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引
前言:
天牢。
莫言天看着云沫一身英姿飒爽的戎装和她端着的毒酒,满是无奈,“沫儿,你曾爱过还不是帝王的我,却没料到我会过河拆桥;现在又爱着不是帝王的他。可惜我负了你,你猜他会不会从一而终?”
“我不曾后悔爱过你,自然也不会后悔爱他。莫言天,你可曾后悔屠我满门?”
“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屠你满门,只是,再不会放你走。沫儿,你可知我在传国玉玺上下了黄泉引,你猜此时风凌拿到了没有?”
(一)
又一年雪满京城。
她提着宫灯,站在明月下的梅花园,看满目的疏影寒香。
曾经的很多年,她都喜欢着莫言天,为他登帝出谋划策,献出自己的一切。所以在被背叛的那一刻,她心中唯一所想,就是复仇,并为此不计代价。
但她走火入魔时,遇到了风凌。他沉稳的心跳,清俊的笑容,宠溺的眼神,他手背靠在额上的温度,让她想要去用尽余生跟他一起。
弹琴吹箫,比剑对弈,不过短短三个月,不过看了一场落雪,迎了一回东风,她便爱上了他。却出于不忍将自己云家遗女的身份告知与他。
她还记得他当时的笑,和云淡风轻的语气:“沫儿,我若要护你,便无人可伤你。”那时候,她便知道,迎接她的是又一场万劫不复。
而现在好像过了很久,却不过才两年。
才两年,便让她习惯了看着他牵别人的手慢慢走,看着他与其他女子含情脉脉,还能在任何的场合都浅笑着,像是不甚在意,像是等待命运。
最是寂寞宫廷月,冷透红墙锁春心。
她慢慢走,仿佛将每一处景色都放入眼中刻入心底,又仿佛将每一处风光都从眼中淡去消逝心头。回到云福宫,她信手而弹,一起音却仍旧是那曲《天涯》。
而今以后,她再也不会弹这首曲子了。她落下最后一个音,睁开眼,却看到近在咫尺的他,微锁着眉,眼中深藏着探究。
“朕倒从来不知道,云妃弹得一手好琴。”
云沫行了个礼,却不知如何接他的话,便只能道,“皇上谬赞了,以后不会了。”只是这话一出,便见到他眉宇锁得更紧,“不知皇上深夜到此,有何事?”
“……朕恰巧路过,来看看你。”他说完便抬脚往里屋去。云沫无法,只能跟上。
风凌看着她让侍女上了两杯茶,不由得眉头皱得更紧,这个时辰上普洱,是在赶他走么?他细细看她,却更加疑惑。对于这个云妃,他甚至记不起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人。想去深究,却只寻得到一片空白。可明明又无比地熟悉,就像看她此时懒懒抬起眸,微皱了眉,便知道她有些倦了。
果然云沫悠悠地叹气,“皇上,往事已矣。夜已深,还请皇上回去早些安歇。”
她起身送他,却不料被他拉住了手腕拽回怀里,碰翻了一桌的茶水,外头的人一下便冲了进来,又在他的眼神中退下去。倒是风凌看进她带些震惊跟羞赫的眼中,不觉勾起了唇角,吻上了她的唇。
下一秒,云沫游鱼般从他怀中退了出去,不料他又使了小擒拿手,她便见招拆招。
两人从里屋一直打到了院中,侍卫随从被皇帝的一句“谁都不许插手”钉在原地,于是,这场莫名其妙开始的拆招逐渐升级成打斗,一招招带上内劲的掌风拳影将几株梅花和一地白雪扬得漫天飞舞。
风凌越来越兴奋,棋逢对手。云沫的打法不像是单纯地在防守,也不像有意进攻,倒像是在撒气。他不禁挑了挑眉,卖了个破绽将胸口送到她掌下。果然她手掌都到了他胸口三寸,反倒懊恼地倒翻出去。
他乘着机会直扑过去,将人锁在了怀中蹿进了里屋,眨眼便将人压在了床上。看她楞楞地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不由心情极好地吻了下去,顺带镇压了所有迟钝的反抗。
一夜春宵。
次日,云沫醒来时已经日薄西山,风凌坐在她床榻旁看书。恍惚中她觉得似乎回到了聊城一役,那时她沙场中箭,他守在她床边五天五夜不曾合眼。她还记得乍一醒来,他抱住自己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阿凌,我疼。”
那时的风凌闻言心疼地将她拥在怀里,温柔的吻落在额间,转眼又声色俱厉地指天发誓,断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她一分一毫。
