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人.沈雁

他提着一盏绯红的灯笼,走在那条又长又窄的小道上,两边是嶙峋的怪石,在夏日的星空下,朦朦的笼上了一层月色,显得格外静谧。

灯笼是他从苍山老人那里求来的,说是只要将它往浮生潭里那么一照,便可了结心中积压已久的疑惑。

起初他是不信的,只是这些天来,那个梦越来越频繁,那是只有一个轮廓而没有真实面容的姑娘,总是无故出现在梦里,搅得他已经连着好些日子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所以他才求了这盏灯笼,也一壁求个解脱。

他颤着手将灯笼凑近了浮生潭,月下清冽的碧波,触到灯笼葳蕤的光亮时,像是得到了某种召唤似的,平静无波的水面泛起了丝丝涟漪,慢慢荡漾开来,那波纹里竟缓缓地出现了一行字。

“我一生都渴望自由,却总是被命运束缚着。”

他看得呆了,坐在湖边,白发在夜风里肆意飞扬,细细咀嚼着那句不知所云的话,布满皱纹的眉头就一点点皱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这句话和那梦中的女子到底有何联系?

“她到底是谁?”

极力思索着,脑海里依旧一片空白。似是真的累极了,就着身旁一块突出来的岩石坐下,他连手中的灯笼是什么时候掉地的都恍然未觉,只是呆呆的看着湖面上渐渐消逝的字。

是的,他已经忘了,忘了和她的相遇相知,相爱到别离,相逢至今六十载,而他们真真在一起的岁月啊,却只有短短的九十天。

那时他刚踏入中原,仗着自己绝高的剑术,在短短一个月里就连着挑战了中原七大剑客,甚至在芄起城一战中,失手杀了武林盟主赵飞天,一昔之间,他便成了武林公敌。

那日他又被人追杀,逃到凉州城时,已精疲力尽,而身后的杀手牛皮糖一样,却仍旧追个不停,无奈之下,他只好顾不得君子之为,破窗而入,钻进了酒楼里的一间包厢。

踉踉跄跄间,似是撞到了什么人,他抬头一看,竟是一名女子。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扶他坐在桌前,递给他一杯酒,便问:“大侠可是被恶人追杀?这不打紧,我这里倒还安全些,大侠休息片刻,待我打发了恶人去。”

“大侠?你见过如此落魄的侠客?”忍着痛将杯中酒一口饮尽,他不仅嗤笑一声,“再说了,你怎么就确定我是大侠,而不是恶人呢?”

“不像。”她弯着脑袋看了他好一会儿,转身就走了。

后来的几天,便有人陆陆续续为他送来伤药,而先前追杀他的那些人,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恍惚间,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直到再次见到那女子,他才知道原来她是当朝九公主,慕容岚。那些武林侠客早就被朝廷招降了,想要不让他再被追杀,左不过天子的一句话。

可天子为何要救他?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慕蓉岚向自己的父皇求情,救了他。而他与她不过是一面之缘啊!

这其中缘由,任他百般猜测,也只是越想越想不通,直到那天慕容岚亲自来找他。

“本公主救了你的命,你想怎么报答我?”

“草民……”

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待他说完,慕容岚便道:“我也没什么想要的,不过……”话锋一转,她说,“听说你武功很厉害,那么你就带我体验一下飞檐走壁的感觉吧!”

于是那天黄昏,便有人看到了这样一幕,一袭红衣的男子拥着一袭白衣的女子,越过凉州城的红楼殿宇,穿过城郊的竹林山川,月下风起时,她依在他怀里,仿佛一枝艳艳红梅坠在茫茫雪地里。

再后来,她就经常偷跑出来找他,他不再到处找剑客挑战,那些时日,他都陪在她身边,带她去最好的酒楼,喝最烈的酒。

他们去过江南,租了一座画舫,酒过半憨时,她就坐在船头抚琴,而他会舞剑,剑气掠过湖面时,便会碎了一片月光,零散的星光雀跃在湖面,低头间悉数映入她眼里。

他也曾带她踏马塞外,被风沙吹得眯了眼,他为她吹着眼里的细沙,而后就低头吻在她眉心,于是她便含羞带怯地在他左颊上轻轻一啄,算是回应吧。

那本是极其美好的一段时光,却也结束的匆忙。

三个月后,她便不再常来找他,等得心急了他就偷偷跑进皇宫,看到她的殿宇前围着好些侍卫的时候,他才明白,许是他们往来的事被发现了,她被软禁起来。

他们已经渗透了彼此的生活,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之苦,折磨的他早已失去了理智,那天夜里,趁着月黑细雨蒙蒙之时,他潜进了承景殿,见了她一面。

