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

“你的脸色为何那样苍白?”

“主人好生懒惰,未曾给我上色。”

(壹)

世人皆道紫檀谷的即墨公子好福气。

有人羡慕他坐拥偌大一个紫檀谷,吃穿不愁,不用似大多数世间人那般为谋生计奔波劳碌;有人羡慕他是即墨家这一辈唯一的子嗣,即墨老家主过世后,他也就自然成了当今世上唯一会偶术的人;有人羡慕他天赋异禀,技艺精湛,才能雕出府上数十名美人,个个身段婀娜,妩媚动人,料是后宫佳丽三千人的当朝天子也比他不过。

不对不对,要我说,即墨公子最最值得羡慕的,是他的画技和纸艺。他的画技,宫中最优秀的画工也望尘莫及。而他的纸艺自然不用我多说,你且瞧瞧我就行了,实不相瞒,我连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出自即墨公子之手。

或许是他厌倦了雕偶人,想换换花样,又或许是他把我折的实在太精巧,不赋灵实在可惜,总之那是他第一次把即墨家的秘术,也就是赋灵术用在除紫檀木以外的物件身上。于是就有了我。

那日我从桌上灵巧落地,从一个巴掌大的小纸人不一会儿便长成一个正常大小的女子,心想着总得对自己的创造者表示表示,于是装模作样的施施然行了个礼,唤道:“爹爹好。”

即墨公子的笑容滞在脸上。

(贰)

我真棒,我是第一个唤即墨公子“爹爹”的人。

也会是第一个唤他“主人”的人。

谷里的其他女子,全是上好的紫檀木雕成的偶人,一个个声音或若莺啼般清脆,或若微风般温柔,皆唤他“公子”。

许是主人的纸艺还不成熟,又许是赋灵术真的不适用于除紫檀木之外的物什身上,总之,我虽年龄与谷中他人相仿,声音却是软糯如孩童,个头也比她们明显矮了那么一截。主人说,谷中正好缺个小童,端茶送水的那种。我这个大小的,正合适。

作为紫檀谷唯一的小童,我自认为办事是十分得力的。自从我给主人端上自己亲手泡的第一杯茶,主人就再没有喝过其他人泡的。我嫌自己声音软糯,不像自知音若天籁的那些偶人般话多,主人夸我安静的像个小傻子(我觉得从主人的表情看,应该是夸),待在书房时只许我在一旁服侍,替他研墨。

主人有许多藏书,就算一天读一本,一辈子也读不完;主人的字写的好漂亮,虽然我一个也不认识;主人的画最好看了,也是我唯一能看懂的东西。

不过,与其说我喜欢看主人作的画,不如说我喜欢看作画中的主人。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手中的笔像变戏法一样在纸上游走,我看着那手所经之处,有时现出连绵起伏的山峦,有时是幽暗林中的一汩山泉,有时干脆只是一匹马或一株树,不过马是“飒沓如流星”的骏马,树是“凌寒独自开”的腊梅。

诗是主人教我的,他本想教我识字读诗,但我老是心不在焉,他也就作罢了。不过我还是记住了这两句诗,我觉得形容主人的画很合适,就记住了。

但主人似乎更喜欢我的寡言,所以我只能在心里小声赞叹。

其实主人也是会和我闲谈的,一次他搁了笔,指着纸上的骏马问我:“你看这马怎样?”

“飒沓如流星,”我摆出认真思索的样子,惜字如金道。

他来了兴致,嘉奖的摸摸我的脑袋,又指着马蹄旁的花,问道:“这个呢?”

“这个,”我这次真的在很认真的思索,“这个,好看。”

主人敲我脑袋,不过我有看到他在笑。

(叁)

主人只喝我沏的茶,只许我进他书房,话本上貌似管我这种~这种现象叫受宠。所以,那几个偶人姐姐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点也不惊讶。

她们当中的一位挺着饱满的胸脯,说我干巴巴的像个豆芽菜,另一个紧接着挺了挺胸(她们似乎觉得这样很有气势),说我个头比她们差一截,身份也理所应当的更低贱,后来就不那么整齐排队了,你一言我一语,一群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

末了,为首的一位撂下一句“别再让我看到你在我家公子面前卖乖”,便扬长而去。

当晚我照常去书房为主人送茶水,主人把手中的书卷放下,接过茶抿了一口,眼睛看着杯中香茗,嘴中话却是说给我听的:

“她们说你,你就一言不发听她们讲?”

