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女

(此插图为朋友孙显的原创插画。)

简宁:

许久没给你写过信,提笔竟觉得惶恐紧张。上一次给你写纸质的信,还是你二十岁生日的时候。

那时候我大一,正处于与第一个男友的热恋中,而你在我们一起读过的高中里复读,等待新的开始。

我寄给你一本木心的书,一支书签,一片三叶草,偶然发现的一种好吃的酸奶糖,向你描写我在杭州的所见所想。

你告诉我说,我们好有默契,我也正想给你写信呢。

在那之后不久,我的恋情很快衰败,你在离我遥远的福建大学里,遇到了你的高先生,那个最终与你结婚的男人。

今天是你的二十五岁生日,你给我发了你与高先生的结婚登记照。大红色的背景下,你与高先生穿着黑色衣服,略微拘谨又深刻地微笑着。除了结婚证上的红,我想不到哪种红会同时包含喜庆和严肃,除了结婚证上的笑,我想不到哪种笑需要这样既轻松又深刻。

我看着那抹红,没办法说出一句祝福的话。我想起我们高中时曾经多么信誓旦旦地说,以后绝对不会结婚的。而现在,你与我从小认识的许多姑娘一样,嫁给了一个名字像路人的男人。

我仔细看照片上的你,这便是你最近的模样了。浓密的长发从两边顺顺的垂下,挽在耳朵后面,完整地露出饱满的额头。下巴尖出一点儿,脸蛋还是肉肉的,眼睛大而宽阔,仍是一张娃娃脸。

我再没遇见过谁的眼睛像你这样大,即使咧嘴笑着,也像饱满的西瓜子一样浑圆。你笑着,那笑容与高中时一样,好像一个从未长大过的人。

除了你,再没谁的笑容让我如此记忆深刻。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你的笑,因为那笑容太纯真,纯真的没有任何涵义,仅是纯粹的笑意;你的笑并不阳光,更像是属于黑夜的,但又是甜美的,像黑夜里轻轻开放的白色花朵,毫不吝惜地舒展自己柔美的花瓣。

你不笑的时候表情大多是阴郁的,但因为五官的稚气,总是像一个阴郁的孩子。这更使得你的笑弥足珍贵。

我放下手机,躺倒在床上,努力回忆,我们到底是如何变成朋友,又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

脑海里浮现的最早的画面,是我们坐在学校的草坪上,我后仰着,用手臂撑着自己的身体,你前倾着,两手搭在弯起的膝盖上,你转过身笑着对我说,我也喜欢《小王子》呢。不,也许你说的是,我也喜欢《远镇》呢。

高一时我们在同一个班级,但座位隔得远,我们又都是不爱说话的人,同班半年未曾讲过一句话。

后来班里来了一个实习老师,那两个月班里一片沸腾,他临走时更加如此,大家争着与他合照,他让我们俩一起与他合照,因为他觉得我们俩很相像。

后来真的发现我们有许多共同点,我们都动作缓慢,沉默不语,喜欢童话世界。我们两一起吃饭,一边吃一边聊天,直到天色渐暗,喧闹的食堂也安静下来,最后只听见我们两人的说话声和食堂阿姨清理餐盘的声音。

晚饭后的傍晚,我们满校园乱走,不停地说话,不知为何有这么多话要说。我和你的声音轮次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飘荡,仿佛整个世界只剩我们两人了。

你喜欢以“你知道吗”为开头,然后俏皮地眨一下眼睛,说出一件有趣的事儿。说话的间隙里,我偷偷地看你,天哪,你多好看,水盈盈的眼睛,睫毛长的像洋娃娃的假睫毛,柔软的嘴唇总孩子气地嘟囔着。

我想,你以后的男朋友该多幸运呀。我在心里喜爱你,那份喜爱轻柔又私隐,使我不由地想吻一下你的脸,吻一下你的嘴唇。你忽然转头冲我笑,短发的发丝在耳边飞舞,我的思路便被打断了,陷入你烂漫的笑容里。

你还记得荒木吗?那片挨着学校围墙,野草疯长的草地。野地和围墙之间有一条窄小的水泥路,摆放着一座一米多高的平衡木,所以我们把那里取名为荒木。

我们总是去那里,爬到平衡木上坐着,就像把自己晾在平衡木上晒太阳。我们晃着腿,像被祛除了潮湿的棉被一样开心,相互描述一些奇特的梦。你说你梦见一座白色的大房子,房顶上有游泳池,就我们两人住。你说,我们以后一定要拥有一个白色的大房子,住在一起。我说好。