谁知那本就是一个骗局。

他进去时,第一眼见到的人不是慕容岚,而是皇帝慕容启,慕容岚被侍卫压着跪在皇帝身后。见到他时,她眼里充满了绝望,不顾一切地朝他大喊:“沈雁你快走,他们会杀了你。”

“九儿,父皇怎么会杀了他呢?”说着,皇帝便叫早就准备好刀剑的侍卫上前拿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围攻,渐渐的他有些力不从心,最终还是被捉住了。

皇帝将一粒药丸溶了灌进他嘴里,转而望着一脸绝望的慕容岚说:“九儿,只要你肯去大阴和亲,父皇便给他解药。”

“不,阿岚不要答应,”被侍卫摁在地上,药效发作时,浑身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啃食,他痛的额头冷汗涔涔,却还是一遍遍告诉她:“阿岚,别去……别答应他们。”

可他那里经得住剧毒的折磨,终是痛的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沈雁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云里雾里间,有人推门进来了,女子着一袭大红嫁衣,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避开她,便听那女子道:“我要走了呢,此去经年,沈雁,你要保重啊!”

可他哪里知道在自己晕厥时所发生的一切呢?阿岚答应了父皇的要求,为他换来了解药,却在给他服药时,一壁服了绝念丹,那药药性极强,服了后便会忘记身前所有记忆,包括她。

她是皇朝公主,生来命运就被他人握在手里,对于沈雁,她终究是爱不起的,可她更不能让他一辈子活在自责内疚中,因为她是那么不顾一切的爱着她。

沈雁就那么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姑娘,本是最娇美的新娘,可她眼里含着泪,那泪水后面是深深的绝望。

他有些怅然地皱了皱眉。

“做新娘的人,不应该哭得,”鬼使神差的,在阿岚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扯住了她的衣袖,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渍,他说,“笑一笑,你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

于是她就笑了,像一朵幽昙临月绽放。

那是她最后一次笑,为她深爱的男子而笑。

睡在浮生潭边的老者,嘴角慢慢也绽出了一抹笑,他又做了那个梦,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了女子的容颜。那当真是绝代的姿容,细细的眉如远山般淡淡晕开,却有着化不开的忧愁。

低眉含笑,她柔柔地冲他喊:“沈雁……”

前言:

天牢。

莫言天看着云沫一身英姿飒爽的戎装和她端着的毒酒,满是无奈,“沫儿,你曾爱过还不是帝王的我,却没料到我会过河拆桥;现在又爱着不是帝王的他。可惜我负了你,你猜他会不会从一而终?”

“我不曾后悔爱过你,自然也不会后悔爱他。莫言天,你可曾后悔屠我满门?”

“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屠你满门,只是,再不会放你走。沫儿,你可知我在传国玉玺上下了黄泉引,你猜此时风凌拿到了没有?”

(一)

又一年雪满京城。

她提着宫灯,站在明月下的梅花园,看满目的疏影寒香。

曾经的很多年,她都喜欢着莫言天,为他登帝出谋划策,献出自己的一切。所以在被背叛的那一刻,她心中唯一所想,就是复仇,并为此不计代价。

但她走火入魔时,遇到了风凌。他沉稳的心跳,清俊的笑容,宠溺的眼神,他手背靠在额上的温度,让她想要去用尽余生跟他一起。

弹琴吹箫,比剑对弈,不过短短三个月,不过看了一场落雪,迎了一回东风,她便爱上了他。却出于不忍将自己云家遗女的身份告知与他。

她还记得他当时的笑,和云淡风轻的语气:“沫儿,我若要护你,便无人可伤你。”那时候,她便知道,迎接她的是又一场万劫不复。

而现在好像过了很久,却不过才两年。

才两年,便让她习惯了看着他牵别人的手慢慢走,看着他与其他女子含情脉脉,还能在任何的场合都浅笑着,像是不甚在意,像是等待命运。

最是寂寞宫廷月,冷透红墙锁春心。

她慢慢走,仿佛将每一处景色都放入眼中刻入心底,又仿佛将每一处风光都从眼中淡去消逝心头。回到云福宫,她信手而弹,一起音却仍旧是那曲《天涯》。

而今以后,她再也不会弹这首曲子了。她落下最后一个音,睁开眼,却看到近在咫尺的他,微锁着眉,眼中深藏着探究。

“朕倒从来不知道,云妃弹得一手好琴。”

云沫行了个礼,却不知如何接他的话,便只能道,“皇上谬赞了,以后不会了。”只是这话一出,便见到他眉宇锁得更紧,“不知皇上深夜到此,有何事?”