“我一句话也插不上,想着她们比我更想说话,就让她们说好了,反正她们说什么我都不在意。”

“当真不在意?”他这次看向我,“我看你脸色苍白的很。”

“我脸色本就苍白,我的主人好生懒惰,未曾给我上色。”我答的理直气壮。

他被我气笑了,难得跟我较真道:“那你的黑发墨瞳还有红唇哪里来的?”

“我在意了,但她们说的都是真的,我没什么可以反驳。”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晓得他有没有听见。

“这样吧,”他忽然开了口,“你的个头什么的,全是怪我,作为补偿,我答应你,这辈子只造你一个纸人,那样你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了,可好?”

那夜天上无星,我却从公子的眸中看到了璀璨银河。

(肆)

那些偶人发现威胁并不管用,我还是沏我的茶,研我的墨。有时候还能大胆的在主人作画时插句嘴,比如“我们的画真好看”之类的。

起初主人会固执的坚持不是“我们的画”,是“主人的画”。不过还是被我说服了,墨是我研的,画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然后主人给我起了个名字,墨儿。

平常的时候,主人就墨儿墨儿的唤我,我瞧着那几个偶人的眼里要喷出火来。

只是没想到真的喷出来了,不过不是火,是满满一杯茶,我亲手沏的。

我才知道,纸是碰不得水的,即使是大名鼎鼎的即墨公子制的世上唯一一个纸人,也不能例外。

我的右手臂遭了秧,变回了纸,湿哒哒的垂着,黏糊糊的一团,好丑,好难受。

我并不怕疼,我只是难过,因为我不是很喜欢单手沏茶,因为我怕主人不愿要一个残废做小童。

他当真不要我了,此后的一日,两日三日四日,主人独自待在书房里,不许我陪他。

第五日,主人从书房里出来了,把我拉进当初制我的暗室,我只知道自己眼前一片黑暗,重新看到光明时,我的胳膊已经回来了,我的纸身被涂了一层特制的蜡,从此也不怕水泼了。

主人说,这次他还顺便给我上了个腮红。

(伍)

我本来还很感动,可主人忽然故意一拍脑袋,“遭了,光想着给你上腮红,又忘了给你装脑子了!”

我想给他一拳,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能忘!

不过我可不敢给主人一拳,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为首的偶人漂亮的身躯变成一堆上好的劈柴堆在院子里的惨状。今天的午饭,大约要烧去她身体的三分之二。

我问他,烧了那偶人,是否觉得可惜。

他摇头,脸色没有一丝变化。他告诉我,谷中不能没了规矩,那个偶人破坏规矩,做出伤害同类的事,就该受到惩罚。

再者说,那些偶人不过是傀儡之躯,没有实实在在的灵,最重要的是这些个偶人其实不是他自己制的,而是先辈一直传下来的老古董。再说了,谷里紫檀木多的是,那个用了几百年的东西,烧了也不可惜。

偶人与规矩相比,规矩更为重要,所以为了规矩,烧了偶人,很合理。

为了规矩?这样子的么?……

他是会敲我脑袋的主人,也是会施加刑罚的谷主。敲我脑袋是因为有趣,施加刑罚是因为那个偶人坏了规矩。

那时主人的表情很是陌生,以至于我忽然在想一件很可怕的事,有朝一日,主人会不会为了一个更重要的目的而把我当燃料用了,像他对待那个可恨但也的确可怜的偶人那样。

我看着主人深潭一般平静的眼眸,思绪飘回今天前,又好似是好久好久以前,公子认真看着我,眼中是揉碎的星光。

“可我觉得那个偶人姐姐罪不至死,她那么漂亮,还在谷里呆了那么多年,就这样成了柴火,我怎么想都觉着怪可惜的。”我没有去看主人的眼睛,视线落在他紧抿的薄唇上,一瞬间又泄了气。

“我,我的意思是,其实主人可以把她卖了换钱,哈哈,主人说过,这偶人世间罕有,只有即墨家的人能造出来。”

主人白我一眼,说,我要钱做什么?