我们是怎么说到不结婚的事的呢?大概是出于对家庭所折射的成人世界的不信任吧。

大学以后,没有你的日子,我总是在一遍遍骂着自己矫情中度过难过的时刻,但每次回忆起高中,都觉得那时的忧伤真实而沉重,像每个傍晚不可遏制地下坠的厚重晚霞。

高二以后我们分班了,我去了文科班,你留在原来的理科班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于是我们开始写纸条给对方。那时候,你经常在课间出现在我教室门口,神情恍惚的张望,我看见你便跑出来,你把纸条塞给我,就走了,看起来失落又疲惫,文字间也总是失望而忧伤的。

我也总在难以忍受的乏味课堂上,偷偷写下想与你说的话。难以排解的思绪,一闪而过的念想,当下的心境,种种无法与人言说的话,我们都在纸条上相互倾诉,也相互安慰。

那个难熬的时期,你的纸条几乎是唯一的精神食粮。我记得你写过这样的话,“我恨我的父母,但不会太久的。”我写过这样的话:“我们在风中拥抱着,度过一整个起风的下午。”

一个起风的下午,我去操场找你,偌大的操场,我看见你抱着膝盖低着头,坐在橡胶跑道边的草地上。我走过去,发现你在哭,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差点抱着你一起哭起来。

你那时候的班主任是个功利的数学老师,仅按照成绩和对学生前途的估量排座位。你因为一次考试失利,被换到了后排,坐在一波不念书的学生中间。你与他们格格不入,成了他们欺负的对象。

你并不跟我说具体的事情,但那之后,我感到你文字间的怨念与绝望越来越深重,神态也越来越孤单冷漠,像个失掉魂魄的人。

你疯狂的熬夜,节食,和跑步,把自己弄的疲惫不堪,笑容也越来越少,勉强挤出的笑容,都像是忧伤的面罩。

高考前,你送给我一本素描本,你在第一页画上一只风筝,写了一段你喜欢的歌词。

“看你穿越云端飞得很高/站在山上的我大声叫喊/也许你呀/不会听到把梦想找到/要过的更好……”

现在想起来,这段歌词简直是一个不吉利的预言。高考之后,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再未近过。

简宁,很多具体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当时的感觉。我与你站在图书馆的天台上,向远处眺望,天色渐渐昏暗,天边有黄色和灰色的云。

我们说着话,吐出的话语就像两条溪流汇聚到一起,交融成一面严丝合缝的平静湖水。我回头看你,看你脸上的淡漠忧伤,就像照镜子般看到自己。

那时我已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非恋人或者朋友就能简单分类的。我深信我与你不仅是简单的朋友关系。但直到我们分开,我才感受到,我们之间的牵连,是一种怎样深刻的彼此印证。

《蓝色大门》里有一段台词,十年,二十年,我不知道我们会长成怎样的大人,我闭上眼睛也看不到自己,但我可以看到你。

大一那年看完这部片子,我们几乎同时在信里提到这段话。

你还在信里写,高复的生活压抑无聊,你在感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一遍遍在纸上写我的名字,好像一种信念,又好像一个痴情的同性恋者。

我读着,并无惊讶,心里怀着平静的甜蜜。

你又说,你走在学校走廊上,路过的陌生人拿怪异的眼神看你,在背后偷偷说话,好像看一个怪人。

我立刻明白,你延续了高中班级里的状态,让自己孤立了起来。我想都能想象地到,你一脸孤傲与冷漠的样子,是多么引人注目。而你从不对外人解释自己。我额外心疼,却只能在语言上安慰你。

五一假期时,我回老家,去学校看你。你的头发长长不少,顺顺地垂在肩头。你又沉默了许多,脸上刻着孤独。

你看见我还是笑了,但很快恢复到沉默的神情,我想,这是因为你已经太习惯这种神情了。

你带我去了你的宿舍,说给我喝水。宿舍里没别人,一进屋,你就关上了门和窗,和我一起坐在床上。

我们一阵子相对无言,沉默得有点尴尬。你突然关门窗的举动让我诧异,又有期待,好像会发生什么一样。

过了一会儿,你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还记得荒木吗?”

“当然记得。”

“那边的平衡木没有了,地上和墙上被刻了许多字。它已经不是我们两人的了。”

我们又伤感的各自沉默了一会儿。你说话了,带着笑意,用你常用的口头禅:“你知道吗?”