“……朕恰巧路过,来看看你。”他说完便抬脚往里屋去。云沫无法,只能跟上。

风凌看着她让侍女上了两杯茶,不由得眉头皱得更紧,这个时辰上普洱,是在赶他走么?他细细看她,却更加疑惑。对于这个云妃,他甚至记不起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人。想去深究,却只寻得到一片空白。可明明又无比地熟悉,就像看她此时懒懒抬起眸,微皱了眉,便知道她有些倦了。

果然云沫悠悠地叹气,“皇上,往事已矣。夜已深,还请皇上回去早些安歇。”

她起身送他,却不料被他拉住了手腕拽回怀里,碰翻了一桌的茶水,外头的人一下便冲了进来,又在他的眼神中退下去。倒是风凌看进她带些震惊跟羞赫的眼中,不觉勾起了唇角,吻上了她的唇。

下一秒,云沫游鱼般从他怀中退了出去,不料他又使了小擒拿手,她便见招拆招。

两人从里屋一直打到了院中,侍卫随从被皇帝的一句“谁都不许插手”钉在原地,于是,这场莫名其妙开始的拆招逐渐升级成打斗,一招招带上内劲的掌风拳影将几株梅花和一地白雪扬得漫天飞舞。

风凌越来越兴奋,棋逢对手。云沫的打法不像是单纯地在防守,也不像有意进攻,倒像是在撒气。他不禁挑了挑眉,卖了个破绽将胸口送到她掌下。果然她手掌都到了他胸口三寸,反倒懊恼地倒翻出去。

他乘着机会直扑过去,将人锁在了怀中蹿进了里屋,眨眼便将人压在了床上。看她楞楞地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不由心情极好地吻了下去,顺带镇压了所有迟钝的反抗。

一夜春宵。

次日,云沫醒来时已经日薄西山,风凌坐在她床榻旁看书。恍惚中她觉得似乎回到了聊城一役,那时她沙场中箭,他守在她床边五天五夜不曾合眼。她还记得乍一醒来,他抱住自己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阿凌,我疼。”

那时的风凌闻言心疼地将她拥在怀里,温柔的吻落在额间,转眼又声色俱厉地指天发誓,断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她一分一毫。

“你醒啦。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皇上该回去了。”

风凌反倒笑了,将人连被子抱进怀里,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沫儿,我不知道我忘了什么,可我知道你该是我床前的白月光,心头的朱砂痣。因为就这样抱着你,我就可以想到天长地久。”

他轻柔地拨了她的鬓发,落了一个吻在她耳边,“深宫内院,黎明黄昏,沫儿,这两年,你一定很寂寞吧。”他用手遮住她的眼,感觉她的睫毛在手心像挣扎的蝶,“沫儿,以后不会了。”

(二)

整整两个月,风凌再没有往其他嫔妃那里去过一次。

他像是真的将云沫放在了心尖上,流水一般的赏赐源源不断地进了云福宫,更是将奏折都搬到了她的榻前,像是要将失去的光阴全部赚回来,满腔爱怜倾注在她一人身上,任她宠冠六宫。

前两日,风凌吩咐移了几株梨花过来,此时恰好开放。云沫坐在树下静静地翻书,心中是岁月静好的宁静。

两日之后便是他的生辰了。

之前他们兵分两路分别攻打郓城和应城的时候,他在奔袭三天攻破郓城之后连夜策马来找她,恰好帮她带领先锋军为破城苦战一夜,等她安排好一切之后,他才孩子一般抱着她的腰说那天是他的生辰,他原想着向她讨一碗寿面。却在她去煮面的时候睡着了,然后一睡便是三天三夜。

后来又一年,也是他的生辰,他们却被困城中数十日,苦苦支撑,等待救援。那晚她找遍了整个城只得了几根面条,煮了端给他。然后那夜,他抱着她站在城楼,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流星雨,宛若上天燃放的烟火,祝他生辰吉祥。