也对,主人是世人皆羡慕的即墨公子,他什么都有。

(陆)

世人皆羡慕,皇帝也不例外。

世人皆有贪欲,皇帝更不例外。

所以,当听说皇帝亲率十万大军大军浩浩荡荡前来紫檀谷时,即墨公子的表现倒也不是特别惊奇。

没事,我早就听做饭的偶人婆婆说过,即墨家的人,有特殊的本领,都会操纵偶人傀儡,甚至让正常人成为自己的傀儡。加上武学要诀,傀儡们个个都能成为不怕死的绝世高手。

我一瞬间忘了不久前的不快,拉起主人的手,两眼放光注视之。我活了那么久,到还没见过人打架,更何况是即墨公子这样动口不动手的高手表演一挑十万现场版。

主人反拉起我的手,一脸大义凛然道:“跑路。”

“好嘞!”

……

“啥?”我没听错吧?

我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不爱学习,全随了我的主人。

主人还是即墨小公子时,他父亲教他武学,他就在心法秘籍的空白处画满涂鸦,还撕掉所有没有空白可供涂鸦的纸页,折小人玩儿。

怪不得画技和纸艺的那么好。

十万大军,在到谷里前就被谷口的迷魂阵干掉了大半,剩下的大部分也没能过了瘴气林,不过皇帝带了十万人,死了九万九千多,也不碍事,更何况剩下的全是武功高强之辈。即墨公子一边跟我说着战况,一边慢条斯理的收拾包裹。

(陆)

以后很多年,世人对发生在紫檀谷的那场动乱避而不谈,他们隐隐约约知道些似真似假的消息,像是皇帝被救回来了,但已经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在回京路上就咽了气,像是前往紫檀谷的十万大军,居然无人生还……

临安街头多了一个疯子,被烧的千疮百孔的衣服连蔽体的作用都起不到,脸上身上全是狰狞的可怖疤痕,残余的右手臂像是个被烧废的大号火柴棒。嘴里倒是还能时不时说出话,断断续续的,全是些胡言乱语。什么美女,什么火海,什么蜡糊的纸人……

还是一个闲的无聊的说书先生认真听了他的疯话,然后编成话本在不入流的小酒肆里说着关于紫檀谷的传闻秘事——

那个疯子是当时十万精兵中一个勉强保了一命的幸存者,据疯子所言,(再加上点说书人自己为了故事有趣的胡编乱造)能够大致推断,当时精兵闯入谷中,只见数十位美女偶人聚在院子里,一个个手无寸铁,楚楚可怜,俨然是等着被欺凌的良家女子,好不动人。众人都是军营里待惯的汉子,哪里收到了这般诱惑,自然前去争抢。就在众人推攘之时,不知道从哪里忽然窜出来一个纸人,面色苍白,身上被抹的蜡隐隐闪着不详的光。

纸人高举的火把毫不犹豫地插进它自己的头发,人们只看到火光在跳跃,张开血盆大口扑来,偶人似乎也被事先泼上了油,风涨火势,整个谷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那个万恶的纸人现在已经连灰也不剩了,也该说是罪有应得。

那天的紫檀谷,俨然成了人间炼狱。

只是那即墨公子,不知所踪。

……

(柒)

“你不是说这辈子只造我一个纸人么?”我敲了一下即墨的脑袋。

即墨也不愠,慢条斯理的从包裹中掏画,“好歹实现了一半,你现在还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纸人。”

“那你不说不离开紫檀谷么?”我忍着笑,继续敲他的脑袋。

即墨抖了抖画,一匹骏马飞跃而出,我还没来得及惊讶,人已经在马上了。

“那我们现在就回去!”

马一路奔驰,当真是飒沓如流星。

1

小白负着手,学着人类的样子,在海边来回踱步,心里却忍不住想笑。

彼时,她还是一只修炼不足三百年的稚嫩小妖,道行尚浅,阅历也尚浅,趁着今日九星连珠的罕见异象,元神才可溜出修炼的结界,来这人间走上一遭,自然是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新鲜,连人走路的样子都要学上一学,像个婴儿般纯良无邪。

“卖鱼啦,新鲜的鱼喽!”突然一阵叫喊由远而近,小白回头,原来是些早起出海的渔民,如今喜气洋洋地满载而归了。他们挑着鱼篓三三两两地走上岸,一些等着买渔货的村民立刻迎了上去,开始挑选心仪的货色,小白也好奇地近前观看。

哇!石斑、花蛤,还有看起来好诱人的梭子蟹和皮皮虾!小白的口水有些收不住了,虽说常年在深山中修行,并没吃过什么人间的食物,但对于吃货来说,对美味的判定是天赋,丝毫不需要学习。

小白将手伸进袖口,正打算变出个一二十枚铜钱,买些好吃的打打牙祭,却听到身后一声恐怖的尖叫,吓得一愣。

喧闹的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转头向后看去。原来身后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好奇地打开了一只盖着盖子的木桶,结果当即被吓得坐在地上,大叫出声:“妖怪!有妖怪啊!”

