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老师夏天
小时候我住在学校的四合院里,院子的边上有一个两米多高的水泥台子,那些裂开的缝隙里长满杂草布遍了整个台子。
水泥台子的两边竖立着两条高而巨大的电线杆子,像两门直射天空的巨型高射炮,在枪口的尾端结满了像银灰色的电线,那些线像导火索一样链接着这两门高射炮的触点,小时候的我老在想,既然电已经接通了为什么高射炮打不出炮弹呢。
两条电线杆的中间的水泥台上是一台变压器,据说这台变压器是一九七几年村子打排洪隧道时留下的,在它退役后依然承载着我们村几千人口的供电任务。
小时候父亲每每揍完我以后就会递给我一张小板凳,然后指着变压器的方向,我便抱着小板凳怏怏地走到变压器下面罚坐。坐在那里的时候天空中的电线上有麻雀的喳喳声,天空是很蓝的,白云像一个个握紧的拳头面目狰狞地注视着我的存在。
此外,我还用拔水泥台子上的杂草来打发罚坐的时间,将他们一根一根的拔出来,扯掉叶子再一半一半地撕裂分离。
周而复始,以至于到最后我无草可拔。之后,我便爱上了变压器的嗡嗡声,像极了我无时不刻不在运作的大脑,我想过如果用听诊器贴在我的后脑上,我的脑子会不会也像变压器一样嗡嗡地响个没玩呢。
这些杂草,电线杆,变压器,水泥台子就矗立在四合院的旁边,看着它还有背后延绵起伏大山,还有大山上那貌似永远蓝色的天空,我的小时候仿佛就是一次接着一次的触电的状态,我始终不知道这些印象留在我的脑海中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无从知晓,便不想知晓了。
夏天的早上,阳光透过校舍外的柚子树波光闪闪的照射进教室。
我的老师夏天穿着米黄色短袖衬衣,花格子长裙,白色胶鞋站在讲台双手压在课桌上大声的朗读到: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黄脚,要比漂亮我第一。讲台下的同学们仿佛也像吃了鸡血一样高亢着嗓子也跟着朗诵到,公鸡公鸡真美丽……
而此时我的却望着窗外的摇晃的柚子树神魂出窍,我在思考着阳光与树叶的关系,树与校园的关于,校园与我的关系。
我不知道,或许我还思考过,树与阳光的关系,阳光与太阳的关系,太阳与地球的关系,地球与宇宙的关系。
但是我似乎忘记了我的夏天的关系,在我思考到型如白痴的时候,夏天已经轻轻地来到我身边,手指轻轻地在我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又继续捧着课本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地离开。我回过头来也跟着大喊,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
父亲说夏天是从市里刚毕业分配到我们的学校的教师,是他的新同事。由于没有工作经验所以就安排到了我们三年级班,因为在那之前由于我们的班主任黄老师生病,我们的语文课一直由学校的其他老师轮流代课,导致当时我们的语文成绩一直排在全镇班级的最末端。
所以夏天理所当然的就成了我们的新任班主任,但我们对这个女班主任很是不感冒,由于她是女同志的缘故我们这些时常捣蛋惯了的学生还是给足了她面子尽量的少给她添乱。嘿嘿,其实是因为夏天是个美女,我们都有点喜欢她呢。
我和我的老师夏天的故事是发生变压器下面的,那时候夏天就住在我家的隔壁。
每天放学后,夏天会用“峰花”牌的洗发水在院子里洗头,那种浓烈的香味会弥漫整个院子,赛过了柚子叶的那种苦涩的味道。
夏天洗头的时候太阳经常已经偏西,这时的阳光暖暖地斜映在她身上,她弯着腰歪着脖子双手不停地梳理着头发。这时的我安静地坐在家门口看着夏天,她偶尔地会冲着我微笑,有时候也会说:小胖,水脏了去帮我提桶水来加加。
她跟我说这话的表情是微笑着的,像这午后暖暖的阳光,我无法拒绝这样的阳光屁颠屁的跑到她的宿舍接满了水给她送来,提一桶二三十斤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想我俩手抓紧了提着水桶的样子是很难看的,因为我是一个小胖子。
夏天说:小胖,谢谢你呀。
其实我对小胖这个外号十分的反感,就商量着跟夏天说,老师,我有名字啊。夏天微笑的回答,啧啧啧,不叫小胖脚你小肥子啊。我说,我有名字的。夏天回答,好吧好吧,小肥子以后叫你名字吴了了得了吧,吴了了。我说,好。
然而大多数的时间里却不是这样的,我是说变压器的事儿,大多数的时间里我可没有心情去看一个女人洗头的,而是到处惹事打架,每每如此就会被父亲逮回来一顿暴揍。
揍完后就一如既往地扔给我小板凳去变压器下罚坐思过,父亲这招屡试不爽,全然不听别人的劝阻说变压器下是不安全的。
父亲则说,让他电电,看他脑子里还能折腾出什么东西来。
父亲让我去变压器下罚坐的事夏天也是看在眼里的,不过也是敢怒不敢言,毕竟父亲是她的前辈,所以夏天想出了种种绝妙的法子来拯救我脱离于变压器的威慑,这些绝妙想法连我这个脑子被变压器辐射过人也是想不出来的。
起初我认为夏天拯救我完全是出于人性的本能,母性的本能,又或者是胖胖的我坐在变压器下的小板凳上是一件极为不美观的事。夏天是爱美的,她决不允许这样不美观的事物的存在,这样想来我还真是荣幸之至了。