那时他许愿,一愿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二愿平安喜乐,有她相伴;三愿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以往因为他的遗忘,她从未出席过他的寿辰,而今年,她仍旧未曾出席。却也和以往一样在云福宫守着一碗寿面等他。

她想着他,想着这一次终究能够跟他一起好好庆祝这个日子,不由满心欢喜。

结果却是她用内力温着寿面等到了东方泛白,等到过了他上朝的时间,终于才颓然罢手。

终究,那个会向她撒娇,会跟她喊累,会与她守望相助,会和她同生共死的人,没有了。

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双眼,起身,头有些晕,叫人倒了那碗寿面,将一个匣子放在桌上,吩咐人若是风凌来了便给他,不要打扰自己,倒头便睡了。

梦中有高山,梦中有流水,梦中有曾与他走过的风雨桥,曾与他挤着睡的漏风的破庙。她恍惚地看着曾经的他和她击掌盟誓,看着他们征战沙场,看着他们被困时为彼此省下的一个馒头,得胜破城后携手并肩看着血染长空。

“他不过是听人说你手上握着前朝未曾采尽的矿藏图和云家的云卫。”不记得是谁这样说过。

她早该知道风凌根本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也不会有任何人敢于告诉他他们那段过往,所以他对待她的方式该是全凭直觉,却跟当年相差无几。他予她此时的眷恋,突然得近乎荒谬。而她,却还想着是不是可以跟他携手白头。

(三)

而后一个月,直到梨花落尽桃花盛开,风凌都没有再出现。

据说天越水患,皇帝亲自前往视察,尚未归来;据说娴贵妃怀有帝裔,协理六宫,横行无忌;据说赈灾银两中途被劫,水匪为患,民不聊生;据说云福宫云妃卧病在床,时日将尽。

云沫此刻却已金蝉脱壳到了天越。她率领云卫连挑三山五湖十八寨,终于将被劫的灾银尽数找回,派了人送到了风凌手中,然后便上了河堤。

她曾在天越多年,对于水势灾情再了解不过,便一边组织人筑堤修坝,一边派人疏通河道。

天越的官员均是她在时一手任命,到后来改朝换代亦不曾变动,故而她一到,一众人对她言听计从马首是瞻,却不曾以为她是前些日子圣眷正隆的云妃,只以为她之前是带着云卫远走归隐,此番为了水灾重出江湖。

风凌见到她时,事情已经接近尾声,她却因为过度操劳兼之身怀六甲高烧不退陷入昏迷。

一众官员见到皇帝见了人就急吼吼地叫御医诊治,还衣不解带亲自照看,万事不假他人之手,在知道云沫现在的身份之后反而更加奇怪,凭这两人当年黏糊的劲头,何以这么久才传出专宠的消息?

风凌没时间理会这些人怎么想,他此刻恨不能钻进云沫的梦里,看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她会极为眷恋地唤他“阿凌”,又会流着泪说“阿凌,再见”,会撒娇一般道“阿凌,我好疼”,却又会冷冷道“皇上请回”。

中途她醒过一次,睁着迷茫的眼,扯着他的衣角,“阿凌,我梦到你当了皇帝,却忘了我,让我一个人在深宫等了两年。”

他当即忍不住将人拥入怀中,“不会的,沫儿,我许了你一生一世的。”

“不,你许我的是永生永世。”她执拗地看着他的眼,硬是要给一个回答。

“是,是永生永世。”他落了吻在她额头,心中的柔情像是一汪水,只想将她没顶。

“可是,在那个梦里,我等了你一天又一天,你便有了一个又一个妃嫔。等我终于要放弃你,你又出现了。

我还记得你说过要和我过每一个生辰。可是我在你生辰的时候枯坐一夜,用内力温着寿面,你没有来。”泪随着话语大颗大颗砸下来,她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却又悄无声息。

“沫儿,那只是梦。当不得真。”

“是啊,你若是真敢那样对我,我一定杀了你。”

风凌看着她又陷入沉睡,心乱如麻。她以为那是在梦中,却偏偏是现实,她以为可以下手杀他,却偏偏为他不断退让。云沫,你爱我有多深,我竟然就这样忘记。

她这一病,拖了一个月之久,帝都不断派人催风凌回京,他却一意孤行一定要待她痊愈再一起返程。只是,自她清醒,便再没有开过口。仿若那一场漫长的梦,已将所有生机抽离,消耗殆尽。他想尽办法想让她一展笑颜,却是不能,眼睁睁看她日渐憔悴,疼彻心扉却束手无策。