“你醒啦。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皇上该回去了。”
风凌反倒笑了,将人连被子抱进怀里,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沫儿,我不知道我忘了什么,可我知道你该是我床前的白月光,心头的朱砂痣。因为就这样抱着你,我就可以想到天长地久。”
他轻柔地拨了她的鬓发,落了一个吻在她耳边,“深宫内院,黎明黄昏,沫儿,这两年,你一定很寂寞吧。”他用手遮住她的眼,感觉她的睫毛在手心像挣扎的蝶,“沫儿,以后不会了。”
(二)
整整两个月,风凌再没有往其他嫔妃那里去过一次。
他像是真的将云沫放在了心尖上,流水一般的赏赐源源不断地进了云福宫,更是将奏折都搬到了她的榻前,像是要将失去的光阴全部赚回来,满腔爱怜倾注在她一人身上,任她宠冠六宫。
前两日,风凌吩咐移了几株梨花过来,此时恰好开放。云沫坐在树下静静地翻书,心中是岁月静好的宁静。
两日之后便是他的生辰了。
之前他们兵分两路分别攻打郓城和应城的时候,他在奔袭三天攻破郓城之后连夜策马来找她,恰好帮她带领先锋军为破城苦战一夜,等她安排好一切之后,他才孩子一般抱着她的腰说那天是他的生辰,他原想着向她讨一碗寿面。却在她去煮面的时候睡着了,然后一睡便是三天三夜。
后来又一年,也是他的生辰,他们却被困城中数十日,苦苦支撑,等待救援。那晚她找遍了整个城只得了几根面条,煮了端给他。然后那夜,他抱着她站在城楼,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流星雨,宛若上天燃放的烟火,祝他生辰吉祥。
那时他许愿,一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二愿平安喜乐,有她相伴;三愿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以往因为他的遗忘,她从未出席过他的寿辰,而今年,她仍旧未曾出席。却也和以往一样在云福宫守着一碗寿面等他。
她想着他,想着这一次终究能够跟他一起好好庆祝这个日子,不由满心欢喜。
结果却是她用内力温着寿面等到了东方泛白,等到过了他上朝的时间,终于才颓然罢手。
终究,那个会向她撒娇,会跟她喊累,会与她守望相助,会和她同生共死的人,没有了。
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双眼,起身,头有些晕,叫人倒了那碗寿面,将一个匣子放在桌上,吩咐人若是风凌来了便给他,不要打扰自己,倒头便睡了。
梦中有高山,梦中有流水,梦中有曾与他走过的风雨桥,曾与他挤着睡的漏风的破庙。她恍惚地看着曾经的他和她击掌盟誓,看着他们征战沙场,看着他们被困时为彼此省下的一个馒头,得胜破城后携手并肩看着血染长空。
“他不过是听人说你手上握着前朝未曾采尽的矿藏图和云家的云卫。”不记得是谁这样说过。
她早该知道风凌根本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也不会有任何人敢于告诉他他们那段过往,所以他对待她的方式该是全凭直觉,却跟当年相差无几。他予她此时的眷恋,突然得近乎荒谬。而她,却还想着是不是可以跟他携手白头。
(三)
而后一个月,直到梨花落尽桃花盛开,风凌都没有再出现。
据说天越水患,皇帝亲自前往视察,尚未归来;据说娴贵妃怀有帝裔,协理六宫,横行无忌;据说赈灾银两中途被劫,水匪为患,民不聊生;据说云福宫云妃卧病在床,时日将尽。
云沫此刻却已金蝉脱壳到了天越。她率领云卫连挑三山五湖十八寨,终于将被劫的灾银尽数找回,派了人送到了风凌手中,然后便上了河堤。
她曾在天越多年,对于水势灾情再了解不过,便一边组织人筑堤修坝,一边派人疏通河道。
天越的官员均是她在时一手任命,到后来改朝换代亦不曾变动,故而她一到,一众人对她言听计从马首是瞻,却不曾以为她是前些日子圣眷正隆的云妃,只以为她之前是带着云卫远走归隐,此番为了水灾重出江湖。
风凌见到她时,事情已经接近尾声,她却因为过度操劳兼之身怀六甲高烧不退陷入昏迷。
一众官员见到皇帝见了人就急吼吼地叫御医诊治,还衣不解带亲自照看,万事不假他人之手,在知道云沫现在的身份之后反而更加奇怪,凭这两人当年黏糊的劲头,何以这么久才传出专宠的消息?
