢宏。
以前两排整齐的玉兰树不见了,曾经满是窟窿的教室变成了新厂房。站在路边,佳丽听见机器的轰鸣声,看到浓浓白烟从大烟囱升窜到天上。她再也听不到一个女孩读诗的声音如清水流淌在溪涧,再也看不到一个男孩关切鼓励的眼神如明星闪烁在夜空。
村里的旧房子歪倒在荒草里,爸妈不打算修缮,它的境况只有一日不如一日。隔壁的大娘见佳丽在屋子周围转悠,出来搭话:你们都不在家住了,这屋里屋外长满了草,一入春,能窜到一人高。还有些野兔子野猫都在那花花草草里做窝咧。
佳丽开心地笑了,料想着:日高和暖,土屋内外,荒草葱郁,长及人腰,七色野花盛开,生灵野物随行栖息,必是比黄四娘家花满蹊更美的风光。
大娘说,佳丽,你等着,我家里有你的一封信,你们不在家,我一直帮你保管着。
邮戳时间是三年前的日期,信封带着黄渍,信封上的字迹年久褪色了。佳丽见一眼便知,那是唐平写的庞中华楷书字体。他们共读十年呵,从蒙昧无知到写字读诗,再到习外语作文章,最后到各为前程奋力苦学,他们从垂髫小儿伴到少年期,早已熟知各自的习性。
“佳丽:
多年不见,你是否安好?
自初中毕业以来,多次向多方打听你的联系方式,均未获得。只好冒险一试,寄你老家的地址。
我已毕业,想必你也毕业,或离毕业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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