“妖怪?”所有人狐疑地走上前去,小白稍一犹豫,但从未见过其他精怪的她,好奇心战胜了一切,终于也挤进人群,伸长脖子往木桶里看去。

只见木桶里,一只奇怪的生物正静静地蜷在一角,看他的上半身,有头有脸有手臂,轮廓像人,可细看时,又黑又圆的眼睛没有眼睑,手臂生着鱼鳍一样的薄膜,颈部两侧还有鳃一张一合,再看下半身,底部分叉,覆着银光闪闪的鳞片,俨然是鱼尾了。

此刻,它正平静地望着人群,人们围着它观察议论,它似乎也并未受惊。

“让让,大家让让,那不是妖怪,是人鱼。”一个渔民嚷嚷着挤进人群,把盖子盖上,大声叫道,“大家别围着了,别把它吓坏了,它可是救命的药啊!哎?张员外您可来了,这边这边!”

他招招手,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人急匆匆走上前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让他一直走到渔民跟前,顾不上擦头上的汗,喘着粗气急急问道:“老板,你说你捉到人鱼了,是不是真的?”

那渔民不说话,而是一把掀开木桶盖子,得意地看着张员外,张员外往里张望一番,不由喜极而涕:“原来的那条不见了,我还以为全完了,没想到老天厚待……女儿,女儿啊,你有救了!”

张员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看也不看塞到渔民手里,那渔民喜笑颜开地接过了,张员外转身冲几个手下喊道:“快抬回去……小心着点儿!”几人抬起木桶匆匆而去。

小白看着他们的背影好奇不已,忍不住抓着身边一位大娘问道:“大娘,请问刚才那些是什么人?他们带走人鱼要干什么?”

“咦,小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张员外家的事,在这可是无人不知啊!”那大娘摇了摇头,“张员外家的独女心妍,几年前生了重病,看过的医生都说无药可救,还好一个云游道士途经此地,自诩与那张小姐有缘,留下一张可以续命的方子,而那里面最重要的一味,便是海中人鱼的心尖子……”

“什么?”小白忽地一下捂住嘴,“您是说……他们要挖那人鱼的心尖子?”

“人鱼有个特性,夜间受伤,白日便可痊愈,所以日日被挖心尖子,倒也没死,可这罪,谁能受的了啊!”

那大娘叹了口气,“张员外舍尽家财才弄到一条,前一阵子听说那人鱼不见了,大约是受不住逃了,原想着这么稀罕的东西,哪能常有?怕是那女孩活不成了,不想老天还挺厚待她,只是这人鱼……哎!造孽呦!”

小白谢过大娘,咬紧嘴唇跟上了张员外和那些家奴。生平第一次见到别的精怪,本欲亲近,却遇到如此情境,她不禁心中又悲又愤。

以她妖的秉性,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张小姐的命是命,人鱼的就不是么?为何有人,竟忍心做出如此残忍之事,为活命以别人心尖做药引?她发誓无论如何要救出苦命的人鱼,哪怕他们并不相识。

她未曾看到,在她的身后,一位云游道士紧紧盯着她的背影,眼神深邃。

2

夜半时分,小白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念动口诀从张府外墙一下穿透进去,然后施了隐身术,轻手轻脚地从巡夜的家丁旁边穿过,循着人鱼留下的轻微气息一路寻找。

“啊,应该是这了!”小白嗅到人鱼的气息加重,她小心翼翼地前进几步,发现前面原来是间厢房,她走向侧墙的窗棂,眯起眼向内望去,却发现一个下人将一只散发出血腥气的碗递给张员外,两人匆匆走进内室,而地上一只木桶里,人鱼正气息奄奄地捂着胸口浑身抽搐,周围一圈血污。

“可恶,来晚了!”小白懊悔地叫了一声,穿墙走了进来,在木桶前弯下身子,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那人鱼本来有些恍惚,突见小白吃了一吓,身子向后躲去,激起几朵小小的水花。小白忙后退一步摆摆手:“你别怕,你是妖我也是妖,我不会伤害你的,不信你看!”

