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与九千岁

1

小兰儿今年刚刚进宫,不怎么懂事,闯了美回殿的忌讳也不自知。美回殿是长春宫的西厢房,从前住着个湘贵人,后来贵人死了,屋子也就空了出来。

美回殿是不许人进的,长春宫上上下下都知道,这规矩是太皇太后定的。好在太皇太后是个好性子的人,只是把她召了去,重口也未放一个。

太皇太后端庄坐在福寿椅上,手里抱着云锦包裹的手炉。她墨竹色的袄裙下垂着一双春笋般的小脚,乌黑云鬓下一张年少且苍白的脸庞。

两粒老玉坠子从发间落落而出,沉沉倚在消瘦的脸颊旁。她周身暮霭沉沉,可偏偏一张清秀的脸上细眉杏目。

她杏目微微斜吊,如狐般灵动得有些凶险,嘴唇涂着一抹出挑的银珠,恰如白绢上一朵血画的石榴花。

小兰儿听见她细秀的声音,如霁月清风一般,“你知道哀家为什么不让你们进美回殿吗?”

“奴婢只知道,太皇太后是为奴婢们好。”小兰儿不知道,可她还是伶俐地答了一句。

“哀家确是为了你们好。”太皇太后放了手炉,抬起案上的盖碗茶,那盖碗裹着胭脂釉,好似她长长十指掐着一颗人心,小兰儿看了一眼,心中方开始害怕了。

她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鬼,和颜悦色地坐在椅上孤独说着:“这美回殿里有个秘密,能要人命的。”

长春宫里透入冬日的夕阳,如残灯将尽,昏黄的晚照摇曳在她脸上。她模样太可怕,半仙半鬼般,小兰儿如筛子般轻轻抖起来,一眼也不敢看她。

小兰儿依稀想起,她误闯进的美回殿里,好似也有这么一缕美艳的鬼魂,那鬼有一双眼睛,苍老无畏。

长长的更鼓绵绵传来,催破长冬的阴霾,她声音亦沉得如钟,“长夜漫漫,哀家给你说个故事吧。”

2

秋日清晨,净朗无风,长春宫的重重宫门紧闭,隔断了宫外嘶声力竭的阵阵哭嚎。摄政王韩放正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从前朝杀到了后宫,唯这太后居住的长春宫还滴血未沾。

宫殿里没有一丝敞亮的光,胆小的宫妃簇成一团,等着宫外的动乱尘埃落定,也等着自己或死或生的命运。

韩敛坐在案旁,手臂搭着雕花案,手里一串一八零八数的星月菩提子,她常年居于深宫中,不见点滴太阳,故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得如同一张宣纸。

宫门开启的声音又迟又缓,仿佛凌迟的刀子慢慢割下了人的耳朵,几个宫妃太过害怕,细声哭了起来。

韩敛宛如玉佛一尊,脸上平静无澜,她听见那些哭声,忽然睁眼,凌厉皱眉伴着抬手将盖碗往桌上“砰”的一顿。

“哭什么?哀家说过,会保得你们周全。”她疾声厉色,是与年龄不符的苍老和威严。

韩敛记不清自己自称“哀家有多少年了”,至少也有十年的光阴了。她刚刚诞生,还是襁褓里的懵懂孩子时,便被母家韩氏抱进宫里,做了那个年迈无用的老头的皇后。

年迈的老头没有撑多少年便没了,她便披着一身白衣开始自称哀家。后来坐在龙椅上那个人不算唯唯诺诺,蛰伏多年才联合大臣要铲除韩家,杀掉那个乱臣贼子摄政王。

可他们不够聪明,动作也不够快,于是便有了今日血洗皇宫的好戏。

最后一重宫门开启,天光大亮,争先恐后地涌进殿来,她如同一缕透明的幽魂,融化进白色的光里。

韩敛看见光里有一抹黑色影子,慢慢靠近,慢慢清晰。那影子好似是能够吞噬天地的怪物,也能杀人不眨眼地把任何一个人嚼碎。

满宫女人颤抖地伏在地上,唯有她能够镇定自若地坐着。她翘指拈起茶碗瓷盖,垂眼细细一吹,青瓷茶碗掩了她半张脸,袅袅茶烟模糊了她的眼睛。

黑色影子在宫中站定,他逆着光,教人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隐约看出他身上穿着铠甲,手里长剑如血河的源头,污血从剑尖滴滴坠落,在玉石地板上四溅而开。

他冰冷开口,了然无情,“昭帝无德,废为汉阳王,皇位禅于八皇子,新帝登基,改年号元隆。丞相徐玉一党,叛乱谋逆,九族均已伏诛。”