风凌是抱着她回宫的,珍而重之仿佛心头珍宝,容不得旁人半点置喙。

安顿好云沫,他看到了依旧放在桌上的匣子,在侍女说明之后方打开来看,居然是一直求而不得的矿藏图!他不由将睡着的人抱进怀里,“沫儿,谢谢你最知我心。”

在他走后她睁开眼,忍不住吐出一口血,冷汗如雨。她将自己缩成一团,手按在小腹上,满眼绝望。她想笑,一咧嘴,血就止不住留下来。侍女被吓得魂飞魄散跌撞着去找御医。

等带着御医回来的时候,只有床上的一滩血迹,触目惊心。

“找!还不快去找!”

云沫只是去一趟御花园,她记得莫言天曾在荷花池边的暗阁里面放了一颗白珠,是准备与她大婚之时送她的,现在,只有找到那颗白珠,才能保住这个孩子。

她一瞬间愣了愣,到现在为止,她竟然还想着把命搭进去保住这个孩子。莫言天负她,她毁了他整个天下,而风凌负她呢?

不料娴贵妃这时候也来逛御花园。

哼,私自出宫,无罪!欺君罔上,无罪!草菅人命,无罪!身怀龙裔,大赦天下!云沫,你哪里来的好运,让风凌如此厚待于你?你凭什么?

风凌赶到的时候,云沫已经落入水中,她体力不济,此番已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就往水下沉去。

他心惊于她浑身冰冷没有一丝活气,连处罚娴贵妃都来不及就抱着人急匆匆回了自己的寝殿。他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半步都不准!

(四)

民间盛传,当今皇帝对云妃极其宠爱,一纸诏令悬赏黄金万两寻找赛华佗为其安胎。娴贵妃因冲撞云妃且有谋害皇嗣之意,打入冷宫,不出半个月悬梁自尽,其母家左迁极北,在半路就死伤过半。

风凌下了朝,一刻不耽误地往寝殿赶。云沫自上次落水醒来,像是坠入了之前她高烧呓语的那个梦境,对他百般依赖,百般顺从。

她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御医每日三次请脉,都说脉象平和有力,定是母子安康。可偏偏他却觉得每每看她浅笑嫣然,就心慌不止、心惊肉跳、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她肯定会离开他!

他不由走的更快,近乎飞奔进了寝殿,一把就将云沫抱住,“不要离开我。”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她顺势窝进他怀中,拿鬓角蹭蹭他的脸,意在安抚,待他平静下来,才在他臂间转过来,额头相抵,“我还怀着我们的孩子,怎么会离开你?信我,嗯?”

他忍不住低头去吻她,却觉得像是抱着一阵清风,吻着一缕明月,相拥不到最紧,亲近不到最密。中间的距离是他无比心慌的过往,是他一无所知的记忆。他越吻越心酸,越吻越心凉。

“阿凌,你还有许多奏折要批呢。”她将人轻轻推开,笑容依旧温婉,“我陪着你。”

时光匆匆如流水,一转眼已是秋风渐起,云沫已经怀孕七个月,她越发地嗜睡,人也越来越疲累,可每日请脉依旧是母子平安。风凌恨不能时时刻刻守着她,连带他自己都越来越消瘦,他却浑然不觉。

“沫儿,有人找到赛华佗了。我已经将人宣进了宫,让他给你诊诊脉可好?”他抱着人,理了理她的发,轻轻吻着她的眼帘。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云沫困倦地往他怀中躲了躲,一声“嗯”如同蚊呐。

“皇上,娘娘身体并无大碍,近来越发嗜睡只是身子重了而已。倒是为了生产顺利,其实应该多走走。”

当天云沫便去了御花园。风凌有事走不开,为了不让人冲撞到她,甚至下了命令清场。

“小云沫,好久不见。你终于还是走了这条路。”是赛华佗,他的声音中不无惋惜,“春末的时候朝廷悬赏找我,我就猜到了。”

“那云沫这里就多谢您未曾插手了。”

“便是我想插手,你那云卫也是不让的。如今,就算我来了,也是回天乏术啊。你真不后悔?”