起初夏天蹲在地上很严肃的教育我说:架是可以打的,但没必要往死里打呀,打不过就跑,你死磕干嘛呢。书是可以看的,可是敲图书馆窗户进去偷书是不对的。
你看逗逗女同学是可以的,可是别人也可以逗逗啊,别人逗得过分了,你也不应该打别人吧,你告诉我,我去揍他。你看小胖,不,吴了了同学,你看我说的对吧,我支持你打架,也支持你看书的。
喂,吴了了,你总得说句话吧,我是来救你的好不好,你以为我愿意呀,我还怕你爸骂我多管闲事呢。吴了了,喂,吴了了,你倒是表个态啊,喂……
我的意思是说我对夏天的说辞是十分不悦的,她根本没有解决实际问题,我迫切的希望离开变压器的威慑,尽管我已喜欢上变压器那嗡嗡的声音。
我想离开的原因是,一个小胖子圆嘟嘟坐在一张矮小的小板凳上,这样的画面搁在上面地方都是不和谐的,更何况是在两根电线杆子中间的变压器下。我还很奇怪的想着自己的肥胖是否与变压器的辐射有关。
但是夏天并不知道我想逃离变压器的想法,她不厌其烦地跟我表达对我爱捣蛋作风的一些看法,说出种种我的对,我的又不对,她不断的肯定,又不断的否定,总之她的话语听起来可信可不信,我可以确定的是,夏天想极力的站在我这一边,但是她又表达不清楚想站在我这边的誓词,所以她来来回回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夏天在表达她的立场的时候,我时常看看头上的电线,看看蓝色的天空,看看那些面目狰狞的云朵,时而扯下水泥台上的杂草,将它们掰开了撕碎了。又或者是茫然地看着眼前滔滔不绝的夏天,又或者是鄙视的,鄙夷的。貌似夏天拯救不了我,我对她已经不抱任何的希望。
夏天站起来跺着脚说:吴了了,你无药可救,电死你活该。
显然夏天的苦口婆心对我没有半点的效果,未能改变我那执拗的榆木脑袋。却激起了夏天的斗志,从种种迹象表明她有不把我拯救出变压器下誓不为人的气势。在这之前我得说说我们学校的厕所,它跟夏天的拯救计划有莫大的关系。
我住在学校的四合院里,院子里的教师的宿舍是一字排开两进制的平房,外面半间做厨房,里面半间是卧室,中间有一条水沟,还有自来水管,唯独少的就是厕所。
这很直接让人想到到处造这房子的人只在乎教师们的吃住,而不注重教师们的拉撒,小时候的我就已经很痛恨这样的设计,然而现在看来这样的设计却是夏天拯救我的间接的一个原因。
我们的学校的厕所在四合院外的一片乱石岗上(据说解放前在那里杀过很多土匪),离四合院大概有二十米,厕所是一座横向铺开的平房,房子的中间横向地隔着一道两米多高的水泥墙,将房子的内部一字切开,一边是女坑位另一边是男坑位,坑位与坑位的中间也隔着一道一米多高的水泥墙。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总感觉这个厕所的通风效果很好,因为刚从四合院走出来几步就能闻到里面窜出来的味儿,那味儿很冲。
那样的味儿在夏天与冬天也是有区别的,夏天是冲,冬天是闷,闷臭中带点刺骨的风。夏天与冬天的厕所内部也是不一样的,夏天时厕所的墙壁上的尿迹是透明的充满骚味的,像干净篮球场刚遭到阵雨的袭击一样,袭击过后篮球场上便出现一块块各自分离的水迹印。
而冬天绝不是这样的,起码少了些许的骚味,尿的印迹也是不一样的,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将尿不往坑里撒,而是逗趣地射在墙壁上,久而久之不知是否是天气寒冷的缘故墙壁就全然成了灰白色,就像想要下雨时天空挂上去的灰白色的云朵。我想说的是,现在的这个厕所却是夏天老师要拯救我离开的目的地,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伤。
夏天看见自己的滔滔不绝,礼仪教化对我完全没有作用,仍然改变不了我爱惹事的性格,然而又阻止不了父亲逼我去变压器下罚坐的无知举动,我估计在夏天的心里早晚我是要被高压电电死的。夏天决定实施她的拯救计划。
起初是学校的学生说厕所方向闹鬼,曾经有同学在傍晚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从女厕所里面走出来,好似一对母女,她们头发遮脸,全身只看见一件白色的长裙,所以那个看见这一怪相的同学说那对女鬼是飘着走的。
这事传开以后同学们都惶恐不已,胆小的同学在大白天的也要几个几个结伴一起去,最后还是老师出来辟了谣说,是那个自称看见鬼的同学眼神恍惚,那只是假象,也有可能是她的心里有问题。
尽管如此,此后同学对上厕所还是畏畏缩缩,惴惴不安地三五成群的结伴去。因为全校只有这么一个地方供人拉撒了。
夏天的拯救就从这一时候开始,我坐在变压器下看见她从宿舍匆匆地走过来,走到我的面前很客气地说:吴了了,请你陪我上厕所。
我看得出她的眼神是迫切的诚恳的恳求的,我挪了挪屁股想要站起来,则又很自然无条件地坐了回去,眼睛看往我家的方向。
这时夏天似乎急了,骂了句:没出息。然后背过身子大声的喊到:吴老师,让你家了了陪我上厕所行吗,最近厕所那边有点不干净。过了很久,对我来说是很久的,才传来父亲满带浓浓鼻音的回答声“嗯”。
夏天得意地冲我笑了笑打了一个手势说:走,小胖。我便怏怏地跟在夏天后面从侧门迈出四合院走向厕所的方向。
由于厕所男女方向刚好的相反的,走到岔路口的时候我便停了下来不走了,我不确定是陪夏天进女厕所还是我自己走进男厕所,或者是我走向女厕所那边然后像厕所收银员一样傻呵呵地守候在门口。
我在思量着夏天回过头来说:“怎么了?”