“乱臣贼子!你才是乱臣贼子!”一声尖利声音,凄厉地穿透了大殿,在空旷的殿中徘徊回响。说话女子头戴凤冠,拿着一把匕首朝男子刺去。

韩敛淡然扫一眼,徐皇后听闻父亲死了,合族被灭,自然是愚蠢到孤注一掷地自我毁灭。

面前的人是摄政王韩放,纵横朝野多年,怎会折在一个小女子手里?徐皇后还未近他的身,便被两个士兵扣下,一抹白绫顷刻间便缠上了她的脖颈,两个兵死死勒住了她。

徐皇后的一身华丽衣裳在挣扎中散乱,殿中寂静无声,只有她垂死的声音。她秀美的指甲齐齐折断,雪白的颈上留下十道狂乱的血痕,她努力喘息,却只能伸出可怖的舌头。

与她相对的,是韩敛漠然的眼睛。韩敛看见她涨到紫红的脸上一双眼睛只剩了眼白,嘶哑的音节发到了最后一个,仿佛惊不起波澜的小石子,尊贵皇后被活生生勒死在殿里。

韩敛眼也不眨的看完一场残杀,她悠悠喝着茶,和眉顺目,眼中宁静得好似死去了一般。

韩放收剑入鞘,跪在地上,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他一句“千岁”,引来千百人山呼海啸般呼喊:“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韩敛已是这宫里最老的人了,可她不过二八年纪。她微微笑着,弯着的唇半遮半掩在茶碗背后,“九千岁可真是折煞哀家了。”

韩放眼睛如刀划过她的脸,他笑了笑,缓缓勾起的唇好似夜中黑色的恶花。那花长在地狱最深的地方,根扎在罪孽里,在血雨的浇灌下抽叶开花。

朝局的变动对韩敛而言,无非就是从太后变作了太皇太后,她长在无情的宫里,天生便是没有心的。

她唯一觉得可怜的,是那个刚当了皇帝的八皇子,这孩子的命运与她何其相似。从婴儿开始,便成为被人操控命运的傀儡。

一场横祸过去,宫中冷清极了。傍晚时分,天边蜿蜒的晚霞红得如被霜冻艳了的枫叶,枫叶落在地上,同地上洗不尽的血污融成一片。

长春宫点着几盏寂寥的宫灯,更鼓一声声拉长,在无人的宫殿里穿梭。鼓声催晚了天,从日暮到夜晚只用了一瞬。

夜色张牙舞爪地肆意横行,秋夜冷得如霜一样,韩敛抱着手炉枯坐在塌上。她老僧入定般合着眼,仿佛静得连呼吸也没有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走进来,打扮得比宫女更华贵些。她是韩敛的贴身宫女曲灵,姿色平平,可声音却如黄鹂般婉转。

她婉转的声音被重重心事压得很低,“太皇太后,美回殿门前的灯笼亮了。”

韩敛睁开眼睛,她铜鉴般不会晃动的眼里忽然有了光,畏惧且又颤抖,如冷蓝的天池里水怪跃出,搅了一潭惊恐的涟漪。

曲灵暗暗哭起来,拿帕子擦着眼泪不敢出声。

烛光摇曳,韩敛看她一眼,眼中光芒平复,又是冬日雪原那般茫茫的死寂,“你哭什么?”

“奴婢心疼您,怎么要遭这样的罪?”曲灵抽噎着小声说着,生怕有第二个人听见。

韩敛站起,拖着曳地的裙子往殿外走,冷月如霜铺满了中庭,高高的秋月悬在天上,照得身影冷如冰一般泛着白。

她身影没入重重叠叠的月桂树影之中,衣香鬓影时隐时现,在银光流影中明灭。韩敛的背影终消于去往西厢美回殿的路上,曲灵合上殿门,呆呆坐在门口。

她不知今夜韩敛几时才会回来,时间等得太久,她坐在硬冷的地砖上睡着了。

她梦到美回殿中有一只野兽,将韩敛撕咬得血肉模糊,韩敛的喉咙断了,狐一般的眼睛颓然大睁着。

她从梦中惊醒,明明寒夜如冰,她衣裳却被冷汗浸湿了。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韩敛强撑着孱弱的身子跌跌撞撞走出来。

曲灵忙起身去扶她,却看见她细细的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沟,未干涸的血爬进了衣襟里,她水红色的眼里含着一滴泪,水汪汪地的蕴着恨。

曲灵一面哭,一面用帕子擦掉她颈间的血迹。韩敛十根白骨般的葱指捏紧了,却平淡说道:“有个小丫头闯进美回殿里去了,好像是新来的小兰儿。”

曲灵一怔,颤颤答道:“奴婢明白了。”