“我种下的因,这果自然该我来受。若真说有悔,那便是之前未曾好好待他。明知他想不起来,却不曾主动靠近,反而疏远怨怼。我这身体撑到如今,已是极限,找您来,便是希望您能够助我顺利产下这个孩子。”

“我自会全力助你。”

次日,恰好是云沫的生日,她睡到中午才醒。

饺子村里“正大”饺子铺的马三宝少爷得了重病,马家请遍了天下名医,结果都无可奈何,摇头说道,爱吃啥给吃点啥吧。

马家上下心里明白,这是没药治了。

原来,马家有一种罕见的遗传病,男子大多活不过二十岁,马老夫人见此,仰天长叹一声:“这是命啊,可怜我家三宝还未娶妻生子……”

她忍着难过,来到儿子病榻前,强打精神问道:“三宝啊,娘的好儿子,想吃点啥?给娘说”

本来奄奄一息的马三宝努力张了张嘴巴,使劲吐了两个字:“饺子”

饺子村要说别的没有,要吃饺子,这还不容易?马家就是开饺子铺的呀。

佣人们都把铺子里最上等的面粉交给了马老夫人,马老夫人变着花样的包了一大锅饺子,各色饺子端到床前,不料马三宝只是摇头,一口也不碰。

老夫人犯愁了,这时,一个佣人犹豫地说道:“今早有人来送饺子,说给少爷吃,被我关在门外了,现在还站在门口呢。”

马老夫人奇怪地问:“会有这种事?是谁啊?”

佣人回答道:“是城东的一个寡妇,叫江娘。我家少爷看她孤儿寡母的,经常接济她一些银两。她说,自己听说少爷病重,天未亮就起来包饺子,特地送来,务必请少爷吃了。我怕她添乱,不许她进来,她就一直在门外等着。”

老夫人点点头,说:“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女子,难为人家一片好心,把她请进来吧。”

不一会儿工夫,佣人带进两个人来,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妇牵着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老夫人越看越喜欢,拉过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男孩答道:“永辉。”

少妇从随身带的篮子里端出一笼饺子,掀开盖子,喷香扑鼻。老夫人问:“你就是江娘?这饺子是你包的?”江娘轻声细语地答道:“贫妇自幼就会包饺子,给什么人吃什么饺子,颇有些心得。”

老夫人点点头:“这叫什么饺子?怎么闻起来有股异香”江娘回答道:“平安饺子。”老夫人点点头:“平安,好名字。”她转身扶起马三宝,夹了一块饺子,送到他口边。

那饺子还未进口,马三宝便睁开了眼睛,脸上泛出了红光,接着饺子下肚,他看了一眼江娘,说了一声:“好!”一歪脖子,没了气。

老夫人顿时哭晕过去,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对江娘说道:“多谢你的饺子,我家三宝是吃了平安饺子,这才安心上路的,你们娘俩以后就留在我马家吧。”

于是江娘母子俩住进了马府,江娘就在厨房里帮工。她最擅长的就是煮饺子,米饺子、麦芽饺子、豆饺子、蔬菜饺子、水果饺子、牛乳饺子、肉饺子、鱼饺子、药饺子……经她烹饪,全都美味非凡,大家都说,江娘的手艺比马家饺子铺的大师傅还好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娘的儿子永辉长大了,越长越英俊,马老夫人越看越喜欢。这天,余老夫人唤来江娘母子俩,说道:“永辉渐渐长大了,我也一把年纪了,我想,以后把我们马家的产业都交给永辉打理。”

江娘一听,忙磕头道谢,余老夫人拉起她说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答应了,以后这马家的一切,都归永辉了。”

江娘一脸疑惑地看着马老夫人,马老夫人一字一顿地说道:“让永辉改姓,马永辉。从此以后你离开马家,和永辉再无瓜葛。”

江娘顿时愣住了,过了好久,方才缓缓说道:“好。”老夫人立刻眉开眼笑,给了江娘一笔盘缠,江娘当日就离开了马家。

江娘离开马家后并没走远,她用马老夫人给的钱开了一家饺子店,取名“平安饺子铺”,就开在马家“正大”饺子的对街。一个女人开店虽然辛苦,但凭着江娘的好手艺,平安饺子铺的生意总算维持了下来。