“我……是男的”,我低声的回答。
“哈哈,你是男的哦”
我抬头看见夏天得意的笑容。
“这样吧,你进你们那边,我进我们这边,等下在这里会合”夏天说。
“嗯”我回答,然后跑进了男厕,夏天走进了她们那边。
在厕所里我没有想大便的欲望,只是对着墙壁撒了一泡尿便站在那里听那边的动静,偶尔听见几声沉闷哼哼声又紧张得不知所措。直到那边传来夏天的声音说:好了吗。
我说:嗯。然后我们各自走出我们的这边到岔路口集合,这个时候夏天当什么也发生一样走我的前面哼着“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漂亮,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夏天唱歌的时候两手在半空扑闪扑闪地上下飞动着,像正在半空荡漾的飞鸟,随之夏天的脚步也是一只脚换另一只脚的颠来颠去,我不明白当时的夏天为什么那么高兴,即便是现在的我也不明白。
我跟着一路疯疯癫癫的夏天回到四合院门口,夏天回头说:好了,你可以去玩了。我正要开口想要说什么,夏天却像事先预谋好了的一样又说:没事,你爸问起我就说你掉厕所里淹死了,反正以后你也得被高压电电死。
说完将四合院的门一关把我关在了门外,我站在原地茫然得好似一条终日守候在家门坎上的老黄狗,就只知道等死了。而且是掉进厕所里淹死的,这看来起比被几万伏的高压电电死更加的残酷,我无言以对。
此后,但凡是我被父亲罚坐夏天就一定想拉屎拉尿,她请求我陪她的语气和手势也开始变得极为简单和没有礼貌,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刚开始夏天向我招招手说:“吴了了,请你陪去趟厕所好吗”,我就去了。
接着夏天向我挥挥手说:“吴了了,陪我上厕所”我也去了。
然后夏天向我勾勾食指说“吴了了,厕所”我还是不要脸的跟去了。
再后来夏天朝我勾勾食指说“厕所”我更是不要脸的又跟去了。
直到最后夏天干脆什么也没有说地直接向我勾勾食指,我就没皮又没脸的跟着她去了。我跟夏天抗议说:你什么意思啊,我又不是小狗,你招招手我就跟你去厕所啊,你当我是什么了。
夏天说:哟哟哟,人家帮你你脾气还蛮大的,你就是小狗小狗怎么了。我说:我不去了。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夏天见我当真了便说:好吧好吧,我改,以后我都用请的。
不光如此,我陪夏天上厕所职责已经从白天延伸到了晚上,晚上的九点多钟夏天会准时地出现在我家门口叫我,然后我会准时地放下手中已经令我疲倦不堪的作业跟着夏天去厕所。
所以晚上上厕所的事情我想着重的讲一下,它充分地体现了人类对陌生物体的无知,以及对鬼神无端的恐惧,由此,更可以体现人们在这种环境下的的举动是多么聪明与智慧,尤其是夏天。
也许是出于恐惧,在晚上的厕所里夏天会在短短的几分钟里问出数个的问题,往往是问题刚问完她又自言自语地回答起来,然后,问题中间夏天会不停的强调:吴了了你还在吗,吴了了你可不许先走啊,我说“嗯,不走”,然后夏天会接着她的自问自答,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夏天问:“吴了了你觉得吕郎老师这个人怎么样啊,”我不出声。
她接着回答说:“我觉得他不错,教学方法也不错,人也蛮体贴的,就是他的那个两块瓦的发型跟发黄的衬衣真难看又好土气,你还在吗吴了了。
其实我要求也不高啊,但是我还得回去的,我可不想嫁到这里,虽然我很喜欢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还有你们这些同学,可我想我总得回去是吧,你说是不是吴了了,吴了了吴了了你还在吧。”
“嗯,我在”
“我刚来的时候你们还真是让我操心啊,成绩那么差你们又那么捣蛋真是气死我了,唉,不过回头想想哪个小朋友不调皮呢,还好现在你们都佩服了我,成绩也慢慢好起来了,是佩服我不吴了了,吴了了……”
“我佩服”。
“明年你们就四年级了,不知道我还能继续教你们吗,如果被调走怎么办啊,我的计划是带你们到毕业了再调动的,真希望今天的期末考你们能帮帮忙好好考,争取拿上全镇年纪第一名,哈哈那样我调走了也光荣啊,吴了了你好了吗,我好了”
“好了”
“那我们回去吧”
我想写到这里我跟夏天的故事应该是要结束了,再往下写便要触及到那些悲伤的事情,很显然这些事情已经发生,或许应该说是悲剧,悲剧总是在人们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发生。夏天的情况看起也是如此。
我不知道该不该讲夏天的悲剧,将夏天的死写进我的小说,在我的计划中这个小说应该是纯美的,纯净的,像一九九二年蓝色的天空。
然而我无法拒绝悲剧,如果不是悲剧,它所给我带来或许已不再是痛苦,我想正面的去面对这样的痛苦。
尽管我时常对自己说夏天的悲剧与我无关,与她拯救我无关,跟她授予我的知识无关,跟我的人生无关,可夏天是我的老师,我只是这么想。我的表达充满着矛盾,看来我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悲剧。
夏天从当初的苦口婆心到最后的身体力行的,将我无数次的从变压器的威胁下拯救出来,此后我们达成某种看起来并不高尚的默契——上厕所的默契。但我们乐此不疲保持这份默契,大有继续发扬下去的可能。
我想说的是发展,我继续的到处惹事打架斗殴,父亲也继续地将我罚坐,夏天继续的拯救我,如此说来我的父亲也跟我们保持同样的默契。
