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不如人
一
逢昴日星官司晨啼晓，本仙君伸着懒腰向星官招呼了一声。
昴日星官看我这般懒散模样，欲言又止，似本不愿多说，说了我又从不听说教，但还是摇了摇头道“你终日无所事事，难道不觉无聊？”
我打了个哈欠道:“我何时无所事事了？你只见我无所事事，不见我忙碌时候，此乃一叶障目，星官且去罢，何必管我。”
昴日星官无奈，端正地作了一个揖，踏云而去。
我对此倒满不在乎，昴日星官一向如此死板，总看不惯我如此，耳朵根子总算是清净了，理了理长袍，向前走了几步，顿了顿，折回去拿了酒坛和钓竿，去了极北之地。
极北之地是一个荒凉的地界，这里没有仙气，没有灵气，没有人气。
当然，也根本没有鱼。
我架起钓竿，随处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打开酒坛，一口一口喝起来。
忽听得有动静，我抬眼看去，自远处走来一个身影，仔细一瞧，是个背着箩筐的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粗麻布衣裳，手执一根长杆，探着路，却是个瞎的。
这世间事确实是不可预料的，既我熠灵元君见着你了，助你一助又当何如，想着，抬起手来，却被按下了。
“这世间万物具有章法，一丝一尘皆有它的道理，人之命运，素来有命途神官管着，你今日助了她，便是有违天命。”按住我双手的是个玉冠束发，淡青衫子的仙者，不过此仙，我从未见过。
我用话外传音道:“小仙未见过你，不知你是哪位道友？”
仔细瞧了瞧，那仙当真不一般，当真是一好仙！剑眉星目，青衫白袍。剑眉星目，眉宇之间尽是看透尘世，青衫白袍，飘飘然时尽显仙者气魄。
他哈哈一笑:“仙者如何？凡人又当如何？你又何必执着我是哪个？”
我连忙道:“是是是，仙者无形无名，是小仙道行不够，迂腐了。”
他点了点头:“你是道行不够，你可知此女是来这极北之地做什么的？”
“小仙不知。”
“你不知她来做什么，就妄图修改天命，我方才便告诉你，这世间万物皆有章法，你今日若助了她，有违她的天命也便罢了，但人之命途本就错综复杂，彼与此具有连结。”他看向我:“便是如此，你也要助她么？”
我作揖道:“道友提醒的是。”
“日后莫要称我道友了，便叫我紫徵罢。”
“好，紫……”
慢着……紫徵……
“莫非您便是紫徵天尊么？”我竟一时忘了话外传音，喊出声来。
“谁？谁在那里？”那女子问。
我咳嗽两声，正想回话，天尊拦住了我，拉着我一同遁了。
“人仙本殊途，你又何必偏要与她有关联。”他无可奈何道。
“是，是，小仙失智了，天尊不愧为天尊，修为深厚，小仙实在佩服。”
“浮名罢了。”他说完便没再开口，好一会儿的寂静，他突然道:“你词穷了么？不愿再夸我了么？”
二
天尊平日似总歇在此处，我便日日前来，与其论道。
说是论道，不过是架起钓竿，一同喝酒罢了。
“你这酒倒是好，喝得我想听些故事了，不如你便讲讲你的往事罢。”
我喝得有些多了，头有些晕，话匣子也打开了，便讲开了。
“我本是凡间一贵胄之女，幼时爹娘嫌我丑，便将我丢进山林，有一位老道收了我，我便与他一同修习道法，师父仙去，我也飞升了，得了一闲职，做了这熠灵元君。”我说的风轻云淡，他听的也风轻云淡。
他喝了口酒:“令尊令堂可是瞎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也喝了一口酒:“哈哈哈，如今他们怕也是仙去了。”
“你可想见见凡间如今的景象？”
我心生向往，却道:“南天门门禁甚是严密，我这样的小仙怕是难。”
“唔……我倒是想去，你却拖了我后腿了。”
我道:“天尊身份高贵，是小仙的错。”心里想着，这天尊倒与想象中不尽相同，竟如此……
天尊道:“是了是了，你心里清楚便好，”说着从腰间取了什么，捏了个诀，道:“走罢。”
“这便成了么？”
他牵住我:“你忧心那么多做什么，快些走罢。”
出得南天门，一条曲径通往人间，我似奔向奇地，快步走去，曲径崎岖，我走得趔趄，但也乐在其中。
天尊却是不同，踉踉跄跄，紧着步子走，皱着眉，背着的双手却不愿伸展开。
我道:“天尊不愧为天尊，无时无刻不愿泄了真气。”
他知道我打趣他，举着手中的折扇要敲过来，我连忙躲过，奔得更快。不多时便到了。