此时,永辉改姓之后已经是马家饺子铺的少东家,他时常站在饺子铺门口,看着江娘在对面的铺子里忙进忙出……

这天,江娘正招呼客人吃饺子,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大家一看,这不正是马家饺子铺的少东家马永辉吗?只见他黑着脸皱着眉,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

马永辉走进小店,捡了旁边的位子坐下,叫道:“给我一碗平安饺子。”江娘拿过碗,给他盛了满满一碗,余见升冷冷地看了一眼,突然端起饺子,走到门口,全部倒进了门口的垃圾桶里。

众人都可惜地直摇头,马永辉“啪”地拿出一两银子,拍在桌上,扭头走了。这是唱的哪出?莫非是来砸场子的?大家都看着江娘,江娘倒是一副不气不恼的样子,过去收拾了碗,收了钱,继续做生意。

第二天,马永辉又来了,照例点了一碗平安饺子,还是一口不吃,全倒进了垃圾桶,又留了一两银子。有人气不过,对江娘说:“他这不是成心触你霉头吗?有这么对自己亲娘的吗?他再来,你别卖给他了。”江娘却只是笑笑,说:“他出了钱,买了饺子,是吃是倒,是他自己的事。”

从此,马永辉每天一大早都来买饺子、倒饺子,引了好多人专门来看热闹,可江娘就是不发火,也不轰人。大家都有些失望了,不过心细的人发现,江娘给余见升舀的饺子越来越少了,有人就说:“该,谁让他这么糟蹋粮食?反正这饺子他都不吃,就该给他喝点白开水。”

终于有一天,余见升拿着那碗可以照出人影的饺子汤,他不倒了,而是摆在大门口,对大家喊道:“大家都来看看啊,平安饺子铺就卖这些,这是给人吃的吗?太不像话了!”这么一吆喝,大家明白了,原来马永辉算准了他天天倒饺子,老板娘一定会把最稀的饺子汤给他,这样他就可以借机找茬闹事了。

大家都看着江娘,不料江娘并不慌张,她拿出勺子,走到那碗饺子汤旁边,顺着汤面轻轻一划,一层白汤皮被刮了下来,上面一颗接着一颗像绽开的糯米粒,接着她又继续刮了一层,黄灿灿的,一看就知道是小米。她一勺一勺地刮开,汤皮凝了一层又一层,各色材料丰富异常……众人都看呆了。

终于刮完最后一层,江娘罢了手,她对余见升说道:“我们家的平安饺子最出名的就是这汤底,只稠不稀,而这碗饺子汤是最珍贵的,铺子里一天熬下的所有饺子,只能结出这一碗,哪里会稀?”马永辉听了,一言不发,站起身走了。

众人见状,一下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对江娘说:“以后,这碗饺子就卖给我吧。”“我出双倍的价买。”

江娘见马永辉走了,无力地摆了摆手,说:“这碗饺子汤只留给我儿子喝,他是我儿子,从小喝这长大的。”

大家愤愤不平地说,哪有这种儿子,为了抢生意,竟挤兑母亲的买卖……江娘低下头,不说话了。

这次事情过后,用料实在、黏稠绵密的平安饺子就出名了,大家茶余饭后都津津乐道,说马永辉怎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少人慕名来到平安饺子铺,一尝为快。

从此,江娘的生意蒸蒸日上,马家饺子铺却越来越冷清,没过多久,马家饺子铺竟关门了。大家都替江娘高兴,说这不孝儿子总算得了报应,不料江娘知道后,却关上门整整哭了三天三夜。众人都很奇怪,江娘边哭边说:“一定是永辉死了。”众人不信,到马府一打听,竟然果真如此。

江娘这才说出一个秘密:原来,永辉本就是马家的孩子,自己当年和马家少爷马三宝暗生情愫,生下了私生子,但马家的家规严厉,两人不敢公开。后来马三宝病重,江娘听说了,就想方设法和他见上了最后一面,后来便顺水推舟,让孩子认祖归宗。

众人听罢,方才顿悟,细细算来,马永辉今年正好二十岁!

江娘哭着说:“永辉是从小喝我的饺子汤底长大的,怎么可能不明白其中的奥秘?他是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宁愿背上恶名,也要在去世前帮我把招牌立起来啊!”

众人听后唏嘘不已,从此以后,平安饺子铺便消失了,人们再也吃不到那么美味的饺子,便家家户户逢年过节就吃饺子,寓意祈子顺利,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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