于是我们又恢复了从前谈话的状态,快乐自在起来。

学校在郊区,校园外的马路两边,便是平坦的田野。那天的夕阳格外壮丽,我们一起拍了一张合照,镜头里红色的光晕强烈刺眼。

后来你去了福建。现在想来,我们没能一起上大学,真是最大的遗憾。如果我们在一起,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吧。

也许是为了补偿高中时的懒散,也许仅是为了让自己充实,我在大学里异常勤奋,给自己定了接连不断的目标,先是转专业考试,念了我期待已久的心理学,再是补修课程,每日奔波在各个教学楼间上课,然后是给导师做实验助理,接二连三的实验。

没有课的日子,我会在八九点起床,在图书馆里一个人待上一整天。

我念心理学,是因为高中颇受情绪之苦。我太想摒弃情绪所带来的脆弱感。我周而复始的分析自己的心理,找出烦恼的源头,寻找实际的解决途径,然后要求自己去执行。这种执行的忙碌感的确使我远离了七零八落的思绪,但也使我的感受力与思考力度下降。

当忙碌到没耐心读完一部小说时,我不由地恐慌起来。更多的时候,心里被孤独感占据,那种孑然独立,毫无倚傍的感觉。我这才明白,我们从前所说的孤独,都不算孤独。这才是。

孤独的时刻,我经常想念你,正如你经常想念我。我捧着书走路,会在抬头的瞬间突然想起你,想起你总是长太快的刘海,一不小心就遮到眼睛。

我趴在图书馆的大桌子上梦见你,梦见你在一座白色的房子里,已及腰的长发利落地挽在脑后,一切都是洁白而清明的,你过上了一种简单的生活。

我们从纸质信变成了写邮件。每当我停下来给你写邮件,描述自己的生活,那个焦躁不知所措的自己便慢慢消失。最原初的自己,一点一点回到我身上,内心便平静了下来。你对我描述,福建沿海港口的灰暗阴沉,讲学校的破败,同学的百无聊赖。

你受到很多男生的追求,手机总是短信不断。你的手机一震动,同寝室的女生就嫉妒地发颤,说些刻薄的话。很快你又与室友产生了裂隙。先是一个室友搬出了学校。之后另一个室友也搬到了别的宿舍。我明白,你习惯于以孤立的姿态抵抗外界,而你的孤立,越发尖锐了。

你遇到高先生后,我们的通信骤然减少了。高先生在上海,你们异地,你开始每个月话花费数额庞大的电话费堡电话粥。你说,有时候你接起他的电话,眼泪便掉个不停。我想象你的心情,想象你在期待和失望中忍耐着思念。当电话铃响,一直默默的思念被惊扰,于是就掉下泪来。

我感到怅然若失。

那时候我已经交往了几个男朋友,每次交往到两三个月,甜蜜期一过,我便会分手。我心想,爱情终是变幻不定的,不如我们的感情牢固深情,你终归还是会需要我的。可是你需要我的时刻越来越少了。

你与高先生旅行,来上海,但也未有时间与我相见。我许久不知道你的生活状态,而我也在我目标清晰的生活里越走越远。

有一回我与你聊天(是的,我们也开始用微信聊天了,但极少聊,仿佛这种方式不属于我们),忘记具体在说什么事,大概是你在描述一些烦恼和悲观的念想。我尝试帮你分析烦恼的来源,劝你你多出去交往些人,就像对待听说我学了心理学跑来向我咨询心事的朋友一样。

你发来语音,对我说,你的理性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一点点冲的对话,在我们一直以来安安静静的交往里可以算是吵架了。我一遍遍听你传过来的语音,每一个拖延着痛苦的尾音都让我动容。

你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么久,对不喜欢的人事一撇头,置之不理,早已不在乎周围其他人的想法或陪伴。我愣愣的,仿佛突然从一列向前急驶的火车上摔了下来。我不得不停下来审视自己看似规律的生活。

我的生活出了问题。我一面没完没了地做实验,一面在外面和各种人疯玩。有一天,我告诉你,我发现自己是双性恋。但我没告诉过你,我遇到过怎样的人。我也没有告诉过你,当我发现自己是双性恋时,首先想到的是你。