父亲是孤立的,我和夏天是团伙,我们想出上厕所这个方法来逃避父亲的惩罚,在某种形式上说我们都在扮演着自己应有的角色,父亲有父亲的职责与责任,夏天有老师的职责与责任,我有我小孩调皮捣蛋的天性,在这个四合院里貌似我们是和谐的。
夏天的身体出现状况是在三年级下半学期的后几个星期,她的脸色开始惨白惨白的与黑帮上的粉笔字遥相呼应,她的手也是如此,我经常恍惚的看夏天在黑板上写字的手与字的笔画是一体的,是字的某一部分。
之后,夏天便不间断的发烧,感冒,给我们朗读课文的声音也渐渐失去了色彩,我们将这一切变化看在眼里,却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随着夏天身体的变化,这一时间我调皮捣蛋的性格仿佛也变了,但是陪夏天上厕所的事还是没有变,我知道她需要我,比以前更加的需要我。
夏天拖着渐渐疲惫的身体一直坚持到期末考,那天她打起精神走到讲台上说:同学们,期末考来了,很高兴这个学期你们都很认真的努力学习,现在是证明你们自己的时候了,我期望我们班能甩掉倒数第一的帽子,用最大的决心考取全镇年级第一名,老师相信你们是可以做到的,因为你们都是最聪明的孩子。
夏天接着说:老师已经接到教育局的通知,这次期末考完了以后我就要调到其他地方去教书,老师很舍不得你们,但是我相信不管我在不在你们都是最好的,最棒的。
这里只有我知道是为了什么,夏天在厕所里说她得了重病,她要回到市里去治病,所以她并没有接到教育局的调动命令,只是请了长假,她跟同学们说是调动只是想让同学好好地面对接下来的期末考。夏天还跟我说不要将她生病的事告诉同学,如果说了就不再回来不再理我。
现在我想说说夏天的死,那是在新的学期开始的四年级,父亲跟几个同事在家里聚餐,席间我听到他们说夏天在医院死了,死于癌症。
我清楚的意识到夏天不会再回来了,我将这一噩耗告诉了同学们,大家哭丧着要去看夏天,都想告诉夏天我们是多么的需要她,告诉夏天我们已经拿了全镇年级的第一名,可是我们谁都不知道夏天的家在哪里。夏天仿佛只是一个梦。
夏天死后,我孤独沉闷起来,不再到处惹是生非,但我仍然喜欢独自坐到变压器下,我想夏天,想着某一天她还会出现,会从我的面前走过冲我勾勾指头拯救我。
在我的记忆里。夏天的早上,阳光透过校舍外的柚子树波光闪闪的照射进教室。我的老师夏天穿着米黄色短袖衬衣,花格子长裙,白色胶鞋站在讲台双手压在课桌上大声的朗读到: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黄脚,要比漂亮我第一。
然而,那年的夏天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2018年5月22日
吴濛透过窗玻璃往下看,夜晚的城市像一块黑色画布,被人随意洒落了五光十色的颜料。初时会震撼于它杂乱无章的美丽,看久了,便会被那流淌的色彩灼了眼,不得不移开眼躲避那摄人的美貌。
飞机开始降落,耳朵里响起熟悉的轰鸣声,吴濛想起高三学习疲惫时也会听到相似的声音,像是突然进入了某个临界点,身体从周遭一切抽离,隔着那层噪声的膜,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她把指甲狠狠压入手心,钝钝的痛感让她清醒了些,再次看向窗外,一层层厚实的云朵掠过,那片灯海越来越清晰。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可当吴濛真正走在市区,反而很难察觉到灯火的美丽,它们只是城市夜生活中一个小小的陪衬。经过的每家咖啡馆都在放着赵雷的《成都》,火锅热辣的气味在空气中飘荡,游客们举着手机、单反四处拍照,哪里皆是一派热闹繁荣的市景气象。
吴濛游走其中,有些恍惚。
这就是她期盼的旅行吗?
丢下一切,一个人跑到成都,这像是个即将迈入40岁大关的中年女人应有的作为吗?
吴濛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年纪。当同龄人多在为孩子的学业愁得长白发时,她还是孑然一身在上海讨生活。大学毕业后她就跑到上海,因为喜欢读书而选择在图书公司做编辑,在繁琐的工作中日复一日地消磨年轻时的热情,靠着发薪日不断催眠自己熬过下一个月。
也曾交往过几任男友,最后都因为她更享受一个人的生活而草草收场。她为自己存了一笔养老基金,准备为晚年生活挑个合心的养老院。可惜母亲一直不肯放弃劝她回家结婚的念头。
两天前母女俩在电话中爆发了一场火花四射的争吵,母亲嚷着要订车票来上海接她回家,吴濛索性请了年假,订了成都到稻城的包车旅行,飞到成都躲个清净。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成都了。以前也来过几次做图书推广会,她印象最深的是方所洞穴般的地下书城,读者像蚂蚁聚集于巢穴,贪婪地在书籍中啃噬养料。曾经她也是其中的一员,为一个美妙的句子、精彩的故事而感动不已,以为能在书中找到意义,能在书中跳脱时空,寻到自由。最后,只是做了一堆无用功。
她既没找到意义,也失去了,或者说从来没得到过自由。
躺在宾馆的大床上,将睡未睡之际,吴濛突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和林竹说的话。
那时她们还在读高中,每天身陷于书山题海,只能在课间闲聊中做做梦。
她问林竹:“世界上有自由吗?我说的不是高考结束时学生喊的自由,高考完了还有大学、上班、结婚一大堆束缚。真正的没有束缚的自由,世界上存在吗?”
林竹合上包着语文书皮的《天龙八部》,随口答道:“侠客仗剑走天涯,够自由吧?”