说着她微微摇着身子,显出了原形。“原来是只小白蛇啊!”人鱼虚弱地笑了笑。

“咦?你会说话啊!我叫小白。”小白恢复人形,颇有兴趣地趴在桶沿上。

“自然会啊,好歹我在海里也天天听船上的人说话嘛,不过,你修行尚浅,怎么到这来了?”人鱼说着,紧张地看了眼内室的方向,“人间对于你这样的小妖太过危险,还是快回去吧!”

“我才不怕!再说就算要走,也要先把你救出去!我绝不能让他们这么对你!”小白说着伸手去扶人鱼,哪知人鱼向后一躲,低下了头:“抱歉……我不能走。”

“什……什么?”小白愣了半晌,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不能走?”

人鱼叹了口气:“你大概已经知道张家的事情了吧,其实,张家丢的那条人鱼,就是我。我是故意被渔民抓住的……我是自己回来的。”

小白越听越糊涂:“你都逃了,又自己回来受罪?到底为什么呀?”

“因为……”人鱼看向里间的方向,“我若走了,心妍是一天也熬不过去的。”

“那又如何?老天!你也太愚昧了!”小白有些气急,真是怒其不争,“你也知道这群人类怎么对待你的,简直死有余辜!你还管他们的死活干嘛?”

“小白……”人鱼温柔地伸出手,“你先不要急,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3

“我叫月朗,月朗星稀的月朗。我们人鱼其实是没有名字的,这是她送给我的名字。”

“我原本在大海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暴风雨中任意地舞蹈,在晴朗的天气享受海风和阳光,在洒满月光的礁石上和同伴一起歌唱,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这样度过,哪知道那日,我躺在礁石上昏昏入睡,却突然被个渔民收进网里,我拼命挣扎,可惜只是徒劳,就这样,我被带上岸,送进一所大房子里。”

“后来从下人的谈话里我才知道,张员外高价买走我,是因为我的心尖子是他女儿救命的药!从此为了给他女儿续命,我每天夜里被人剜心,白日长好,再被剜掉,简直痛到生不如死!我想过死,绝食、撞头,可张员外为了他女儿,加派人手盯着我,我连死都不能!每到夜里剜心的时刻,我都大声地惨叫,挣扎,希望得到一丁点的怜悯,可惜,一点也没有。”

小白将手搭上了人鱼的手,眼中有泪滑落。人鱼拍了拍她的手,继续讲述下去。

“渐渐地,我不再叫喊,再痛的伤疤,每日都将它割开,早晚也会变得麻木。我不再恐惧,也不再悲伤,只有恨,恨意每日在我心里滋长。我恨抓我的渔民,恨张员外,也恨他女儿心妍,若不是她,我何至于此?在我心目中,早已认定她一定是个骄横恶毒的女子。”

“直到那日,我正捂着伤口瑟瑟发抖,突然感觉有人用手轻轻触摸我的额头,印象中,只有母亲在我生病的时候对我如此温柔。

我回过头,是个瘦弱的女孩子,面色苍白得像纸一般,不知为什么,我本能地知道她就是心妍,我拼命推开她,露出尖牙吓唬她,让她走!我恨她,这个魔鬼,都是她害了我!”

“谁知她不仅不走,还大哭着向我道歉,说她对不起我,不该为自己活命害我受这样的苦,还说她劝过爹爹但他不听,自己也没法了,说罢留下些吃食和药品离开了。我将她留下的东西尽力丢出去,假惺惺!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你的罪过?

不过看她那样子,对我的同情似乎并不是完全虚假,一个计划开始在我脑中生成。”

“当她再来的时候,我改变了态度,平静地接受了她的礼物,并且向她道了谢。她发现我竟能说话,又惊又喜,开始试着跟我交流,也是从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跟我想象中的,其实并不一样。

她很可爱,也很善良,我给她讲了我在大海上的所见所闻,那些比鲸鱼还大的帆船,比山还高的浪头,那些水手们吟唱的思念家乡的歌谣,她听得津津有味。

她也给我讲了许多人间的趣事,之后却也告诉我,她的身体太差,只能呆在屋里,除了贴身丫鬟没别的朋友,这些都是丫鬟告诉她的。奇怪了,她只是眼神黯淡几分而已,为什么我的心又痛了?明明伤口已经长好了呀!大概是错觉吧!”