美回殿里的秘密,是韩敛逃不过的梦魇,亦是曲灵成为刽子手的源头。

3

赵阐之服侍韩敛已经有一些年头了,一个是后宫里名头最大的寡妇,一个是太医院首屈一指的大夫,长春宫里的人都知道两人的风月事,可是谁也不敢开口说道一个字。

他初见韩敛时,她只有十二岁,可已经一口一个哀家了。她像是个精致的布偶娃娃,穿着华丽又厚重的衣裳,金丝银片掐出的首饰镶着名贵宝石压在她稚嫩的脸上。

她伸出手来,手腕上是一段段红色的勒痕,他装作看不见,悬着手替她把脉。

她的皮肤光滑冰凉,如玉石一样质地细腻,她的脉象却令他心惊肉跳。

那是喜脉,七岁起便孀居至今的太后,何来的喜脉?她才十二岁,何来的喜脉?他将真话诺诺告知于她,她却毫不在意般,“熬碗堕胎药来,你要是敢多嘴,哀家亲手扒了你的皮。”

韩敛并没有扒了他的皮,反在他细心的照料下有了笑,她极快地轻轻一笑,杏眼微微眯起,是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天真烂漫。

赵阐之始终没有敢问,她的身孕是何处来的?他照料着她身上层出不穷的淤青时,她会淡淡问:“阐之,你觉得哀家可怜吗?”

她十四岁时,长出了身段,她这朵花开得比别人急,细细的腰肢,软软的胸脯,比二九姑娘更妖娆一些。

她身上的伤比以往更多了,他心疼地问她是谁这样虐待她,可她只会说是昨夜去了美回殿,殿里有只鬼,鬼不想放过她。

久而久之,赵阐之猜到了那只鬼是谁,韩敛也知道他猜到了。她总是对他说得太多,他迟早会知道的。

她又问他了,“阐之,有能教人终身不孕的药吗?”

“您这是何苦?非要去美回殿不成吗?”他极难过,他太可怜她,渐渐可怜变成了另一种情愫。好似是朝夕相处里,对她的照料从职责所在便成了情之所至。

“你不明白。”韩敛垂头摇了摇,她缓缓抬头,双手款款地圈住他的脖颈,小脸倚在他的胸膛,“阐之,敛儿喜欢你,只有你能帮我。”

那夜鸳鸯成双,爱侣缠绵,他上了当朝太后的床。韩敛依旧会去美回殿,依旧与赵阐之耳鬓厮磨,她又有了孩子,可却分不清是那只鬼的,还是赵阐之的。

第二次堕胎掏空了韩敛的身子,她变得体虚多病了,赵阐之只能为她寻来了药。十五岁,她服下了那粒终身不孕的药丸。

赵阐之看着乌黑的药丸被含进她嫣红的嘴里,她咀嚼吞咽,淡然饮一盅茶解了药的苦味。

韩敛再不用担心传出太后有孕的绯闻,更加放纵地同赵阐之厮缠在香帐中。这一晃,光阴如梭,她已从太后晋升为太皇太后了。

新帝登基后的第三天,宫里的石板玉阶终于被一场秋雨洗刷干净。绵绵的雨下了一整天,韩敛懒懒躺在床上,赵阐之给她脖颈上的上抹着药膏,“你又去美回殿了?”

她轻声“嗯”了一下,盯着光线黯淡的窗户,眼中一片微茫的烟波。他皱起眉,懊恼地说道:“他怎么能如此对你?”

“就是不能如此对我,他也如此对我千百回了,他连自己父亲都杀得,他不是人。”她说着,咬起牙来,眉心一点狠,掣动了眼中两粒凌厉的光。

“都怪我太没用了。”他忽然丧气地垂下眼睛,清秀眉目间神色黯然。

韩敛勾着他的脖子,眼里忽有了脉脉的灵动光芒。她浅浅一笑,似乎是宽慰他一般,“小不忍则乱大谋,南阳王已同我谈好了,我们同他们里应外合,不怕除不掉这个九千岁。”

“韩放祸乱朝纲,淫乱后宫,一日不除,真是令人无法安眠。”赵阐之紧闭着眼,想起今晨在交泰殿,举行了盛大的册后大典。

摄政王韩放便是那只鬼,他强占了韩敛多年,今又为襁褓里的婴儿皇帝挑选了一位妙龄皇后,新皇后就此守着活寡,她的夫君能否长大成人也未可知。

“阐之,别想了。你有什么东西能教人睡着吗?有味道不行。”她仰起身来,软软吻上他的嘴唇。

“有。”他意乱情迷地答道,两人唇齿交缠,渐渐倒在了幔帐之中。

殿外一声慌乱的声音打乱了这段鸳鸯梦,不知是谁不知趣,害怕地喊着:“死人了!小兰儿吊死在美回殿里了!”

4

如烟不信活泼爱笑的小兰儿会在美回殿里上吊自杀,她同小兰儿一同长大,一同进宫,住同一间屋子,服侍同一个主子。小兰儿死了,如烟比谁都难过。

三日前那个夜里,宫中动乱刚刚平息,小兰儿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说她撞鬼了。

她说她在美回殿门口看见了一盏冥灯,她走进了殿中,看见白纱后边有一个鬼。她长长黑发,长着一双狐狸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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