“那是古代,我说现在呢?”吴濛继续追问。
林竹眯着眼睛,转头一笑,“背包行万里吧。”
她们约定着大学要一起去很多地方,去东北看连天大雪,到山庙听和尚诵经,上高原看星星和雪山,可最后都是她一个人去的。
吴濛阖上眼,沉入了深深的睡梦。
1994年9月1日
林竹沿着弯弯绕绕的小道绕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了学校大门。灰扑扑的教学楼掩映在密密麻麻的爬山虎下,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透过广播喇叭传遍了校园。她听表哥林森说过,那是一中特有的铃声,意在提醒学生高考命运之神时刻在敲门,快点滚回去学习吧。
林竹一目十行地在告示栏上的分班表锁定了自己的名字,她叹了口气,踩着命运之神的叩门声往楼上跑。中考没发挥好,连重点班的凤尾也做不了,只能去普通班做鸡头。
爬了三层楼,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扶着楼梯大口大口地喘气,等待心跳恢复正常。宅了一个夏天,体能退化太多了。
“要是学会了段誉的凌波微步就好了。”林竹自言自语着。
突然听见一声嗤笑。
林竹不高兴地瞪过去,又迅速垂下了眼。
笑出声的人是一个白得发亮的男孩,眼睛像猫眼一样水润光泽,偷笑的表情和林森家里的纯种波斯猫亚瑟很像。
直到听到男孩离开的脚步声,林竹才抬眼看他的背影。阳光给男孩高高瘦瘦的身形蒙上了一层金色绒光,如油画般静谧温暖。
“亚瑟比他胖多了。”林竹小声念叨着,怕又被男孩听见了。
她等到蹦成重金属的心跳慢慢降到了小步舞曲,才又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往班级走去。
教室外面围了一圈家长,里面也坐满了学生。林竹费力地挤到门口,看着讲台上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扭头朝她露出了一个几乎称得上羞涩的笑容,说:“林竹是吧?全班就差你一个了,快进来坐。”
伴着班里班外的小声议论,林竹娴熟地摆出谦虚好学生的样子,嘴上挂着恰如其分的微笑,眼睛在教室里扫来扫去寻找空位。
后排的短发女孩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朝她招手。
女孩眯成一条线的笑眼让林竹想起家门口摆着的陶瓷招财猫,又飞快地联想到波斯猫亚瑟,再到刚刚在楼梯口遇见的男孩。
她突然觉得这间教室最顺眼的活物就是眼前的女孩了。
林竹走到女孩身旁坐下,听见她软软的声音。
“你好,我是吴濛。”
2018年5月23日
林个个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爬上越野车,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
她为这次旅行攒了很久的钱,翘了好几节课,瞒着父母偷偷跑到成都。第一夜就被青旅里邻床的鼾声和磨牙声吵得失眠了。睡不好了看什么都不顺眼,林个个嫌弃地看着同车的小情侣,热恋中的男女眼里只有彼此,无视旁人地打情骂俏。都知道长途旅行最考验感情,她满怀恶意揣测他俩会不会在路上吵起来。
“啊!”
林个个被女人的惊叫声吓了一跳,转头见车门口站着一个短发女人,女人睁大眼睛望着她,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林个个偷偷调出手机的自拍模式,想看看是因为自己的黑眼圈太吓人还是头发乱成了鸡窝。镜头里的自己顶着一张蜡黄的大脸,头发油乎乎的乱作一团,的确挺像女鬼。
林个个撇撇嘴,抬头对女人勉强拉出了一个友好的微笑。毕竟要同行好几天,还是保持友善的陌生人关系比较好。
女人盯了她一会,终于收回了视线,道了声抱歉,坐到她身边。
林个个悄悄用余光打量着女人,瓷白的娃娃脸,清爽的短发,穿着宽松的连帽卫衣和牛仔裤,乍一看像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学生。但略为松弛的皮肤和鼻侧的法令纹还是泄露了她不再年轻的事实。
女人转过头,对她浅浅一笑,“你好,我是吴濛。”
她们随意聊了几句,林个个知道了这个叫吴濛的女人和她是老乡,现在在上海工作,很快就要迈入40岁了。林个个盯着吴濛弯弯的笑眼、深深的酒窝,在心里感慨真是魔女。
吴濛话不多,举止颇有教养,是那种不用说话待在一起就很舒服的类型,林个个放下一口气,总算不用担心做一路的电灯泡了。
前排的藏族司机师傅扭过头来,用他不太流利的汉语大声说:“出发!”林个个心里最后的后悔,也随着司机师傅的话烟消云散。
此时天色朦胧,城市的大部分还陷在睡梦中,马路空荡荡的,街上偶尔飘过早餐铺热乎乎的白烟,鸟儿在枝桠上欢快鸣叫。等出了城区,双眼所及皆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林个个降下车窗,清凉的山风一股脑地钻进来,掀翻了她的帽子。吴濛一把抓住帽子,递给她,柔声说:“山风不小,小心别感冒了。”
林个个道了声谢,接过帽子戴好。吴濛看了她一会,垂下眼无声地笑了。
那笑容似乎带着些落寞。
林个个脑中灵光一现,来不及多想,就开口问:“你认识林竹吗?”
吴濛抬眼看她,迟疑了一下,反问:“你们是姐妹?”
“对啊。”林个个点头回答。
吴濛笑眯眯地说:“把竹拆成了个个,名字很可爱啊。”
“才不是呢。”林个个撇撇嘴,“是我爸我妈太懒了,连名字都不肯给我想个新的。”
“你应该还在读大学吧?翘课了吧?”吴濛用胳膊支着脑袋发问。
林个个不以为意地回答:“没事,反正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课。”
“说起来,”吴濛微阖着眼,阳光洒在她身上,脸上淡淡的绒毛也被嵌上了一层金光,像是从泛黄老照片中走出来的人物,“我第一次翘课还是高一时林竹带我的。”
林个个有些惊讶,她一直以为林竹是乖巧懂事的模范生代表,没想到她高一就敢撺掇同学逃学。
“你们翘课干什么?林个个好奇地问。
吴濛促狭地笑了,“当然是为了好看的男孩子啊。”
1995年1月5日
林竹和吴濛踩着前人留下的板砖艰难地爬上学校的围墙,又同时停住了动作。两米多高的围墙外是光秃秃的街道,没什么可以缓冲的地方。
两人对视着,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胆怯。
“也只能这样了。”吴濛吸了口气,一跃而下。快到林竹还来不及拦住她。
惯性让吴濛落地时往前冲了几步,脚震得发麻,她咬咬牙,回头对还坐在围墙上的林竹招手,“下来吧,没事。我接着你呢。”
林竹在心里哀嚎一声,不得不收了回去上课的念头,狠下心闭眼往下跳。
落地时没站稳,右脚崴了一下,失去平衡快要摔倒时,吴濛一把扶住了她。
“没事吧?”吴濛皱着眉毛看她。
林竹试着活动右脚,有隐隐的痛感,并不强烈。作为逃课的发起人,她感觉有点丢人,忙道:“没什么问题,我们快走吧。”
她们来到了城里新开的溜冰场。溜冰场是旧篮球场改造的,配上彩灯和音响,摇身变为年轻人的新宠。
林竹掏出从林森手上搜刮来的门票,坚定地推着一脸犹豫的吴濛进了冰场。
“你滑过吗?”吴濛忐忑地问着,连着用鞋带打了几个了蝴蝶结才放手。
“没啊。”林竹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松,看着吴濛悲壮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总有第一步,慢慢学嘛。”
吴濛紧抓着扶杆艰难地站起来往冰场挪,林竹跟在她身后,伸着脖子到处张望。
“找到了吗?”吴濛迈入冰场,说话声也变得颤巍巍的。
“没呢,”林竹咬了下嘴唇,说:“我们先练练,滑的太烂碰见也很丢人啊。”
两人倚着杆子,一路拒绝若干搭讪,忍受着呛人的香烟味,总算挪到一处人略少的地方开始练习。
摔了五六跤之后,林竹惊讶地发现吴濛已经可以离开扶杆流畅地往前滑了。
“八字脚,重心前倾往前滑就行啦。”吴濛滑到她身前,慢慢掰开她死死握住扶杆的右手,“手给我,我们慢慢来。”
联想起之前翻墙逃课,林竹忍不住吐槽:“我发现每次开始你都畏畏缩缩,真干起来太勇猛了……”
音响用最大分贝播着Beyond的《海阔天空》,男男女女随着音乐在冰场上风驰电掣,肆意地消磨着青春,反正无论怎么用时间,都是消磨。
被吴濛拉着滑了一圈,林竹出了一身汗,累得一步也不想滑了,只盼着去休息区躺着,吴濛却突然松了手。
“吴濛,你想干嘛啊?”林竹慌了神,抬头寻找吴濛,只见她诡秘一笑,伸手轻推了自己一下,迅速溜走了。
不带这么坑队友的!