“她来得越来越勤,我们聊得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不够用,我们像两座漂浮的孤岛,一旦碰撞就会融为一体,怎么还会舍得彼此分开?后来有几次,张员外来取我心尖的时候,心妍开始拼命阻止,张员外一怒之下,禁止她再来这里,她以死相逼才作罢。

我知道她是真的对我动了情,我也知道我的计划快成功了,只是我不懂,我那日益增长的离愁是怎么回事?或许只是对她的一点愧疚罢了!我这样安慰自己,虽然自己也知道,是在自欺欺人。”

“机会终于来了,那日张员外运货遭遇山贼,全体家丁都跑去增援,我趁机作出痛苦万状的样子,骗心妍说我命不久矣,要尽快回到大海才能活命,还承诺说我一旦得救会再回来救她的命,因为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人会不顾性命对我好,即使是心妍。

她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带回几个雇来的渔民,她吩咐他们将我带到海边放了,临走的时候,她……”

人鱼圆圆的眼睛流出了泪水:“她突然对我说,傻瓜,这次逃远点,别再回来了!我才知道,她其实明白我在骗她,可她还是放了我,即使她知道这样她必死无疑。我突然又不想走了,可是来不及了,渔民们把我放入大海,我顺着洋流回到曾经的家。”

“我在大海中拼命地畅游、歌唱,像疯了一样冲进滔天的浪头里舞蹈,我终于自由了,我以为我一定会很快乐,最终,我却趴在礁石上大哭起来。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最厉害的监狱,不是张府那一座石墙,而是感情,是牵挂,它维系在我和心妍中间,再也睁不脱,逃不开。

没有心妍的地方,再也不是家,我就算自由,也再不会得到快乐。想到此,我突然反而解脱了,我向远方的渔船游去,那一刻,海天很蓝,阳光很暖……”

故事讲完了,人鱼沉默,小白也沉默了,以她纯洁的心性,还不太能理解这里面复杂的情感。她不懂,如果真相如此,张员外为救女儿抓了人鱼,心妍救了人鱼,而人鱼也是为了救心妍自己回来受罪,似乎每个人都没有错,那么这一切,究竟是谁的罪,自己又该帮谁呢?

4

“月朗……你怎么又回来了?”人鱼和小白回头,看到心妍扶着墙勉强站住,面色如雪一般苍白,“我不是叫你快走,别再回来了吗?”

“心妍……你醒了?你没事了吧?”人鱼伸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我错了,我不该离开你,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走了!永远陪着你!”

“不可以!”心妍跪在地上,双眼盯住人鱼的眼睛,“我不能每日看着你为我剜心续命,这比剜我的心还痛!求你快走吧,我的命老天早已决定,我不会怪你的。”

“心妍,你忘了吗?”人鱼将一只手轻抚上心妍的面孔,“我昨天已经逃过了,可我逃不掉呀!我逃不过你的情,更逃不过我自己的心,如此去到哪里都是徒劳,还不如就呆在我最想去的地方,你的身边罢了。”

“如今我是心甘情愿的,心妍。”人鱼轻轻地拥她入怀,“求你让我为你续命吧!没有了你,我也就没有了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月朗……”一对苦命人终紧拥在一起涕不成声。小白默默地向外走去,天快亮了,异象即将结束,她要回结界中去了。

临走前,她终究回过头去,最后看了一眼紧紧相拥的二人,她不懂,人间的情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能让能活命的不要命,能逃跑的不逃跑,每日面对剜心之痛竟甘之如饴。或许有一天,她也能有此机缘,就会理解今日的一切了吧?想着,她不由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身形渐渐远去……

5

云游道士望着小白的背影,一时失了神,身后一个小道童却忽然闪出来,手插腰像小大人儿似的问道:“我说师父,你看看,一个蛇妖都如此重情重义,你怎么就不去帮帮那人鱼?当初都怪你告诉张员外人鱼的心尖能续命,才害了人家!”

