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中的房

文/缪四儿

这座房子里没有一丝光亮,我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总之,我被我暴虐的老爹胖揍之后,就会躲到这里来。

在黑暗中静默地坐着,或者掉两滴辛酸的眼泪,回忆一下曾经美好的生活。

我曾是那么害怕黑暗,以至于我的姑姑们都不敢熄灭那盏油灯。昨天,或者是今天,我不知道我到底在这间屋子里呆了多久。就算是昨天吧,我放学回家,在大门口就听到我父亲咬牙切齿的咒骂声。我踟蹰片刻便进了家,然后,我就飞到了桌子下面,脑袋撞到了墙上,我有了短暂的昏晕。

其实,我该继续躲在桌子下面,但是我不敢,我害怕他会用那根铁叉对待狗那样对待我,到时候,我只有死路一条。于是,我爬了出来,碎布拼成的书包还挂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到有东西往下滴,书包上面淋上了血迹。明明是磕了脑袋,为什么嘴和鼻子里会流血。我有些糊涂,当我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大半个身子的时候,我又飞了起来,这次是被拎起了头发,甩了出去。院子里的尘土扬了起来,我直觉得缓不过气,我想逃,却再也爬不起来,挣扎中,我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了这间平房。

他本是在骂我的母亲,那个窝囊而又长了一张好看的脸的女人。即便是长了一张有着白面团一样的脸,和一双双眼皮黑眼珠的大眼睛,也由于她经常遭受欺凌,长期活在战战兢兢的恐惧之中而变得畏畏缩缩。除了那身白嫩嫩的皮肉,也实在是没啥可取之处。

恐惧压抑了她的天性,她像一朵凋谢了许久的月季花,虽然颜色还在,但没有了姿容,就那样蔫蔫地挂在枝头,当然也嗅不到芬芳。

于是,我父亲去寻找村里的另一个女人,一个绰号叫黑脆的女人,那女人长的粗黑而又丑陋,嘴唇黑的发紫,身材短小但透着精悍。我父亲也黑,黑的像电视上的马来西亚人。曾经听我祖奶奶说黑人精力旺,于是这两个黑人互相吸引了,像两只不知疲倦的猩猩,白天夜晚的偷聚在一起厮混。

二大娘对我母亲说:“我看到你家老黑和黑脆在后面的老宅里睡觉了。”

三婶子对我母亲说:“你家那黑人跟那个黑娘们钻柴禾垛了。”

她们脸上带着隐晦不明的笑,有八卦的兴奋,有可悲的同情,也有怒其不争的嘲笑。我母亲抿紧了嘴唇,鼻子里几不可察的哼了股气,说了声:“狗男女,快活去吧,懒得管那么多!”

女人们有些泄气,她们或许期望的是一场哭闹,或者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撕打。但我的母亲没有,她也许是没有了棱角,也许是真的懒得在乎,她就像一个在岁月里禹禹独行的母兽,慢吞吞地拖着懒洋洋的身子走在斑驳的光影里。

我对我母亲说,离开他吧,长那么丑,还那么脏,回姥姥家,要么,再嫁一个好看又不打人的男人。我忽然想起来我同学的父亲,她刚死了母亲,或许,需要再找一个女人,而我的母亲,长的还算好看。于是,我对我母亲说了那些话。

我母亲先是白了我一眼,然后骂了我一句,依然在不急不缓地揉着案板上的馒头。我有些迷惑,她到底和背叛她的那个丑男人是一种什么感情呢?我母亲后来说过一句话,如果不是为了你们,我可能骨头早就沤了。

因为这句话,黑暗中的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不知道是可怜我母亲,还是我被自己萌生的轻生的念头而爆发了某种情绪,悲情的?还是对这世的留恋不舍?

我听到母亲在外面呼喊,她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里透着些焦急。以前的时候,我经不住她带些母爱的呼唤,从这里走出去。这次我不吭声,心里有些怨恨她,我被暴打的时候,她只是从那里烧火做饭,抽泣着,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我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眼睛有些干涩发疼,我用眼皮覆盖了它。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我放心的闭着眼,因为没人能看得到我,我也看不到她们。这就是这间平房的奇特之处,只要是我走进来,不出声,任何人是寻不到我的。

我只能听到声音,进到这间屋里就等于是个盲人,眼睛完全失去了作用。

但是我感觉到有嗅嗅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然后,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我旁边坐下。母亲的呼喊声渐渐远去了,她没有找到我。我不知道这个挨着我坐下的是个什么东西,大狗?还是狸猫?还是书里面写的狐狸灰狼或者虎豹?