我想到高中时的一天,我去你家,与你一起坐在电脑前看电影。在家里的你,卸下了人前的羞涩与防备,显得更为简单真实,穿白色的睡衣和黑的运动短裤,坐在椅子一侧。

我一转头就看到你的笑,非常甜美的笑魇,绽放在暗黑里,衬着两只大眼睛愈发的黑。还是单纯天真的孩子的笑,使我一时不能想象你在学校时的样子。我又想到你说,我们以后一定要拥有一个白色的大房子,住在一起。

我是多么珍视你的纯洁,羡慕你的真诚,我愿意为你搭建一座清净的白房子。可是现在的我走在路上觉得自己十分滥情,盯着过往的男女的脸看,仿佛可以喜欢上他们中随便一个长相姣好的,与他们上床。

我决定去看你,带着想念。想念你,也想念与你在一起时的我自己。那时候大四,我知道你在上海,住在高先生家里。于是我买了周末去上海的动车票。

那时是初春吧,我记得我抵达浦东的时候已是天黑。你在呢绒便服外面套了一件棉外套,来地铁口接我。

好像很久很久没见到你了。你的平刘海变成斜分,顺顺地垂在脸颊两侧,使脸庞看起来更清爽可人,但稚气的五官和衣着使你仍和成熟二字沾不上边。一如既往,你没说话的时候沉静冷漠,看起来有点不近人情。

一如既往,你说起来话喜欢用“你猜”“你知道吗”,当对方猜对或者露出惊讶的语气时你的脸上便露出开心的神色。路上你和高先生打了个电话,本就可爱的嗓音越发甜腻,满是撒娇和逗趣。

一走进你们住的家,我便觉得我住的宿舍实在太冰冷。你和男友异地两年,现在终于在一起生活。这个家是你和高先生一起装潢的。我看着墙壁上挂的小画和电视壁边暗格里的玩偶,想象你在和他一起装饰这些时是幸福的。

你做了蛋炒饭,端出一盘朱红色的猪肚莲子汤。你说这汤熬了好久,光洗猪肚就洗了两个小时。我想到高中和大学时候的你,三餐不规律,拼命地节食或跑步,无节制的熬夜。很难接受,现在的你变成一个关心饮食和家务,每天在家琢磨食谱的姑娘。但是你的脸上,依然豪无俗世之尘。

高先生回来了。他从门厅那边探过头,我们互相说了句你好。你们俩开始对话,竟是和打电话时一样的亲昵甜蜜,我完全不能插入。高先生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我像个电灯泡一样看着你们俩黏腻。

好一阵子,你才离开高先生,朝我这边坐了些。我们开始无关紧要地谈话。我们以前也经常这样无关紧要的谈话,在我们一起读高中的小城的休闲餐厅里,或散步时。那种时候我总是觉得十分愉悦,毫无顾忌。但这时候我必须注意时不时也和高先生说一两句,尽量不冷场。

但真正令我心碎的是睡觉前,高先生先洗漱完进了一间卧室。我第二个洗漱完将衣物抱到另一间卧室,过了一会儿你走进来,抖了抖被子,笑着说,好了,睡吧。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有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说,哦,好,是这样的,我知道啦。待你出去后自觉关上门。我以为,你会跟我睡的,我以为我们会说悄悄话到深夜。但是我的简宁哪,连问也没问一句便安排我自己睡了。我必须承认,我的简宁已经不是我的了。

早上我在九点多醒来,你们那边卧室依然静悄悄的。阳光正好从阳台照进来,光斑落在客厅的地板上。很温馨很祥和。我买了下午回杭州的动车票,你之前说上午去市区逛逛,不知是否有时间了。

我不好意思去叫醒你们,想要是你们十点半还未起,我便自己走好了。我不是太投入地一行一行看着自己带身上的《金阁寺》,对着一地阳光。越发觉得,我这种人就应该默默走掉,在茶餐厅或火车站的陌生人中看自己的书。我在沙发上发现了那本我送给你的木心的散文,里面还夹着我收集的卡片,三叶草,和我那时写的信。

我打开信来阅读,信的最后是《蓝色大门》的那句台词:“十年,二十年,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样,但我知道你一定还是这样,不论如何,我都会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你。”

我有冲动写上几句话,但是没写。物是人非这词,在我们这个年龄还不足以承受吧。其实你确实还是你,你仍然是我眼中的你,只是这次,我没能从你的眼中,认出自己。未等到十点半,我就决定背负不靠谱闺蜜的恶名,背着包离开了。