云游道士望着小道童那副样子,不怒反笑:“那么不嗔,师父问你,以现在的情况,月朗和心妍相爱了,谁也离不开谁,你帮着月朗,心妍就要死,反之月朗又要受罪,你要怎么办呢?”

“我……我……”不嗔低下头,不言语了。

“哈哈,罢了,师父不与你打哑谜了!”道士神情一肃,“那人鱼前世乃是蓬莱龙王,心妍则是西王母身边的仙娥转世,他们因相爱触犯天条,是以今世被折贬至此,并且爱得辛苦,受尽磨难。”

“那上天……也太……”不嗔撇撇嘴,没有说下去。

“太过残忍?其实不然。”道士微微一笑,“所谓相爱,不一定非要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才算圆满。

他们今日的劫难,正是老天给予他们的一个机会啊!重重磨难中产生的爱情,你觉得苦,可正是因为这苦,才衬得那情越发甜蜜珍贵。而只有情到深处,爱到极致,才能让人真正了悟,放下烦恼啊!再过几月,这两人的难受完了,情劫也渡完了,自然会再次飞升成仙,一切仍归于原位!”

“那他们,还会像现在这般惦记彼此吗?”不嗔问道。

“那就要看机缘了……”道士讳莫如深地一笑,“就像我们,与那蛇妖之间,几百年后还有一场机缘,其中诸多曲折,到时候,还要看各自造化了!”说罢再不停留,迅速远去了。

“哎哎!师父!”不嗔在后面急急追赶,“江漓师父,你等等我,你跟我再仔细说说呗,什么机缘呀?”

在远处的海平面上,一道金光直射出来,映得整个海面金光灿灿,接下来太阳像个红色的圆盘从云霞后面露了头。

天……终于亮了。

八溪村,是即墨县下属的一个山中小村。它藏身在十万大山深处,离最近的苗寨也有三座山的路程。

若能乘着风,从人潮汹涌的黄果树景区起飞。只需要向北略过五个山头,你就会进入一片寂静的崇山,然后再一路向前,浏览三十里苍翠隐流泉,云雾绕山间的仙家景致,就能见到这个在山顶与黑石松泉为伴的小村庄。

不过,这样的描述只是方便你对它位置的了解。这片山里人的长度单位,不会有‘里’,‘公里’这样的词。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山’,而山在这里也能代表很多东西。用“县城在十一座山外”来描述理想,用“蒙妮在五座山外”来描述爱情,用“阿爸死在山那边”来描述生死。

我初初来这里支教,就领会了山的神奇。这山里,几道山梁就能是一个新世界。连我在城市最宝贵的‘时间’,也能在这失去价值。

清晨,在犬吠中醒来。由四间竹楼围绕的操场上,星散着歇脚的鸟雀,竹楼外一圈半人高的竹篱,便是学校的外墙。春日里,我会在八点起床。走下竹楼,把绕着脚跳腾的阿黑好一通蹂躏,再甩着毛巾去溪边洗漱,一路惊起无数五彩斑斓的飞鸟。对着刚爬上山顶的太阳,喷出甘甜的山泉,一天就算正式开始。

八点起床,其实是一年中最早起的时候。因为春种,山里人会把需要上学的孩子早早赶出家门。所以当孩子们在春花烂漫中三三两两跑进教室,十点是个刚好的时间。

山中学校的教室只有一间,面积也只有成里教室一半大,但坐十个学生仍旧显得空旷。每次朗读,整齐的读书声或高亢,或含糊,或稚嫩,或青涩,在四周的竹木墙壁间跳跃,像是在琴弦间跳动的音符。

“春雷跟柳树说话了,说着说着,小柳树呀,醒了。”

“战国时候,魏王派西门豹去管理漳河边上的邺。”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

普通教材在这里用不成。山里的学校,能分出年级的很少;能按照教案读到小学毕业的更少。过了十岁的孩子,在山里已是家里成熟的劳力。所以山里人送孩子来读书的原由,基本是能识字、会算数、学校管饭。

对此,我们初来时的四个人都对山里人的短视义愤填膺,都为孩子们的不幸痛心疾首。“知识改变命运!”的伟大口号,成为了我们最崇高的理想。而三个月后,连续一周的大雨和断粮,却让这理想随着三个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大山中。