我心里有些恐惧,但是我更恐惧我爹。他用柔韧而结实的藤条抽打我,我的屁股和脊背先由火烧火燎的疼再转为钝刀子切割的疼。我由于被打时又哭又叫又跑又跳消耗完了精力,浑身的剧疼让我肌肉半天紧张神经绷直。这会儿,只感觉皮肉在着火,用手触摸那些绽开的伤口就发出被咸盐腌制般的刺疼。我的手还没有洗,上面沾满了泥土布满了细菌。

细菌是我爷爷告诉我的,他是位医生,我爷爷的手是铜色,但是永远洁净。他给人打针的时候又轻又迅速,而且小指头是翘起的,那代表我爷爷很灵活。虽然我爷爷的手掌阔大,但他从来没打过我,而且,我被那双手托了几百个日夜。他会用它给我捏蜜炙的杏仁,给我捏能祛除虫子,让小孩子长肉宝塔糖,给我捏淡黄色微微发甜的钙片。

我偷偷瞄过我爹的手,指甲扁圆,粗糙而丑陋,我心里满是厌恶,又充满恐惧。那双手杀过和我一起长大的狗,还打伤过我家的那头温顺的母牛,母牛被拴在树上,无法挣脱从鼻孔穿过的缰绳,它被打的口鼻流出血沫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睛瞪得鸡蛋那样大。它不会哭喊,也不会讨饶,只是拼命地压低身子往后退,简直要拉翻了牛棚。那个疯狂的黑色的父亲,笑着,骂着,抡圆胳膊,迅猛而用力地把木棍抽打在牛的脊背上,发出骨头断裂的脆响。

他打人只是用的凶器不一样,力道和姿势都是一样的,如果不是用藤条,大概一下子就把我打成两截了吧。

我宁愿永远待在这里,也不愿出去,我奶奶呢?没听到她的呼唤声。

大概不会了,我父亲和我爷爷吵了架,还砸了爷爷的诊所。我爷爷杀死了我父亲家所有的能喘气的东西,除了人。我爷爷也要杀死他,但是被他跑了。我有些解气,又有些害怕,我害怕杀人,无论杀谁。那条狗被杀死在胡同口,他说它得了狂犬病,用锋利的铁叉从嘴里直插透了脑壳,那叉尖从狗的脑门露出的时候,它惨叫一声,倒地抽搐了几下就咽了气。

我爷爷说狂犬病的狗不能吃,否则也会变得像一条疯狗。但是我爹他吃了,他把狗剥皮分割,炖了一锅,吃的满嘴流油。

从那时我就天天做梦,梦到太上老君,梦到玉皇大帝,还梦到腾云驾雾的齐天大圣。醒来我就紧张地观察他,时刻准备在他发疯的时候就逃掉。我不知道昨天,他是不是发疯了,把体重三十几斤的我踢飞了两次,血浸透了挂在胸前的碎布书包。

我奶奶不会呼唤我了,她和我爷爷都不再理我了。他们把我养到七岁,当那个个黑乎乎的男人携带着一个白花花的女人和两个小人儿进来大门口的时候,我奶奶就把我归为他们的一伙儿了。她对我说:“你爹娘来啦,你可算有爹娘了!”可不,爹娘这俩字好陌生,我好像还从来没叫过,只是听小伙伴们这样喊他们的父母。

之后,我的所有权被交接,我被搬到了另一个家里去吃饭睡觉。之后,我靠我奶奶的庇护度过了一段岁月;再之后,疼爱我的叔叔娶了一个黄眼珠的女人,当她也生了两个小崽子后,我的好日子就彻底到了头了。我爷爷奶奶叔叔好像都不再爱我,我感受到凉丝丝的冷漠。没人再庇护我,我只能被打的像鸡那样飞像狗那样跳,但我好像是在如来佛手心里翻跟头的孙悟空,怎么都逃不脱。

于是,我发现了这间平房,就矗立在烟雾腾腾的地方,方方正正,像曾经养兔子的屋舍,里面有许多格子,我需要摸着墙壁往里走,走到最里面,弯弯绕绕,我认为只有最里面才最安全。这房子我只有在神志恍惚的时候才能看得到,它飘飘渺渺,若隐若现,好像云雾里的天宫。或许真的是天宫,我走过去的时候好像腾云驾雾,脚底都踏不到实处。

我不想回去了,再也不想了,我忽然有些气馁,又有些绝望。我的泪流下来,扑簌簌落在什么地方,我小心地又抚了下胳膊上绽开的肉皮,这次居然没有了疼痛。我旁边的大猫或者大狗或者狐狸灰狼什么的兽好像站了起来,用一种嗡嗡嘤嘤自带扩音的动静对我说:“走吧,时辰到了!”

到哪里去?我感到诧异,我说我不想出去,也不敢出去,我爹喝了酒,我家的牛和狗都被他打死了,下一个就该轮到我。

“你放心吧,他再也不会打你了!”那个声音用一种好笑的腔调答道:“因为你已经被他打死了,不久,你就能见到你家的狗和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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