行于阜城街头，我倒有些欣喜，只因在天上这几百年，我许久未回来看过了。天尊眼里装着好奇，却也只是四处瞧瞧，并未出格。
我道:“听说原本的国已亡了，新的国更安居乐业，这倒也是好。”
“嗯，文书这几年怕是轻快极了。”
“是啊……哎？”我瞧着眼前，那是一家饭馆，门前挂着雅舍二字:“这店竟还在么？”
“怎的？”
“我幼时有一姆妈待我极好，便带我来这里过，那姆妈似是认得这店的掌柜。”
“那好极，今日便尝尝。”说罢，转进门里。
掌柜的是个穿着否色长衫半露酥胸的女子，带着热情的笑:“二位吃点什么？”
雅舍早已易主，不过也想得通，于是我道:“我要碗青菜面罢，”看向天尊:“天……你要些什么？”
天尊道:“我同你一样罢。”
我便向掌柜的道:“要两碗青菜面，面要硬一些，再各打一个荷包蛋，荷包蛋嫩些，流黄儿的。”
掌柜的一一记下，有小二引我们到一张桌子旁落座，取了两口茶碗，各倒了茶，推向眼前:“二位慢用，点的吃食一会儿便好。”
我点头致谢，又看向天尊道:“天尊稍等片刻。”
他低声道:“在此处，你便叫我紫徵罢。”
“不可，紫徵此名名气也不容小觑乎。”
天尊嘴角带着笑，像是很受用的样子:“哎？我倒是有个名字，不过并非我之姓名，乃是我曾在人间识得的一位小道，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哦，他姓朱，名探，字取之，你觉此名如何？”
三
我呆了一呆，但随即饮了一口茶，心里道:“原来我，早就识得你么？”
天尊未见我之异然，看着面上来，取了筷笼里的筷子，递给我一双，吃了一口，惊叹道:“曾听闻你说凡间吃食颇有滋味，确实如此。”
我举起筷子，将荷包蛋掐破，蛋黄便流出来，挑起一筷子面，就着蛋黄吃了，青菜的清香与蛋黄略略带腥的味道夹杂在一起，让我的心思又复杂了几分。
那时，我仅六岁。
我过惯了没有父母的日子，与师父相依为命，一日，我独自于竹林中修行，正欲坐下，忽见一条青菜色的虫子，在竹叶间扭动着身躯，那虫倒也没什么奇特，也不大，约一食指长。
扭动着，它停下了，同我说起话来:“小道，你可知我是哪个？”
师父教导我修行人须心无外物，我便不瞧它，任它是个什么，任它是条虫也会讲话……慢着……
一条虫，竟讲话了！
那虫挺起胸脯来，道:“任你猜，也猜不得，我便告诉你罢，我乃一神仙。”
我瞧着它，登时觉得此虫是条疯虫，便不再理它。师父说，修行者不可扰乱心思，话要选着听。
那虫仍不愿离去，我也不愿理它。
“你这小道，虽是男童，却生的好看，端的一张女娃娃面孔。”
我晓得他误会了，也不解释，道:“你既是神仙，又为何会成了一条虫，在这荒郊野岭之地呢？”
“我在修习道法。”
“神仙也要修习道法么？”
“自然，即便你成了仙，但你读的书，习得的道法，不过是世上的万万分之一，其余的你需都习得了，才能成神，成神之后，却又发现，你习得的仍是万万分之一，需更精进地修习，才能更上一层楼。”
我彻底被它引了兴趣:“神与仙又有不同么？”
“那是自然。”那虫的脑袋越翘越高，简直快整个身子都站立起来。
我道:“多谢道友相助，在下朱探，字取之。不知道友……”
那虫故作高深:“得道后，便无名无形，便是如今的名字也要弃了的。”
我匆忙道:“是小道学艺不精了。”
那虫哈哈一笑，又扭动着离去了。
思绪被拉回来，我瞧着眼前的天尊，不知该说什么好，昔日道友又重聚于此，但我却不能相认。若认了，想必要被讲一个道法不精，留恋凡尘俗事，被拉到惩仙台上治上一治。
“吃完了么？若吃完了，同我跑一趟罢。”
我问:“跑一趟？跑什么一趟？”问完，连忙喝了一口面汤。
“此次下凡，我是为的一件事。”
四
我跟着他一路走到一条巷中，摸着墙进了一家院子。
我使话外传音道:“随意进人家门，不太好罢。”说完，我看着眼前的景象，说不出话来。
这个院子里没有人，什么也没有，可说家徒四壁，屋内臭气熏天，数十只小小的身躯扭动在这里，猫猫狗狗，身上的毛结作一块，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成色，小声嗷叫着，一双双黑珍珠样的眼睛望着我，登时盈满了泪水，我心里一动，蹲下想要摸摸，天尊道:“你先莫碰，恐它们身上有瘟疫。”
我道:“瘟疫？怎么会有瘟疫？”
“我也不知道……因阎王来我府上做客，他随口同我说，地府中，猫猫狗狗的魂魄渐渐增多，且都是厉鬼，我便与玉帝说了，也正因如此，才能带你下来。”