大山每天都会消失很多东西。所以除了这所学校仅有的十个学生,加上睡过头的我,难过了两天。他们的消失和他们的到来一样,没带走一片云彩。

我很喜欢这里的云彩,不论是早晚如七彩海波般绚烂的烟霞,还是不时会飘进窗口的雾带,我都喜欢。于是最懒惰,不靠谱的我,留了下来。

教材用不成,如今的上课内容都来自心血来潮。这是村里的老教师蒙甲老爹的经验。他的这份经验很符合山里人读书的实际需求。我曾在无聊时和他谈论起,系统的应试教育与他所谓的实用教育,究竟孰优孰劣。当他用哲人一般的口吻说出:山里人和山外人在智慧上从无差别,唯一的差异只是信息量的不同。在山外自然是山外人的经验好些,在山里还得听山里人的经验。我就决定,在山里教书的这几年,一定谨记老人家的教导。

一天三节课,午饭前语文,午饭后数学,最后用一个故事作为结尾,是我最后定下的课表。于是在春日的细雨中,我和十个脏兮兮的孩子一起托着下巴,看着一场只笼罩在山顶的雨;一个关于苗族勇士爱上龙女的故事,飘出教室,飘进雨里。

作为祖国西南最外围的一所学校,通电已经足够让我满足。至于手机已经大半年没有信号,习惯了反而是个惊喜。放下手机,我发现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单纯。十个月看完一百本书的事实,让我始料未及。进山时往电子书里存了这些书,本想着一个月两三本,足够我熬过三年的时光。如今又用了八个月,把所有书再看了一遍,我便开始试着让自己更像个山里人。

放弃改变别人和尝试改变自己,都能让生活变得简单。

放学后带着阿黑,陪着那些小小身影穿行在林间小道,一路笑声掺杂着狗叫走进山下的村子,已经是我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一是为了找到新的乐趣,二是为了能亲自运送学校的补给。这样做,并不是突然觉醒了某种高尚情操,而是我实在受不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放下袋子后向我投来的古怪眼神。深山里的白苗人,至今还保留着一部分母系社会的习俗。

“像你这样的汉家子,在老寨子里可是会被抢走的。”

姆家阿姐大咧咧地坐在竹楼的台阶上,说这话时的眼神无比真诚。

对此我只是笑着给她端了碗草茶。任谁每天听几个不到十岁的黄毛丫头,喊着长大要娶自己回家,神经都会变得无比坚韧。在她们的眼中,每天清早,女人带着竹筒饭进山干活,把男人留在家里操持家务;晚上两人围在火塘边吃了饭,把男人推倒在床上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作、吃饭、睡觉,养儿育女,周而复始。当接受了这一切,便是山中无日月,相顾至百年。

“听说你们山外人每天有很多事做?”

我扛起装着粮食和蔬菜的袋子,正把手伸向一挂腊肉时,姆家阿姐好奇的问。我努力回忆着在山外的生活,想要炫耀一下山外的繁华。可思虑良久只是回答:“干活、吃饭、睡觉。没什么区别。”

对于我的回答,蒙甲老爹作为村里最见多识广,也是唯一去过省城的有识之士,自然很不满。于是当晚,他挤在我办公室兼卧房里的小火塘边,语重心长和我展开了一次关于山外世界的交流。他觉得我身为山外人,对生活过于懈怠。他就听说过很多好地方,比如酒吧、夜总会、洗浴中心。也不知是哪个混蛋,把这些东西告诉了这个淳朴的老人。害得我只得斟酌着用词,来向他解释那些地方是多么的‘淫毒糜烂’。

老爹听了我的解释,脸上映着跳动的火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笑道:“一般情爱事而已。想当年,老汉我也不知道爬过多少竹楼。年轻人没见过最好的,自然什么果子都往怀里藏。”

“那您知道什么是最好的?”

“我是最抢手的年纪,被你姆家阿姐抢去结了亲。她给我生了三个孩子,后来岁数越来越大,面皮越来越丑,脾气还越来越大。可是现在身边要没她,我就是睡不踏实。”

老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却始终没有清楚回答我的问题。月亮爬上山腰的时候,他打着手电回村了。我站在主楼前的操场上,看着月色渐渐透过树梢,照进松林。风吹稀了天上的云彩,让月光越过一座座山顶把崇山化成银白的海面。

我想起自己也有过一个那样的姑娘。此时,在一千座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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