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的死亡

大概是因为感到了死亡的气氛,我本冰凉的手竟生出些恐慌的水汽。

“人死了就知道带回来了?!”是陌生又粗鲁的女人尖声尖气的怪叫。我和母亲在混杂的人流中显得格外显眼突兀。坑洼的土地和墙角堆积如山的干柴,锈迹斑斑的老人和满脸通红的孩子拥挤在这座我说不上年代的土胚房的院子里。上次来也是父亲带着我,只是印象不深,也没有母亲。我只知道这座重庆边缘的小县城里今天一个年迈的老人要死了,恰巧是我父亲的母亲,我陌生又不该陌生的奶奶。

潮湿的堂屋里悬着很低的灯,发着些似有若无的光,中间有一个有很多衣物和被子堆砌的床,好像连着什么仪器,顺着线我注意到了那双枯瘦干瘪的手,那针管显得凶狠又残暴。很多人进去哭丧又不停的说话,我没见着父亲,母亲在我旁边没有说话。“那个最小的,你进来,你还不认识我哟。”只是一声吆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我脸上,粗糙的,不干净的,黑红的,沧桑的,好像在抽打我。一个矮胖敦实的老阿姨脸上堆着笑向周围的人吆喝着我:“老三家的独女,你们没见过吧,小时候我还抱着吃饭呢,长大了多漂亮,城里人就是不一样。”我看她朴实的笑觉着热烈,母亲在身后很用力的抓住了我的胳膊。“进来看看你奶奶啊,怎么,还护着啊,怕什么?”她小小的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母亲清白的脸,我朝母亲看了一眼,小心的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走进了堂屋。

很暖和,有好几个黄色的暖气炉子围着她。圆球一样的老阿姨利落的拉住我的手把我安放在那节枯枝的床边。“你握着她的手给她说说话,她听得到,她先前还给我念叨你呢,你也不回来看看。”一种莫名的酸楚和强烈的抗拒支配着我的手,使我明确的甩开了那个我不那么喜欢的圆球女人。我没看她脸上扭曲的表情,只是父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了门口,门外的光亮强烈的刺眼,我甚至觉出了失望和无奈。我终于掂住了那只手。

很凉,刺骨,只触到光滑的皮肤褶皱,沉甸甸的骨头耷拉在我敏感又畏缩的手上。恐惧感从指尖迅速蔓延到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我害怕这只手永远不离开,融进我的手里,我不敢拿开。纤瘦的脆弱的骨头突然有力的聚拢粘在我湿软的手掌。她眼睛上结了很厚的翳,眼球上好像多生出了些青色的膜,我看到她的眸子转向我,嘴巴吃力的张着。她一定是要和我说话,我看着很粗的管子径直插在她本单薄的喉管阻碍她发声,有一种哽咽着的疼痛使我眼中湿润,我好像透过这只手觉出了她的痛苦。

姑姑端了一盆水过来,好像眼里没有我一样。“给她擦擦手。”她自己像是示范一样当面给我擦了一遍,又拧干了帕子递给我。“你应该给她擦擦手。”带着命令的口气。母亲已经从门外凑到了父亲门口,她看着我,表情有些痛苦。父亲的手按着她抽动的肩膀。帕子湿润又温热,我小心的掂起那只带着死亡气息的手,很用心的擦拭,好像越来越凉,我努力的用手帕包裹她的余温,双手开始颤抖。有那么一刻感觉到了眩晕,白的发亮的强光充斥我整个视野,一只有力的有温度的手,好像我等待了很久,终于拉我脱离了这个环境。是母亲湿润的眸子和微颤的手臂。我好像很难受又恐惧,她用很温暖的手,光滑又细腻,充满生气的手不停的摩擦我好像渐渐失去知觉的手。

很多人涌了进去,母亲环抱着我,用手护着我的头,很窒息的埋进她的怀里。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对那时的我来说,是一只陌生又不该陌生的手的死亡。

“她那么小,你们那些人怎么这么残忍,她什么都不知道。”母亲在侧房委屈又倔强的向父亲控诉着这小县城的封建陋习,我蹲在门槛上,用力摩擦着冻红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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