风凌没时间理会这些人怎么想,他此刻恨不能钻进云沫的梦里,看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她会极为眷恋地唤他“阿凌”,又会流着泪说“阿凌,再见”,会撒娇一般道“阿凌,我好疼”,却又会冷冷道“皇上请回”。
中途她醒过一次,睁着迷茫的眼,扯着他的衣角,“阿凌,我梦到你当了皇帝,却忘了我,让我一个人在深宫等了两年。”
他当即忍不住将人拥入怀中,“不会的,沫儿,我许了你一生一世的。”
“不,你许我的是永生永世。”她执拗地看着他的眼,硬是要给一个回答。
“是,是永生永世。”他落了吻在她额头,心中的柔情像是一汪水,只想将她没顶。
“可是,在那个梦里,我等了你一天又一天,你便有了一个又一个妃嫔。等我终于要放弃你,你又出现了。
我还记得你说过要和我过每一个生辰。可是我在你生辰的时候枯坐一夜,用内力温着寿面,你没有来。”泪随着话语大颗大颗砸下来,她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却又悄无声息。
“沫儿,那只是梦。当不得真。”
“是啊,你若是真敢那样对我,我一定杀了你。”
风凌看着她又陷入沉睡,心乱如麻。她以为那是在梦中,却偏偏是现实,她以为可以下手杀他,却偏偏为他不断退让。云沫,你爱我有多深,我竟然就这样忘记。
她这一病,拖了一个月之久,帝都不断派人催风凌回京,他却一意孤行一定要待她痊愈再一起返程。只是,自她清醒,便再没有开过口。仿若那一场漫长的梦,已将所有生机抽离,消耗殆尽。他想尽办法想让她一展笑颜,却是不能,眼睁睁看她日渐憔悴,疼彻心扉却束手无策。
风凌是抱着她回宫的,珍而重之仿佛心头珍宝,容不得旁人半点置喙。
安顿好云沫,他看到了依旧放在桌上的匣子,在侍女说明之后方打开来看,居然是一直求而不得的矿藏图!他不由将睡着的人抱进怀里,“沫儿,谢谢你最知我心。”
在他走后她睁开眼,忍不住吐出一口血,冷汗如雨。她将自己缩成一团,手按在小腹上,满眼绝望。她想笑,一咧嘴,血就止不住留下来。侍女被吓得魂飞魄散跌撞着去找御医。
等带着御医回来的时候,只有床上的一滩血迹,触目惊心。
“找!还不快去找!”
云沫只是去一趟御花园,她记得莫言天曾在荷花池边的暗阁里面放了一颗白珠,是准备与她大婚之时送她的,现在,只有找到那颗白珠,才能保住这个孩子。
她一瞬间愣了愣,到现在为止,她竟然还想着把命搭进去保住这个孩子。莫言天负她,她毁了他整个天下,而风凌负她呢?
不料娴贵妃这时候也来逛御花园。
哼,私自出宫,无罪!欺君罔上,无罪!草菅人命,无罪!身怀龙裔,大赦天下!云沫,你哪里来的好运,让风凌如此厚待于你?你凭什么?