在地铁上,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发短信,你的电话打了过来,你的小生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随即你发了表示遗憾的短信说你睡晚了,问我在哪儿午饭吃了没。我站在向前飞驰的地铁中间,想念一首叫picnic的曲子,可惜没带耳机。我在脑袋里回想那曲调。竟有想哭的感觉。

简宁,毕业那年真是难熬的一年呀。我的生活目标遭受挫折,为了毕业后去向的问题,与家里关系紧张。毕业答辩,未出结果的实验,各种压力的堆积使我整个人压抑而紧绷。

我又忍不住给你写信,写,我很想念你,我很想念你,我很想念你……直写到眼泪涌出来。

我搬出宿舍,在校外租了一个单间,搬了一些旧物回父母家。长期躲避的矛盾在毕业这个节点上一并触发了,父亲打了我和母亲。我和母亲在自家楼下的宾馆度过一晚。第二天,我带着腿与胳膊上的青紫,回了杭州,把自己关在租来的小屋里。

我不知道那些天我是如何度过的。几天之后,你突然给我发消息,说梦见我受伤了,梦里很是心疼。

我心里仿佛涨潮的海水,汹涌而起。再没有人,会在我什么也没说时,便体会到我的创伤了吧。我说,身上受了点小伤,可是真的好难过。

然后你说,要煲一个鸽子汤给我喝。

一个上午,你从上海来了,拎着一个保温杯,来到我租的只有一扇小窗的背阴小房间。你打开保温杯,将汤倒进房间里仅有的一只碗里,说是今天早上熬的,让我赶紧趁热喝光。

我一口一口喝着鸽子汤。此前我并不知道,食物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可以让人安定温暖。那碗鸽子汤香醇,温吞,顺着食道滑下去,喉底升起令人回味的甜味。回想起它的味道,我竟忍不住眼角湿润了。

我们出门,在大学城里散了会儿步。我像个刚刚哭完的人,带着疲倦和强打起的精神。你的语调仍是我熟悉的缓慢与温存,很是安慰,但你有点儿神色匆匆。我挽留你与我一起住一晚再走。你说,不好,因为你想赶回去给下班回来的高先生做晚饭。

傍晚你就坐动车走了,拎着空了的保温杯。简宁,你真的只是为了给我送一碗汤而来的呀。后来的日子里,在失落的间隙,脆弱哭泣的时刻,我常想起你的鸽子汤,想起你。就像失恋的人,一厢情愿地紧抓曾经有过的温暖,不愿忘怀。

那时我与你的距离是一小时的动车,可是我并没有在杭州留下,我去了更为遥远和陌生的北京,怀着与高考时一样的想要远离父母的心情。我亟不可待地一股脑儿投入工作中,未曾想过我们的人生会走向不同的轨道。

你毕业后没有马上工作,而是继续和高先生住在一起。这与我绷得紧紧的人生观不符,我觉得应该马上找工作,马上开始寻找职业方向。我们为此在邮件里争执了几回。

当你说,你花了很多时间来构筑与高先生的家,努力使生活温馨温暖,这在从前与父母一起的家里,是无法得到的,我便心软了。我慢慢接受,职业与工作,并非唯一安全的人生形式,曾经被我们完全否定掉的家庭,并不是不能给人幸福,只是我们在作为孩子时没能遇上令人幸福的家庭。

你说,再次回到父母家,回到自己从前的小卧室,只觉得阴暗凄凉。我对此觉得欣慰,你终于不再紧闭门窗,禁闭自己了,而是站在向阳的窗子前,拉开窗帘,让阳光撒在自己身上。

你又说,“在这个城市,我和他是抱团的两个人,只有对方可以给彼此温暖。”我对这句话耿耿于怀了许久。我总也忘不了,我们曾“相互拥抱着,度过一整个起风的下午”。

当看到你鲜红的结婚登记照时,我感到我必须做一个决定了。我必须接受,与你深深相拥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他。他给了你安全,给了你营造温暖的空间,他给了你我不能给予的,治愈了我无法治愈的你。

我们曾经那么反对婚姻,对婚姻饱含偏见,不屑一顾。我跟随着你的脚步,一点一点去直面与理解两人生活的实质。两个人,相互照顾,相互扶持、包容,与形式无关,但冷暖自知。

简宁,祝福的话语,我未能对你说出口,但我必定是祝福你的。请允许我,在这里补上祝福:

“看你穿越云端飞得很高,

站在山上的我大声叫喊。

也许你呀,不会听到,

把梦想找到,

要过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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