林竹失去平衡往后倒,没有栽在想象中生硬的地板上,却摔进了一个陌生的怀抱。
耳边的男孩刻意压下去的笑声让她刚放松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
“又见面了。”男孩小心地扶着她站稳。
林竹努力维持面上的镇定,回答:“对啊,你怎么在这?”
“和朋友来玩。”男孩上挑的眼睛露出一丝戏谑,“你也会逃课啊?”
林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人勾住肩膀。
“许诺,你认识我妹啊。”
林森这个没眼力见的……林竹想翻白眼了。
看着林森熟稔地和男孩聊天,话题转的她都快跟不上了,心里不犹地产生一丝挫败。
1
丽梅的男人开三轮车沿村收破烂车祸死了,河水村的老光棍、老婆跑的、老婆死的,老婆没有死的都蠢蠢欲动。河水村貌似要迎来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争,夜里灯光熄灭狗就撕裂地叫,手电筒的光闪耀着把河水村搞得像晚会现场。
首先出事的是后村的老丢,他逢人就说丽梅跟自己好了,他准备戒酒跟丽梅娘仨人好好过。这话传到丽梅那里,丽梅说这个老丢牙齿缺得像钉耙一样不管风,吃屎都塞不住他的破嘴。
话说出去的当晚,老丢去前村喝酒回来就被打了。第二天老丢到河水村的晒谷场一边骂一边回忆说:你们这些狗东西打我算什么,打我我也要说丽梅跟我好了,你们这些狗东西敢说吗。
围满晒谷场的妇女们面色凝重又很期待老丢能继续说出点什么,可老丢好像又喝多了,来来回回地重复:你们这些狗东西有老婆了还猖狂什么。
这事以丽梅冲到晒谷场给老丢一巴掌结束。
2
丽梅的女儿在镇里念初中,儿子在村里念小学。儿女不在时总有人上门跟丽梅说婚事,丽梅都推了一门心思全在一对儿女身上。丽梅种桑养蚕,还种了几亩甘蔗,过了两年起了两层平方。进新房那天村里村外的亲戚都到场贺喜,不过再也没有人提起丽梅的婚事。
女儿初中毕业那天,丽梅跟女儿说自己有点累了,女儿明白她的意思,等到儿子开学时女儿去市里打工,走的时候还特意跟丽梅说可以再找一个。丽梅心里暖暖地,只是去哪里找一个能照顾自己娘仨的男人呢。
找一个来上门的吧,丽梅是这么想的。
河水村不时有陌生男人出现,村里的男人们颇为不高兴,男人们怂恿老丢说,你老婆要被别人抢走了,老丢咧嘴露出几颗又黄又黑的牙齿说:
“嫁给狗都不关我卵事。”说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说着隔壁村刚跑了老婆的佘大油来到晒谷场上,老丢晃悠悠地凑上去说:
“老佘,你不在蛇洞里打洞跑来我们村干嘛,闻到骚气了?”
这老佘腰长头大嘴唇厚,从口袋里掏出烟一脸贼笑地递给老丢,老丢也不客气地接过烟,老佘给他点上。
“骚你娘的烂肠瘟,你老丢霸占了哪个还敢抢。”旁边人都笑了。
“我哪有那个本事,人家现在平房都起起来了,目的还不是想找个男人上门,配不上配不上”老丢一手插裤袋一手抖着烟灰说。
“你配得上头老母猪,也不看自己什么鸟样。”
老佘说完烟头往地上一扔,再踩上一脚径直往丽梅家去。旁边人一阵阵讥笑,老丢一脸尴尬,这面子是要丢尽,烟头往地上一扔也往丽梅家方向去。这是要动手呀,河水村的男人都巴不得这样的场面呢,全都跟过去了。
老佘拉开丽梅家的门,眼前扎堆着河水村的男人。老佘朝他们微笑,河水村的男人脸上好像涂满火药一样随时都要燃烧起来。有吐口水的,有嘘声的,有等着老丢出手的。老丢迟迟不动手,跟来的男人都烦了,问老丢还打不打。老丢说再等等,再等等。
丽梅跟在老佘后面也出来了,大声说:我等你。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我知道,你们急我也知道,因为我老婆也跑了我也急,可有一点我不知道,你们河水村的女人们是不是晚上内裤上拉链,还是把你们都放养了。”
老佘说这话的时候可是笑着说的,语调是从他那长长的腰板里一字字地往外逼出来的。说起来老佘也有一米八的样子,头颅硕大,腰细长腿粗短,裤子扎着T恤挂在胯上,如果再肥点就像是画上挂佩刀的古代将军了,说不出的威武。
河水村的男人也是血汉子来的,这老丢是知道的,他每次去前村喝酒路过都少不了被侮辱一顿。平常打牌赌钱,偷鸡摸狗,喝酒闹事那也是家常便饭的事了。老佘说这么一通河水村的男人受得了?