风凌赶到的时候,云沫已经落入水中,她体力不济,此番已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就往水下沉去。
他心惊于她浑身冰冷没有一丝活气,连处罚娴贵妃都来不及就抱着人急匆匆回了自己的寝殿。他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半步都不准!
(四)
民间盛传,当今皇帝对云妃极其宠爱,一纸诏令悬赏黄金万两寻找赛华佗为其安胎。娴贵妃因冲撞云妃且有谋害皇嗣之意,打入冷宫,不出半个月悬梁自尽,其母家左迁极北,在半路就死伤过半。
风凌下了朝,一刻不耽误地往寝殿赶。云沫自上次落水醒来,像是坠入了之前她高烧呓语的那个梦境,对他百般依赖,百般顺从。
她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御医每日三次请脉,都说脉象平和有力,定是母子安康。可偏偏他却觉得每每看她浅笑嫣然,就心慌不止、心惊肉跳、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她肯定会离开他!
他不由走的更快,近乎飞奔进了寝殿,一把就将云沫抱住,“不要离开我。”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她顺势窝进他怀中,拿鬓角蹭蹭他的脸,意在安抚,待他平静下来,才在他臂间转过来,额头相抵,“我还怀着我们的孩子,怎么会离开你?信我,嗯?”
他忍不住低头去吻她,却觉得像是抱着一阵清风,吻着一缕明月,相拥不到最紧,亲近不到最密。中间的距离是他无比心慌的过往,是他一无所知的记忆。他越吻越心酸,越吻越心凉。
“阿凌,你还有许多奏折要批呢。”她将人轻轻推开,笑容依旧温婉,“我陪着你。”
时光匆匆如流水,一转眼已是秋风渐起,云沫已经怀孕七个月,她越发地嗜睡,人也越来越疲累,可每日请脉依旧是母子平安。风凌恨不能时时刻刻守着她,连带他自己都越来越消瘦,他却浑然不觉。
“沫儿,有人找到赛华佗了。我已经将人宣进了宫,让他给你诊诊脉可好?”他抱着人,理了理她的发,轻轻吻着她的眼帘。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云沫困倦地往他怀中躲了躲,一声“嗯”如同蚊呐。
“皇上,娘娘身体并无大碍,近来越发嗜睡只是身子重了而已。倒是为了生产顺利,其实应该多走走。”
当天云沫便去了御花园。风凌有事走不开,为了不让人冲撞到她,甚至下了命令清场。
“小云沫,好久不见。你终于还是走了这条路。”是赛华佗,他的声音中不无惋惜,“春末的时候朝廷悬赏找我,我就猜到了。”
“那云沫这里就多谢您未曾插手了。”
“便是我想插手,你那云卫也是不让的。如今,就算我来了,也是回天乏术啊。你真不后悔?”
“我种下的因,这果自然该我来受。若真说有悔,那便是之前未曾好好待他。明知他想不起来,却不曾主动靠近,反而疏远怨怼。我这身体撑到如今,已是极限,找您来,便是希望您能够助我顺利产下这个孩子。”
“我自会全力助你。”
次日,恰好是云沫的生日,她睡到中午才醒。
她梦见在攻打皇城前一天,他们两人扬鞭沿着护城河赛马赛得好不痛快,末了,她指着一片红枫说:“阿凌,你说这满眼霸道的红,若是挂满氤黄的灯,该是怎样的景色。”
“你想看?”彼时他眼中尚无可能失去的忧虑,也没有可能失败的担忧,映着远山夕阳,每一寸都让她挪不开眼。
“你猜?”她大笑,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我保证你今年生辰的时候可以看到!”他在她身后大喊,打马追上。
她抚了抚肚子,不无遗憾地笑,想来,该是看不到了。阿凌,你说你欠了我多少?