“可，这大概不过是有甚么人做的缺德事，何苦天尊您跑来一趟……莫非，做这事的，不是人？”
“做这事的，可不只是一个人，乃千千万万的人。”我看见天尊握着折扇的手，紧了一紧。
“此话怎讲？”
“我听闻，人间有人喜养猫狗，但养够了，便丢弃任其流浪，”看向我:“此举，使得猫狗无人管理，咬伤了人，便被乱棍打死，其余的，便被这缺德人拉到这里，行缺德之事。”
我遗憾此事，叹了口气。
“此次下来，我是想带他们去天庭。”
“带去天界？”
“它们享了人间之幸，又遭了人间之不幸，作为一只猫狗，也算是造化了。届时我通知玉帝给我在天庭留一庭院，将它们养在那里，也正好还有四九三十六位仙童多余。”
我道:“那是……啊！”一把长剑刺进我右肩，疼痛之余，讶于方才竟没听闻半点声响。
五
天尊惊了，手作刀状，直击来者，为留活口，只使了一成力，那人竟懂得仙法，举剑一一挡了，又直刺过来，天尊躲过，那人又横砍过来，天尊举扇挡过，左手握拳取他丹田，他吃痛后退，但仍不放弃，右手来握住天尊的手腕，左手打向脐上二寸，正要打到，我夺过去挡在天尊身前，那人却不动了。
我捂着右肩，转过身去道:“天尊无碍罢。”
天尊似不太高兴:“你瞧瞧你做的什么事，让自己负了伤还要硬拼，我需着你救么？若不是怕伤及你……”他说到这里，不再说了，走过来喂我吃了颗丹药。
那丹药不苦，有种甜丝丝的味道，我笑了笑，吞下去，看向天尊，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盯了良久，他也看着我，眼神动容了几分。
经天尊与我多番道法教导，那人哭了，哭得若倾盆大雨，悔恨极了，我才得知此人是修道半途，有所谓之道人同他讲炼丹之法，要抓猫狗，以其戾气炼就仙丹，可怜他也信了，抓了这一屋的猫猫狗狗……
“小道如今知自己罪孽深重，求天尊重重惩我！”
“惩，是得惩，”他看着那人，抑制住怒气:“只是你此番是听取所谓道人的指引，他的罪孽比你更为深重。”
一切已查明，我们便等天庭派人来做最后工作。
在凡间最后一日，我与天尊坐于雅舍，喝了一壶酒。
“你可知，我其实早已认得你了。”
“哦？何时？”
“那时你啊……”我比划一下:“大概一指长，青菜色，高深得我差些信了你是个修为极高，看破凡尘的神仙，如今看来……”我瞧着他:“你道行还是不够……”
“原来那时我便认得你，”又道:“自大战后，我被封神，天下人以我为天，即便是玉帝也不能管我，日日清冷，待在大殿中，如今，有你心意，方知人之冷暖。”
“如此，”我顿了一顿，“只可惜，我们日后，不可再见了。”
“什么意思？”
“我已偏离正道。”
“何为正道？若以求正道而修道，为无欲而无欲，怕是早已入了你所言之偏离正道，这道，不修也罢！”他像是怒了。
“天尊教训的是，小仙受教。”
天尊什么也没说，转身上楼入了客房。
第二日醒来时，寅时还未到，我走到窗前发着呆，眼看旭日东升。
情之一字，如毒入骨髓，非死亡不消。
仙者，跳脱凡尘俗世，红线不牵，命途不载，即便遇有情人，也不知道命运如何。
我言之偏离正道，不过借口罢了。
“我们归尘，如何？”
突然出现的声响，吓了我一跳。
他逼近:“如何？”
“我不过几百年修为，舍了便舍了，你近万年修为，难道要付之一炬么？”
“万年修为，终归要散的，趁如今还在，换你倾心，又有何妨。”
“紫徵，你当真不在乎？”我认真地看着他。
“自然。”
尾声
我与紫徵共赴菜场回来，路过刑场，见一女子被绑在刑场中央，仔细一瞧，是那瞎了的女子，听众人所言，这女子寻毒，毒死了她的丈夫。
“我早说过，你助了她，有违天命。”
我心有惭愧与痛心，道:“我早该听你的，此事是我错了，诛仙台上的那几道天雷，倒是留情了。”
“嗯，你早该听我的，不该买这人参果。”说着拿出一只，嫌弃着:“早同你说了，吃人参果全无好处，偏要买这些个。”
“是是是，是我的错，你瞧瞧你，下了凡，心眼这般小了！”
“你瞧瞧你自己，心眼又比我大到哪里？”
我瞥了他一眼:“咱俩都小心眼儿，不然能凑一起？”
紫徵笑了，摇着折扇道:“话是如此不错。”
“得了吧，那把破扇子夏天摇摇便罢了，冬天就省了吧，瞧着像个大傻蛋。”
“你不也大冬天的穿薄衣服么？”
“得了吧，你就是小心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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