“骂得对,骂得好。”站在最前面的老丢转过身面对河水村的男人们说,说完他就倒下了。
丽梅知道河水村的男人野,急忙抓住老佘往屋里扯,撑开双手挡在老佘身前,好身材一览无余。要知道她是两个孩子的妈,老公又死两年多,加上操持家务又劳碌,可那模样脸是脸腰是腰的。双手这么一开,胸前抖得厉害。
“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我老公,我不但帮他带儿子,我还要给他生儿子,老娘生一窝儿子,谁今天敢打他将来我就叫我儿子打回去。”
丽梅放下手叉在腰上接着大声朝人群外面喊:
“河水村的阿婆、阿姐、阿婶、阿妹们把你们家的男人都叫回去,我张丽梅现在有男人养,就不麻烦你们的男人了。”
说完,河水村的男人们都散了。
3
河水村没有河,这谁都是知道的。具体来说地图上也找不到河水村,河水村就像迷一样的存在着。
这里的男人们异常彪悍,继承了解放前土匪的血统,到现在他们喝酒斗殴,赌博骂娘样样精通。河水村的男人唯一的优点就是对女人好,但仅限于自己家的女人好。
如果你路过河水村,或许你会看见这样的场景:一个男人叼着香烟光着膀子,他的旁边围满女人,以一挡十吵得不亦乐乎。理由很简单:或许是他打了她家的牛,或许是她踹了他家的狗。
事情就是这样的。
河水村都姓吴,所以老佘带着他两岁的儿子准备住进丽梅家的时候,他和他的儿子以及他的牛都被堵在村口。这事丽梅也没有办法,毕竟她不姓吴。
老佘也没有办法,他不可能改姓。河水村的男人说你们等一下我们需要商量商量,然后凑在一起打牌去了。
老佘把牛栓在村头吃草,老佘问丽梅怎么样了,丽梅说他们还在打牌。老佘抱起儿子往腰上一绕,牵起牛就走。
“你干嘛?”
“干嘛?回去”
“姓佘的,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在这给我等着。”
“我空裤裆走。”
“等到六点,六点没有结果你就先回去我们再想办法。”
丽梅陪着老佘在村口等,河水村的阳光渐渐偏西,一条黄狗在村口的黄果树下撒了一泡尿又走了。下地收工回来的人越来越多,老佘一脸的尴尬。丽梅不这样,她逢人就说这是我男人,要住进河水村。
太阳落山的时丽梅的儿子放学回来了,丽梅把老佘的儿子递给老佘拉过自己的儿子,在儿子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儿子点点好像明白了。丽梅说:走,我们回家。
河水村的男人把丽梅一家围在晒谷场,一场战争即将要发生了,河水村怎么可能住进异姓人呢,这是的河水村男人们的共识,而且这个共识不容质疑。也就是说:河水村没有河,地图上也没有河水村,但事实上河水村是存在着的,河水村既然存在,那么就容不得异姓人住进来。
这是河水村男人的逻辑,根深蒂固的逻辑。
住在河水村的丽梅当然也知道这个逻辑,自从他男人死以后就更加明白这个逻辑的含义。所以当河水村的男人们要把老佘和他儿子赶出河水村时,她看起来已经胸有成竹了。
“他是我爹,我让他住我家,他养我。”丽梅的儿子说。
于是,老佘和儿子住进了丽梅家。丽梅的儿子多了一个外号——龟儿子。
4
丽梅原来的男人也是牛高马大的,会赚钱会持家,只是阳寿短这谁也奈何不了的。同样牛高马大的老佘貌似继承了这个优点,尽管人家说他腰长人懒,但老佘一点不懒。
跟着丽梅种桑树养蚕,还买了十几只山羊放养。总算是有家的样子了,如果自己的女儿和儿子能像老佘的儿子叫自己妈一样叫老佘一声爹就更完美了,丽梅就是这么想的。可女儿和儿子只叫老佘做老佘,老佘也没有不高兴,答应得挺愉快的。
丽梅男人忌日那天夜里,她第一次跟老佘吵架。事情是这样的:
当初老佘老婆是偷偷摸摸就跑的,离婚证也没有办。丽梅告诉他说夫妻双方分居到一定期限是可以单方面办理离婚证的。老佘很肯定地说期限还没有到,自己也不可能去四处找她,找回来了丽梅该怎么办。
老佘说的也在理。丽梅却不这么认为,当初老佘找上门说是离过婚的,现在父子俩住进来又说没有离婚,丽梅当然不高兴。
“妈,我妈在我外公家。”被吵醒的老佘的儿子说。
第二天老佘往老丈人家赶,老丈人也不待见他,吱吱呜呜地问一通反被老丈人问要人。晚饭时分又灰头土脸的回河水村,他把情况告诉丽梅,丽梅一千个不相信。
第二天一大早拉长脸收拾衣物想上城里女儿那,老佘拦不住,老佘的儿子和自己的儿子也拦不住。丽梅走了,河水村的人说老佘是公鸡带仔。还有人说老佘的八字硬克老婆,不过又否定,说他跟丽梅还没有领结婚证算不上克。
归根结底地说是老佘就不该出现在河水村,不该揭开的河水村的迷,这是触犯祖上的规矩,现在要受惩罚了。对于流言蜚语老佘撑着大长腰视而不见,可他越是没有态度河水村的人就越不待见,干脆背地里说他是缩头乌龟,跟丽梅的龟儿子刚好一对。
没过几天丽梅的女儿陪着丽梅又回来了,还换上了碎花新衣服招摇过晒谷场,身后的浓痰吐满一地,要不是晒谷场够宽恐怕是要填满河水村人们的浓痰。
被数落了好几天,一家人的晚饭上老佘埋头一言不发,丽梅倒是心情看起来不错,分别给自己的儿子和老佘的儿子买了新衣服,唯独就缺老佘的。夜里老佘在床头喃喃自语起来:
我晓得是我的不对,进你家门有点急,可我不是看中你这个人嘛。其实我也有压力,这房子是你起的,还有一对儿女,我来人家肯定要说三道四。