“娘娘,皇上说让您先用午膳,他接见了外臣便过来陪您。”
云沫便一直等,直到黄昏,风凌提着一盏宫灯交到她手中,又给她系好披风的带子,蒙上她的眼,然后将人抱起,一个随从都没有带,直接用轻功掠到了皇宫后面的枫林。
“到了吗?”她感觉他提起的内劲放下去,然后脚落在了实地,只是踩上去好像积了厚厚的落叶。
风凌解开她眼上的带子,牵着她的手,接过灯,用愉悦且带着一点邀功的声音道:“沫儿,可以睁开眼了。”
映入眼帘的是那片枫树林,只不过此刻挂满了氤黄的灯笼,为本就霸道艳丽的红枫增添了几分暖入人心的活气。
她缓步走入,每一盏灯都是薄绢为面,上面绘着山川日落,碧水佳人,只是那每一处风景都似曾相识,每一位佳人都眼熟之至。
“昨天你去御花园的时候,有人说你看着这片枫林好久。我就想,你应该会喜欢。”
他牵着她慢慢走,“我虽然不知道我忘记了什么,但我知道过去一定是我陪着你踏遍了山川河流,我凭着直觉画下了这些景色,却是真的用心在勾勒你的身影。”
云沫只觉一阵心酸,一阵心疼,热气冲上眼角,让世界变得有些朦胧。
风凌笑得温柔,他揽了人跃上树梢。
天色已经黑尽,不远处的皇宫冲天而起无数的烟火,绽放在夜空,好似当年那场流星雨,华美而盛大,耀眼又夺目,前者是天意,后者却是他一手安排,只为博她欢心。
他将吻落在她鬓角,察觉她瑟缩一下,或许有些冷了。他想着便跃回了地面,却并没有放下她。
云沫再看到满眼的灯,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却原来短短片刻,之前满树的灯笼都被无数的橘灯代替,空气中飘散着微微的柑橘的甜香,映照满目玲珑的黄,浮生若梦,如此多娇。
“沫儿,生辰快乐。”他蹭了蹭她的发,吻尽她的泪,“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于是,在这朦胧的灯光之下,他看到了她第一次笑得如同雪后初晴的天空,没有半分阴霾,明媚鲜妍。
(五)
夜半,云福宫一片风雨欲来。
风凌眼中满是戾气,他盯死房门,却只能如同困兽一般在原地踱步,焦躁不安。
他没想过她会早产,如此突然。可此时在房外,他却连她的半声痛呼都听不见。各种不好的猜测轮番在他脑中闪现,却无论哪一个,都可以让他万劫不复。
他想起那个雪夜路过云福宫的时候听到的琴声,那般清澈决绝;他想起第一次拥有她的清晨,看她蜷在怀中,他满心的岁月静好;他想起与她谈论朝政的时候,她眉眼生动,据理力争;
他想起天越百姓谈起她时的样子,骄傲敬佩,他都仿佛亲眼看到她横刀立马英姿飒爽;他想起她陷在梦中的泪,捉着自己衣角的手,沉入湖中时隔水的笑;他想起她的眼,她的唇,在几个时辰之前他还抱着她走过的那一段路。
“皇上,小皇子不会有事。”赛华佗将一颗白珠递进产房,吩咐了用途转身对他说道。
“朕要沫儿安然无恙!为什么没有声音?为什么不唤我,沫儿。”他不顾体面趴在门上,手心都掐出了血。
“她怕你担心而已。”
赛华佗语气间的熟稔让他微微闪神,却顾不上。
子时。
丑时。
寅时。
卯时。
卯时三刻,一声嘹亮的啼哭唤醒旭日东升。
风凌冲进了产房,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他心头直跳,云沫闭着眼,脸色惨白。
“皇上不必忧心,娘娘只是力竭了而已。”
他这才感觉整个人落了地,吩咐人安置好云沫,他抱着新生的孩儿,看着云沫沉静的睡颜,觉得这一生再无所求。去上朝的时候,他一路脚步飞快,丝毫看不出一夜未眠,反倒容光焕发,恨不得见到谁都大笑两声。
“孩子怎么样?”云沫睁开眼,问一旁的赛华佗。
“你放心,只是早产有些体虚,好好调理便好。倒是你,你可清楚?”
“我知道。”她抱过孩子,看小家伙还没长开的样子,不觉微微笑了。
云沫照样陪着他批完了奏折,只不过这次他在批,她在一旁休息而已。申时,他长出了一口气回过身将她拥入怀中,她道:“我们的孩子叫展曦好不好?”
“好。你说什么都好。”他在她颈边蹭,这一天他的嘴都要笑歪了,“沫儿,我待会儿要去太庙,可能会晚些回来。累了你就先休息,不要等我。”
云沫愣了愣,才温柔地笑道:“在子时之前一定要回来。”
“好。”
他在她唇角偷一个吻,笑颠颠准备走,却又被她拉回来亲在唇角,“记得回来。”
看着他神魂颠倒地出门,她摇了摇头垂下眼,阿凌,若你能一直这样高兴,该有多好。
风凌回宫的时候已经是子时,他看着天上无星无月,一阵夜风吹得他心跳如雷,他越走越急,最后干脆运了轻功一路越墙到了云福宫。
哭声?
他奔进里屋,床边的血触目惊心,让他直接想起前不久也是这样一摊血,她差点淹死在荷花池里,而现在……“你们主子呢?!”
“娘娘,娘娘去了枫树林。她说怕等不到您了呜呜呜……”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转身就掠向枫林,夜幕中他明黄的残影,凄凉仿若无主的野魂。
云沫一盏一盏点着橘灯,她面容温柔,眼神宠溺,像是沉在美好的往事。如果不是她满头的冷汗。
“沫儿。”他开口声音嘶哑,盯着她的眼光像是看着一生挚爱,又像是望着命运之神,期盼一个永恒,又怕宿命从中作梗。他站在原地,不敢靠近,却又忍不住想靠近,想问什么,却又不敢听她回答。
直到她点完所有的灯,朝他伸出手,他才扑过去将人死死扣在怀中,如同溺水的人得了一口空气,大口喘息。
“阿凌,我其实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却又觉得不说也罢。”她掩住他的嘴,“你只需要知道,我这一生爱着你,无怨无悔。陪我看看这灯海吧。抱着我就好。”
她看着灯,神情平和,眸光温柔。
他看着她,心跳如雷,心死如灰。
临近午夜,四周寂寂无声,秋风愈冷,怀中的人猛地打了一个冷颤,唇角有血蜿蜒而下,一滴两滴,任他怎么擦都擦不净。
她终于回头看他,伸手抚上他的眼,“别哭。我会心疼。”
风凌却越发茫然,眼神都无法聚在她脸上,只是呢喃,“可是我好痛。却不知道哪里痛。”然后才猛然回神一般将脸埋进她颈侧,“不要走。”
“阿凌,答应我,不到黄泉不相见,不尽天年不可终。”
“可我会疼。”
“我会等。”
“……好。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不准走,不准一个人走。”
“……好。”
冷风强劲,惊雷咋起,秋日的第一场雨,滂沱,如泪。
东方渐白,满地残损的橘灯,零落凄惨。
风凌动了动僵硬的肩背,又抱着她走过那一段路。这是他昨日的天堂,亦是他今日的地狱,是他圆满的开始,亦是他幸福的终程。他无意识地笑笑,甚至大笑。
“当年你中毒在身,我将毒过渡到她体内,你忘了她,而她不能再产子,否则便是以生命为代价。”
风凌只是平静地笑笑,他有的是时间从那些人口中慢慢得知忘却的细节,更有的是精力按着他们的描述和自己隐约的映像绘出她该有的样子。
她给她永恒,亦给他无常;她给他幸福,也给他虚妄。可若没有她,人生该是寂寞如雪吧。
这一生爱过你,沫儿,我无悔。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你会等我吧?
尾:
《琉云野史》:太祖揭竿而起,一统天下,厥功甚伟。然终其一生钟情前朝云沫一人,唯与其育有一子,不曾立后。
两人曾约,不到黄泉不相见,不尽天年不可终。然太祖勤政爱民,事必躬亲,于云沫身故二十年后沉珂渐起,后一年在云妃生辰当日狂歌痛饮,次日午夜三呼“沫儿”,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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