说我公鸡带仔算不上什么,那都是我们的孩子,人家说我吃软饭我就气不过了,我姓佘的怎么说也是个男人,怎么就说是吃软饭。我想过了,家里这点活你一个人也做得完,帮我养着儿子,过几天我下广东打工去。
一来赚钱寄回来养你们,二来等时间到了也好办离婚,等我回来摆上几十桌看哪个孙子还数落我。
听老佘这么说,丽梅一软忍不住眼泪就下来了。丽梅说:
那你去吧,家里这点活我一个人也干得了,儿子我会帮你好好照顾,吃的穿的我一样也不会少他的,在外面赚了钱也不用全部寄回来自己先存着,等你回来摆酒席用。
没过几天老佘去广东了。
5
河水村没有河,人口也算不上多,在村里打个转几乎每人都能打个照面。人挨的太近就容易起是非,这是不争的事实。其实河水村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的都是四五十岁的人,农忙结束人们娱乐的方式就是抽烟喝酒打牌赌钱。
丽梅不打牌不赌钱离人群远,可酒桌上、牌桌上全是她的传言。人们撕碎了嚼烂了重三四遍地说,说多了就传到丽梅那里。
丽梅也不管不问,只顾着几亩桑田,放羊收羊。得空了学起十字绣,她正在绣一幅“家和万事兴”,她说绣好了挂在堂屋可以避邪。
老佘的儿子是罗圈腿,走起路来左右摇晃一不小心就会跌倒,河水村的人管他叫小蛇,说他不应该直立行走,得像蛇一样爬着走才是对的。小佘因此养成吐口水的习惯,人家笑他是蛇仔他就朝人家吐口水,边吐还边骂。
这孩子才两岁多点骂也骂不清楚,烧你妈烧你妈的嘟囔个不停。当然这都是丽梅不在的时候,丽梅在的时候人们就说:丽梅啊,你帮人家养儿子都快大半年了,人家还回不回来啊。小佘说:烧你妈,烧你妈。
河水村的人议论太多,丽梅也吃不准,尽管老佘每个月都坚持汇来500块的生活费,也坚持每天来电话问候,可人不在身边什么不但自己空落落的,村里人的话语也说得人难受。
丽梅便在电话里央求老佘回来一趟,哪怕回来一天一会儿也行。老佘在那头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理解,我理解。
丽梅冲着电话喊:操你妈姓佘的,你马上给我滚回来。
要说老佘那身材穿起西装来还真是帅气,尽管那身西装是他花200块从地摊上淘来的。他提着两大袋行李走过河水村晒谷场时候,那些整日里不修边幅只专注喝酒打牌的男人又是浓痰四处飞溅,老佘可不那样,他从口袋里掏出芙蓉王香烟逢人就分,说不出的阔气,已然一幅大老板的模样。
“打几块呢,来来抽烟抽烟。”
“哪敢跟你佘老板比,打了两块就了不得了。”
“差不多差不多,我在下面也经常打两张。”
“二十?”
“两百两百,输的多赢的少。”
老佘延续他一贯皮笑肉不笑的风格,几句话把河水村的男人打发得七荤八素。烟分了话也说了,老佘的儿子小佘晃着那双罗圈腿朝晒谷场跑来,他哪能这样跑呢,一个跟头窜出去两尺多。
河水村男人有话说了,马屎皮面光,是屎还是屎。老佘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走过去扶起小佘说,这村子的米不养人,专养些吃稀饭想拉硬屎的,走儿子跟老子回家。
温存过后丽梅旧事重提,说期限应该快到了什么去办离婚手续,虽然说住上门来按农村就算是夫妻,但没有一张结婚证心里还是不踏实。
老佘说下面建筑工地工作也挺忙的,好说歹说才请到一个星期的假,住个两天就得回去不然得扣工资,离婚是迟早的事,等过年回来再去办也不迟。说着从床头的衣兜里掏出2000块钱递给丽梅,见他说得诚恳丽梅接过钱就什么也不说了。
住了两天老佘又下广东。
6
眼见就要过年,老佘有两个月没有寄来生活费,就连电话也打不通。
丽梅跑到老佘家去问,老佘家人说他们也联系不上。没过几天老佘他爹找上门想要接孙子回去过年,见到活蹦乱跳的小佘老人家高兴死了,满嘴都是说丽梅的好话。
老佘他爹说,我那个不要儿子的儿媳妇比不上你,我家大油也比不上你,那么好的儿子两个都不想要,一个跑了找不到,一个过年都不回来。
老人家还说,马上就要过年孙子留在河水村不像话,他爹妈不争气,毕竟这孩子还是姓佘。
丽梅听老人家说了半天,句句都是在理的。虽然老佘不是河水村的,河水村的人也不承认老佘是河水村的。但事实上老佘都已经成为河水村老少爷们、婆姨们的话题人物,这就算是认可老佘的存在。如今突然要接走,丽梅心有不甘。
“过完年我去接他回来,她认我做妈我就得养着他等老佘回来,不然他回来会怪我。”丽梅说。
小佘就站在爷爷的怀抱里,听丽梅这样说马上挣脱出来,嘴里说着晃晃悠悠地走向丽梅。
“妈,我不去,我等爹买‘光头强’回来过年。”
冷风从河水村的山头打下来,犀利地扫过晒谷场。人们半掩着大门,牌桌下燃烧着通红的火炭,有打牌的有看牌的,有吸着烟聊天吹牛的。人们个个满面红光,穿得殷实。
老佘他爹戴着雷锋帽,双手蔸在军大衣的袖子里佝偻着身子走过河水村的晒谷场。他的身后空空如也,他的身后有河水村人们的讥笑声。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有呼啸山风肆无忌惮地乱蹿,刮来刮去就像他零碎的脚步,凌乱地消失在河水村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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